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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古一個人位於深山濃鬱的綠意之中,度過了夜晚。
他背靠著大樹的樹幹,在日夜交替的寒氣中感覺到活生生的樹的氣息。
太陽下山之後,直到了深夜樹幹仍然是溫暖的,之後才一下子冷卻下來。連綿的群山中橫亙的黑暗覆壓下來,生物似乎全部死絕了一樣。
而後黎明開始了。
銀古並沒有睡,可是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全身都被露水打濕了。
他撐起身來,冰冷的霧雨讓身體的關節僵硬疼痛。樹木根部形成的凹陷積聚著夜露,濕淋淋的。
銀古離開樹幹,看到熱騰騰的水汽一樣的霧開始消散了。
似鳥似獸,又非鳥非獸的聲音在山穀間回響著。
咻。
咻。
從傍晚時分起銀古就一直聽到這個聲音。他已經有幾星期的時間沒見過一個人影了。
銀古確信著。
這裏就是那個時候,在狩房別墅的地下書庫裏看到永暗的那個深山。
他坐下來,喝了一口竹筒裏的水,這時感覺到額頭與臉頰受到了什麽刺激。
又來了。似乎無論是樹枝還是樹葉,全部的杉樹林都在看著自己。
從打進入這座山開始就一直被什麽看著,這是鼴蟲特有的感覺。
鼴蟲這種蟲發揮的作用就好像是山的神經,把這種蟲放入體內就可以擁有整座山的意識,將草木感知到的所有事像都流入蟲師的體內。
但是要駕馭這種蟲是需要力量的。
弄得不好,就會妨礙到司掌山之精氣的山之主,導致那一帶的平衡崩潰,生物全部死絕。如果沒有化身為山,用終生來看守著光筋脈的覺悟的話,那麽絕對不可以輕易出手。
銀古並沒有在這座山裏感覺到光酒的氣息。也許是已經幹涸了吧。
不管怎麽說,就是有誰在。對方正在窺視著銀古的一舉一動。
難道在這個光筋脈已經幹涸的山裏,山之主仍然是存在的嗎?
※※※※※※※※※※※※※※※
沿著杉樹林中的小路爬上去,被雨水衝刷過的山體開始放射出溫暖的熱量來。
向斜上方看去,見被雨泡鬆的沙石崩塌下來,四周也彌漫起了蒸籠一樣的熱氣。在緊貼著皮膚的蒸汽之中,似乎焚起了香。
從這個感覺來看,雖然精氣紊亂了,但是光筋脈似乎並沒有斷絕。
光酒是由放著微弱的光,作為萬物生命之源頭的微小的蟲構成的。
而操縱生命,使之不死或者複活,再或者其他的類似行徑,都是對蟲師來說最大的禁忌。
銀古沿著杉樹林的斜麵向上攀登。
被細細的苔蘚覆蓋的地表就像雨蛙的皮膚似的,發著綠油油的光。杉樹林下四處是厚厚的羊齒蕨葉。如果是雨水讓沙石崩塌,將光筋脈露出來的話,那麽一定還沒有多久。因為時間一長,這附近的草木就會在一瞬間成熟腐敗了。
銀古又走了一陣,然後在山坡上坐了下來。隻要是在光筋脈的附近,至少是不會被凍傷的。因為光筋脈即使在劇烈的雨中也會冒著熱氣。雖然烏雲流動著,增加著天空的黑暗,可是離日落還有很長的時間。
銀古覺得餓了。他彎下身來,用雙手遮住了臉孔。
忽然間,他嗅到了光酒的異臭味。
這是光筋脈裏混進了異物汙穢時特有的味道。
銀古站起來後退了一步,做了個深呼吸,把香氣從肺裏吐了出來。
那是永暗的味道,是銀古難以忘懷的味道。
如果隻是一瞬間的話,應該沒有問題的吧。
銀古抓住了最近的鼴蟲。在看到了山的整體的同時,他的神經末端也感覺到了柔軟的什麽。仿佛是有人抓住了自己探尋的手,放在了膝蓋上一樣。
銀古的肩膀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看到了。
山間沼澤的邊緣,半地下的小屋形成的集落。
他踏入了一間似曾相識的小屋之中。
木板牆壁全部破破爛爛的,幾乎隻剩下了柱子和屋頂的架梁。
落下的銀色毛發,破爛又褪了顏色的條紋和服,地爐的火在地麵上留下的焦黑的痕跡,幾隻破了的紙風車,皮球,貝殼。
突然間,銀古被什麽東西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溫熱的油似的液體從那個東西上流下來。
比山還有重。
阿善。
漆黑的油塊開了口。
口中是紅色的,而牙齒是白色的。
阿善
銀古好不容易才把意識從昏眩中拉了回來,重新控製了自己的身體。
那個沼澤還在嗎?
奴伊還在那裏嗎?
就算沼澤消失了,奴伊也不在那裏了,銀古還是必須要到那裏去。
他已經無法裝作不知道那裏而到其他地方去了。
因為那裏有著那時的我在。阿善。
還有,奴伊。
銀古背起木箱站了起來。他在樹下行走著,從枝條上流下來的水滴不斷地敲打在他蓑衣的肩膀上。
包裹著全身的蓑衣開始變得越來越重。
他調整著呼吸繼續走著,雨忽然消失了。隔著一個人左右的寬度,雨水會在這一小塊裏停止。
山的精氣超過了一定限度,就會產生這樣的空隙。
翠綠的樹林散發出細細的霧氣。
銀古的臉頰感受到了霧氣那微小的粒子。他腳下的路是一條有著很多石塊的難走的路,他趔趄著前進,身體很快出了一層熱熱的汗水。
雨粒大了起來,天空陰雲密布,陰沉得好像是黃昏到來了一樣。
四周響起咕嘟咕嘟的湧水聲。瀑布一樣的聲音降落下來,但是卻看不到任何的溪流。
這附近已經擠滿了蟲了吧?銀古想。
杉樹林間飄出了半透明的粉條一樣的帶狀物。
不會做出任何惡事,普通到連個名字都沒有的蟲貼到了臉頰上來,銀古用手把它們趕開,它們就斷開來,在雨中蒸發了。
接著,好像牛虻一樣嗡嗡地飛行的細小的蟲就圍了上來。在這種雨水裏是沒法點燃蟲香煙的。
銀古小跑著逃出了那個漩渦。
他踏著水窪奔跑著,感覺到身體非常沉重。
他在杉樹林的下坡路正中站住了腳,把手扶在膝蓋上喘著氣。仰頭望去,瓢潑大雨降落在了銀古身上。
步伐與思考以同樣的速度流動著。
銀古一個接一個地想起了很多人的臉孔,但是卻全部是連名字都忘記的長相。
突然,杉樹林中斷了。一個仿佛將沉澱的光全部封閉在裏麵一樣的陰暗沼澤出現在銀古眼前。
傍晚的沼澤邊,朽爛的小屋裏並沒有人影。
木板牆壁全部都破破爛爛的,幾乎隻剩下了柱子和屋頂的架梁。
落下的銀色毛發,破爛又褪了顏色的條紋和服,地爐的火在地麵上留下的焦黑的痕跡,幾隻破了的紙風車,皮球,貝殼。
銀古跑出小屋向四周打量著。
沒有任何人在。樹林的那一麵是傾斜地,再過去可以看到荒涼的草地。
那並不是經過人精心耕耘的田地。經曆過一度的開發,之後又放棄不顧,是會加倍地弄髒土地的。
太陽轉瞬就又落了下去,銀古在這個連屋頂都沒有了的小屋裏躺下來,堂在過去阿善曾經躺過的地方,把雙手放在頭後枕著,望著從破爛的天花板外照進來的星星的光芒。
他產生了睡意。
在意識就快要斷絕的時候,他卻忽然清醒了過來。
星星都已消失的漆黑的黑暗中,他感到有風從破爛的牆壁中吹在自己的臉頰上。
在這個懷念的、充滿了溫暖感的黑暗中,有著什麽人在。
銀古不由得低語了起來。
你到哪裏去了呢。
一個黑如墨汁的油浸得透濕的快體應聲道:
你才是,這些年來你又到哪裏去了?
兩個人對麵坐了下來。
銀古相信,曾經失去了彼此而變得擴大為無限的大的距離,已經縮短成了伸手可及的距離。
銀古問道:
你之前都在做什麽呢?
被漆黑的永暗遮沒的奴伊很理所當然地答道:
在找你啊。
她轉過身去,立起一側膝蓋,把手肘撐在上麵。
她用棒子慢慢地撥著地爐裏的灰燼,從裏麵拿出一塊炭來,放在手掌上,可是再看時,那裏卻沒了炭,連灰燼都沒有一點。
銀古想要說些什麽,可是嗓子就好像被人壓住了一樣。是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咬緊了牙關。
他的下顎簌簌地抖動著,然後他聽到有誰在壓低聲音嗚咽著,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醒悟過來那就是他自己。
奴伊說道:
你怎麽了?
銀古為了平靜顫抖的呼吸,不出聲地用力吸了口氣,再吐出來。
奴伊說道:
果然你是溫暖的啊隻要你看著我,就好像有陽光照在我身上一樣真的是阿善啊啊,阿善回來了
銀古問道:
你在這裏做什麽?
奴伊回答道: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調查銀蠱的事情了。
永暗呢?
那個已經消滅掉了。
奴伊的口吻聽起來好像在自豪,又好像是在自暴自棄。
那個已經不會再作惡了,我把它收拾掉了。恐怕我是第一個擊敗了永暗的蟲師吧。接著就是銀蠱,那是更加危險的蟲。我已經做了這麽多的調查了,但還是搞不清楚
銀古不由得說道:
可是永暗不就是你嗎?無論是奴伊,還是奴伊的孩子們和丈夫,都被它吞噬掉了啊。
奴伊用溫柔的聲音道:
阿善,可愛的阿善你還什麽都不知道呢。蟲的事情隻有蟲師才明白。蟲師這種東西阿,就是接近接近再接近,最後比蟲自己還更了解蟲的人呢。
我是蟲師。
奴伊的聲調在一瞬間大變。
你是誰?
銀古聽到了自己的心粉碎的聲音。
我是銀古也是阿善。
奴伊的聲音又溫柔了下來。
無論你是誰都無所謂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孩子啊過來
奴伊從身後抱住了銀古,她的重量緊貼了過來。銀古想,如果就這樣一起沉陷下去的話,也許也不錯。
我的孩子啊,我夢裏都會夢到你,沒有一刻時間忘記你你終於回來了。太好了太好了我為了找你,一直在山裏走啊走,我想你沒有東西吃,幾天幾夜在山裏赤著腳走著。你不會再受傷吧我一直一直,在找你
無論奴伊說的是誰,都已經無所謂了。
被奴伊擁抱著,銀古的咽喉中就擅自發出了啜泣的聲音,他拚命地壓抑著。
奴伊像是在安慰幼兒一樣,撫摸著銀古的頭發、肩膀和手肘。
銀古動也不動,任他撫摸。
奴伊如果你是我的媽媽的話,又會怎麽樣呢
等發現到的時候,銀古已經好像在做夢一樣地說了起來。
我完全想不起媽媽的事她長得什麽樣子,說話的聲音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現在又埋在哪裏,所有的一切我都想不起來。想要回憶的話,就隻會想去你。
奴伊沉默了下來,她沉默了很長的時間,然後才終於開了口。
阿善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是哪裏的人,也不知道你是誰的。
這句話讓銀古覺得自己的胸膛好像被貫穿了一樣。
可是,對於你的媽媽,我隻知道一件事。
銀古睜大了眼睛。
她為了保護你,把短刀放在了你的懷裏。
※※※※※※※※※※※※※※※
接近黎明的時候,沼澤的方向就像燃起了雪白的火焰似的明亮了起來。
站在小屋的門前,就仿佛太陽已經出來了一樣,整個視野都被光遮蓋了。
銀古將視線從奴伊身上轉開,手指向沼澤。
銀蠱?
奴伊不開口地向銀古示意:
沒關係的。我會保護你。
根本不是沒關係吧。銀古想這樣叫出來。
可能的話,他馬上就想帶著奴伊逃出去。
可是銀古想到,接下來還有不能不做的事情,他作出了覺悟。
已經來到這裏了,那麽不管是被汙穢的沼澤,被弄髒的光筋脈,還是奴伊所犯下的過錯,以及追溯到的源頭,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破壞掉才行。
無論是什麽樣的故鄉,對有些人來說都是異鄉,而無論是怎樣的異鄉,都是對有些人來說的故鄉。
這個地上並沒有讓所有的人都能平安的地方。
而這裏也是一樣。
是我們讓這個沼澤地產生了如此的痛苦。
如果放著不管的話,那麽永暗又會出現的。一定要趕在那之前才行。
銀古暗自下定了決心。
奴伊喃喃自語道:
阿善,最最不幸的事啊莫過於什麽也記不起來了。
銀古茫然地問:
難道忘記不好嗎?
雨後,永暗留下了一句謎一樣的話語:
阿善正因為有就算是光酒也無可奈何的事情這個世界才有救啊。
※※※※※※※※※※※※※※※
有一條魚,可以讓變得巨大的永暗在黎明時分沼澤表麵發出的銀色光芒下恢複成原本的大小。
它的名字叫做銀蠱。
銀古想起了奴伊把銀蠱的事情告訴自己時的話來。
變得巨大的永暗銀蠱敏捷地拔出了懷中的小刀刺了下去,手上傳來刺到泥土一樣的感覺。
他用雙手絞動著刀,土中嘩啦啦地流出了血來,那血黑漆漆地發著光。
奴伊微笑著,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那口氣中似乎包含著奴伊的所有的溫暖。
銀古在奴伊的氣味中靜靜地站著。似乎隻要一動,就會破壞空氣中構成了氣味的東西一樣。
銀古的雙手上流淌著黏稠的黑油,又滴落到了地上。
銀古呆呆地望著它,手上的東西很快就好像被擦掉一樣地消失了。
銀古跪倒在地麵上,那東西成了一灘黑色的水窪。
直到天亮了,太陽升起來了,銀古仍然站在沒有天花板也沒有柱子的廢屋遺跡裏。
突然有風刮了過來,從森林對麵廣闊而幹燥的傾斜地上卷起的土埃,徹底地覆蓋了沼澤。
回過頭去,原本曾是沼澤的地方,已經成立遍生雜草的黑色濕潤的土地。
已經再也看不出那裏曾經存在過沼澤了。
後來銀古就再也沒有停過腳。
無論是在沒有熱度的太陽光下。
還是在沒有月亮升起的黑夜。
揮舞著旗幟,人聲鼎沸、充滿了舶來品的市場。
收割時期辛勞的人們都已經熟睡的村莊,分開田野正中的道路。
雖然有很多很多的人在,但是銀古卻好像在沒有任何人存在的荒野上穿行。
我到底是從哪裏來,又要向哪裏去呢。
隻有在默默地向著哪裏走去的時候,才有真正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感覺。如果閉上眼睛,站住腳步的話,就仿佛從天地間徹底消失了。
所以銀古最怕的,就是停住腳步。
無論是夜裏,還是白天休息的時候,他都一直思考著奴伊的遺言。
正因為有就算是光酒也無可奈何的事情,這個世界才有救的啊。
如果以後麵對的,將是一個沒有光酒存在的世界的話,那會是一種幸福嗎?
還說是,會是我們所無法想象的地獄的開端?
銀古想起了在狩房文庫讀過的關於眼福的故事。
那,的確是奴伊和我的故事啊。
在某個地方,有一個銀發的美麗女乞丐。
這個女人被永暗奪去了家人與雙眼,盲了雙目的她在村莊間遊曆著,講述著從未聽過的珍貴故事,接受人們的錢,這才能活下來。
女人的故事都是蟲的故事。
這個盲眼的女人,實際上有一隻眼是千裏眼。
那就是眼福。
無論是人的生死,未來的事情,將要降臨的災禍,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而那些都是無法避免與改變的。
但隻有一件事,她完全無法看到。
那是這個女乞丐在與永暗對峙時候到,一個無親無故的男孩子。
在他自己都完全沒有自覺的時候,就可以引得蟲聚集起來,同時帶來災禍與幸福降臨的兆頭。
對於隻要相遇就可以看清人的過去未來的女乞丐來說,隻有這個可憐的孩子的過去籠罩在一片漆黑裏,什麽也看不見。
而他的未來卻好像是一團閃耀著耀眼的光輝、令人無法接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