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她”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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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

    “陛下!”

    景帝劉啟在宗正主持下,由司禮監攙扶著,剛給太子劉徹戴上象征成人的袞服王冕,就癱軟欲倒。

    冠禮後的皇太子劉徹,要在宗正主持下,宣室殿祭祀先祖。王娡便命侍從宮人將景帝劉啟抬到清涼殿,召太醫跟隨診治。

    青青帶宮女,捧著人參茶趕來。

    “陛下……臣妾真願替陛下受苦……”青青扶著景帝劉啟,喂他喝參茶,哭得梨花帶雨、痛不欲生。

    看青青那般情真意切的樣子,王娡冷笑:既然願替皇帝受苦,那就給皇帝陪葬吧!省得有人知道,本宮讓你喂皇帝人參茶和春藥!

    劉啟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掙得滿臉爆紅、眼球凸出。他伸手抓住脖子,窒息般地掙紮!

    眾人七手八腳地扶著皇帝,趕來的幾位太醫也針灸的針灸,推拿的又是推又是拍。

    “哇!”景帝幾口鮮血,噴到最貼近的青青身上。

    劉啟憋得近乎紫脹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他無力躺著,安靜得毫無生氣。

    “青青,回桂宮換衣服。”王娡皺眉輕聲說道,“不要讓陛下看到這多血,會嚇到他……”

    青青點頭,依依不舍地離開清涼殿。

    幾個太醫請脈後,去商量病案下藥。王娡看著病床上的景帝。

    這個病懨懨的人皇,此刻躺著,呼吸輕微得似有似無。形銷骨立的麵孔,蒼白如紙;冷刻的薄唇,毫無血色。隻有一頭花白頭發,顯得長而稀疏。

    剛才忙亂中摘下皇冠,劉啟的發簪斜在枕上。王娡上前坐到榻邊,幫他整理好。

    劉啟睜開眼睛,看到皇後,眼中是一層蕭索,他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陛下……想起來?”

    看劉啟抬抬頭,又無力放棄,王娡輕聲問道。

    旁邊的官宦忙將景帝扶起。半靠著墊子,劉啟對眾人擺手示意退下。

    拉著王娡的手,劉啟疲憊地半閉著眼:“娡兒,朕怕是熬不住了……本想看徹兒大婚……”

    “陛下好好養息,過幾日就辦徹兒婚事……”王娡強作笑臉,“皇姐府上也已準備妥當……”

    劉啟一聲輕輕歎息:“朕的身體……朕知道……太子年幼,朝中大事,皇後還需多輔助……”

    “陛下放心,臣妾定會全力輔佑。不知陛下為徹兒指定哪些輔政大臣?”王娡試探著。

    “魏其侯竇嬰,文武兼備,可為丞相。朕之前冷落閑置他,是為徹兒起用所伏……”

    王娡點頭:先皇把有才之能臣罷官閑置,新皇起用並獎賞,能臣定會感知遇之恩,誓死效忠。

    “太子太傅衛綰為相,皇權可順利過渡。待穩定後,換相竇嬰……”看劉啟坐得難受,王娡忙扶他躺下。

    “建陵侯衛綰,忠厚有餘,銳氣不足啊……”劉啟閉上眼睛,“條侯周亞夫,性子耿直,恃功倨傲,徹兒難以壓製。找借口殺之,以鎮服諸功侯……”

    “郅都為禦史大夫,清廉峭刻,可彈壓貪枉官宦……”

    “這太尉之職?”王娡問道。

    “你弟田蚡……”

    “蚡兒從未領軍,無有寸功,怎得收服軍心?”王娡不以為然。

    劉啟睜開眼,盯著王娡,“用以牽製竇嬰……正因無功,徹兒可直管三軍……韓安國、李廣、程不識、趙食其皆可為將……”

    君王的平衡之術——王娡聽得倒吸一口冷氣!

    竇嬰,舊外戚;田蚡,新外戚。二者朝堂之上,勢必爭鋒,相互牽製。

    對於弟弟田蚡,王娡焉能不知他貪權好財?任那竇嬰能文能武,有了田蚡這八爪魚相纏,竇嬰他翻不了天,隻能乖乖為皇家所用。

    而田蚡所謂的太尉,隻是虛職,領不得兵、打不了仗,軍權就被皇帝握在手裏!

    丞相,太尉,禦史大夫,三公並立,相互牽製,都是皇帝之工具!這就是帝王權術。

    “臣妾聽命!”王娡俯首稱是,抬頭的瞬間,看到劉啟眼中殺氣一閃而過,不由一顫,忙低下頭。

    帝王無情,隻將所有人都視為棋子,皇後王娡亦是其中一枚。景帝劉啟對諸人無不設防,焉會放心讓皇後大權在握?偷偷給表哥竇嬰一份密旨——“若王氏擅權、憑此旨誅之”!

    低著頭的王娡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劉啟呀劉啟,你給魏其侯竇嬰的密旨,已被本宮燒毀!你千算萬算,算不到本宮早就猜出密旨所在。

    一番拉攏,竇嬰便作出選擇:故主與新皇之間,他投靠新皇;死人和活人之間,他選擇活人!

    魏其侯竇嬰是明白人,他知道沒有新皇的賞識,他一文不值;一個一文不值的閑臣,有什麽資格和能力,與權傾天下的皇太後鬥?

    “娡兒,朕想你為朕歌舞……”劉啟虛弱地低聲呢喃,“娡兒初入宮,送梁王之國那次夜宴所跳之舞……真美啊!”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娡又怎能拒絕劉啟?

    “陛下……娡兒為您跳……”脫下為劉小豬冠禮所穿盛裝冕服,一身素衣的王娡含淚說道。

    《晚風作酒》,她兩度為梁王劉武所跳。

    第一次,即送梁王之國的夜宴。那時,她純如晨露,暗藏心事,深情款款,一腔淒婉,有愛無奈,送別心上人……

    第二次,梁園赭霞台。夜色微闌,星月滿天,她心如刀絞,暗藏殺機,斷情斬愛,一身決絕,將此世情緣,做了半生了斷!

    而今,她要為寵過她,疼過她,辱過她,逼過她,殺過她的皇帝老公跳這支舞。

    這個男人,此生與她綁定。給她榮,給她辱,給她命懸一線,給她權傾天下!

    “我獨飲晚風作酒

    歎一生癡情入喉

    飲不盡紅塵的淚

    又怎能一醉方休

    你用那一瞥回眸

    許下我半世溫柔

    相思剪不斷化作了烏有

    晚風帶走誰的寂寥一片

    念念蒼生隻為紅顏眷戀

    任由往事纏繞你的指尖

    風輕歎月搖晃枕難眠

    倘若不是信了一眼萬年

    輪回怎能不渡你我塵緣

    隻恨情深綿綿成了雲煙

    這一別待何時再相見……”

    盡管舞蹈時腿傷隱隱不適,但沒有了心底波瀾,沒有了情天恨海,王娡跳得從容認真,力臻完美,反而讓劉啟看得目不轉睛。

    “娡兒恨不恨朕……”劉啟艱澀地問道,“朕逼你殺了他……朕知道,你喜歡梁王多過喜歡朕……”

    收拾起紛亂的心情,王娡淡然一笑,“陛下錯了!臣妾從未喜歡梁王,否則怎會遵從陛下之命,殺了他呢?隻要有違陛下之意,威脅我大漢江山,都、得、死!”

    從今往後,她王娡將以揚大漢國威為使命,拓大漢疆土為責任!再不會兒女情長,再不會心慈手軟!君心如鐵,她亦如此;君心似海,她亦如此!

    周禮所言,男子二十當立。劉小豬現在十歲,二十親政。那麽這十年,作為皇太後的她,要垂簾聽政,親掌朝政,親決國事。這十年,是她的時代!

    郅晴送匈奴,喬引送烏孫。在她謀劃下,以和親為橋頭堡,遠交近攻,分化、打擊、拉攏,遊牧民族要麽歸化,要麽滅族。在她統領下,要將匈奴打殘、消滅!

    她的皇帝兒子劉小豬,心上人郅晴成為強敵匈奴的和親貢品,怎不激起桀驁少年心底的恥辱與羞憤?勵精圖治,成為一代雄主,也將是劉小豬唯一專注的事情。

    皇權在握,哪有什麽情情愛愛?深愛過,心碎過,便心無波瀾。無論環肥燕瘦,無論鶯歌燕舞,君王隻需寵,厭,棄,殺!一切為我所用,無用為我所棄!

    指點江山,俾睨天下,是君王使命!愛江山兼愛美人,君王之幸;愛江山不愛美人,君王之命。

    在她培養下,劉小豬會成為冷血君王。唯有冷血君王,才能在“無為而治”的主政思想下,改變格局,推行新政!才能在大國崛起與小民尊嚴間,做出抉擇,成為千古一帝!

    *

    “父皇!母後!”

    完成冠禮儀式繁文縟節的劉小豬,急匆匆趕到清涼殿。重臣國戚也候在殿外。

    油盡燈枯的景帝劉啟,被一場冠禮,將所有精力抽盡。

    “皇帝這樣子,怕看不到太子大婚了……”

    館陶公主看氣若遊絲的皇帝,捏著王娡的手,流淚不止。她一心盤算的是,趁景帝劉啟活著,將阿嬌嫁入皇宮。

    如今看來,太子即將登基,而後位空缺。她的阿嬌若想成為皇後,恐怕要三年之後了。

    “皇姐放心,阿嬌必為大漢皇後……”

    王娡知道劉嫖擔心,沒有景帝劉啟作依靠,劉小豬成為新皇,未必肯娶阿嬌為後。

    新皇登基,怎能失信於天下?“金屋藏嬌”天下皆知,盡管劉小豬不喜歡阿嬌,就是綁著,王娡也會讓劉小豬與陳嬌大婚!皇帝是政治機器,不是情感動物!

    “父皇!父皇!”劉小豬跪在景帝劉啟榻前痛哭,惹得程姬賈姬等一眾景帝姬妾,也嚶嚶哭泣。

    “徹兒……”劉啟抬手想撫摸心愛的兒子,手卻無力地垂落。

    他的眼睛滯澀地轉動,掃過一張張布滿淚水的麵孔,停在皇後臉上,喉中咯咯作響,說不出一句話來。

    “陛下!”王娡流淚坐到榻邊,劉啟死死抓住王娡的手,眼睛盯著她的臉。

    “陛下!臣妾定全力輔佐徹兒,成為大漢雄主!”王娡說道。

    劉啟仍抓著王娡不放手。

    “農,天下之本也。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為幣用,不識其終始!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並至,而能亡為非者寡矣!”

    “臣妾謹記陛下聖旨,重農桑、輕商賈,得天下富庶太平!”王娡又說道。

    劉啟虛弱地眨眼肯定,仍抓住王娡的手。

    “父皇!孩兒也謹記父皇教誨,遵從母後之命,勵精圖治,謀大漢強盛!”劉小豬看父皇執著,忙哭著說。

    有什麽心事放不下?劉啟吊著一口氣,盯著王娡不肯撒手歸去。

    “陛下!臣妾起誓,定全力輔佐徹兒,不擅權,不越位!劉漢江山萬代相傳!”

    王娡心裏有些發毛:劉啟是怕她篡位,想拉她陪葬?

    景帝劉啟眼角有淚滑落,眼神逐漸渙散,仍不放手。

    “拿剪刀過來!”王娡腦中靈光一閃,轉臉叫宮人。

    眾人麵麵相覷,不解地看著皇後。

    “陛下!臣妾為陛下落發……”王娡哭泣,接過宮人捧上的剪刀。

    劉啟鬆了手。王娡剪下長長一束烏發,輕輕放進劉啟手中。劉啟握住王娡的頭發,欣慰地閉上眼……

    殿內外哭聲乍響,白色帷幔掛起,亂哄哄的宮人們嚎哭著,為一眾皇妃皇子們穿上孝衣。

    王娡呆呆地任人穿戴,淚水縱橫。劉啟愛過她嗎?她愛過劉啟嗎?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個以孝治世的時代,頭發等同於頭顱。劉啟讓王娡以發陪葬,是愛還是恨?終究是想殺她,卻又放過了她……

    皇太後的權勢榮耀,與中年喪夫之間,在把青青送到景帝劉啟身邊時,她就做出了選擇。

    死了皇帝老公的王娡,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從今後的自稱不再是“本宮”,而是“哀家”。

    哀嗎?戰戰兢兢活在景帝劉啟陰影下的王娡,終於可以舒口氣,坦蕩蕩恣意妄為了!

    悲傷的麵孔和沉重的孝衣下,隱藏著一顆輕盈的心……王娡抹去淚水,鎮定指揮宗正和重臣們,為大漢孝景皇帝,舉辦隆重盛大的葬禮,入葬陽陵。

    青青深得帝心,封號“於夫人”,為孝景皇帝陪葬。家眷賜金千斤,主男晉爵一級;

    程姬、賈姬、唐姬等有子後妃,葬禮後隨皇子去封地養老;

    無子後妃,及二十五歲以上宮女,賜金五十斤,出宮返家……

    *

    漢孝景皇帝葬禮一月後,新皇劉徹登基,大赦天下。

    尊母後王娡為皇太後;封母舅王信為蓋侯,田蚡為武安侯,田勝為周陽侯,外祖母臧氏為平原君。

    輔政大臣:魏其侯竇嬰,建陵侯衛綰,武安侯田蚡,靜晴侯郅都。

    未央宮,前殿,新皇劉徹峨冠博帶,登上丹樨,對著紗幔後恭敬施禮:“皇兒,給母後請安!”

    劉徹端坐皇位,稚氣未脫的臉上凝重莊嚴。

    “朕見各地奏報,糧食豐收,桑麻盈足,馬場豐產。而匈奴暗線傳信,軍臣單於病重,右賢王伊稚斜與太子於單爭權,勢成水火!”

    “我大漢國威浩蕩,欲興兵北出,扶持於單為主,打壓伊稚斜。誰願領兵前往?”

    “臣郅都,願往!”禦史大夫郅都,搶先出列,持芴跪拜。

    “郅卿平身!”劉徹宣道,轉頭,見紗幔後皇太後點頭。

    “郅卿,持朕聖旨、兵符至代地,與雁門太守程不識匯合,點兵五萬,車千乘,騎五千,出兵匈奴!”

    劉徹說完,輕歎一聲:“郅卿帶朕的虎兕劍去吧!虎兕一出,飲血無數!”

    “臣薦一人,可為郅禦史向導!此人從匈奴逃亡歸漢,對匈奴地理情勢頗為了解,急切入軍殺敵立功。”

    丞相衛綰出列,雙手捧金絲軟鞭,“此人以金鞭為信物,稱有貴人給其取名為——趙破奴!”

    趙破奴!

    王娡難掩激動,一下站了起來!

    *

    陽陵邑,夕陽晚照,楊柳送秋。姚翁與變裝的王娡立於城邑關口。

    “姚翁此去何處?”王娡哽咽問道。

    “老夫曆經漢初六代帝皇,活成老妖精了,不能再現於這世間!”

    “可哀家尚有許多事情,需要姚翁指點迷津……”

    “皇太後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的王娡了……太後隻需記住,平陽公主府上,有一歌女衛子夫,她將代陳嬌為大漢皇後,也將為大漢帝國,送上帝國雙壁!”

    “皇太後助漢武大帝,南收百越,北擊匈奴,女主立世,位及人皇!你的時代,不需老夫指點,即可,萬古流芳!”

    姚翁深施一禮,轉身踽踽獨去。

    王娡無語,抬頭望著陽陵高高的封土陵墓。那裏,葬著她的皇帝老公——漢孝景皇帝劉啟。

    百年後,她是入葬這陽陵,還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紀?不知道。

    可她知道的是,屬於她的時代,開始了!

    自此,大漢帝國,進入“她”時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