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和尚知道李進忠沒讀過書，就算有機會讓他奏請皇帝，他也寫不出奏提就隨便一提，隻是看看他的態度而
    他觀這人麵相，說不出什麽感覺，饒是他多年的經驗，竟也是看不透，反正哪哪都不好，唯獨命宮不
    待李進忠走了之後，秋月還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依然若有所思般，直到身後有小沙彌的聲音響起，他似乎才夢醒過
    “師傅，您瞧啥呢？李施主都走好一會”
    秋月冷不丁一驚，瞬間清醒過來：“哦……沒啥，隻是在想事”
    小沙彌又問道：“師傅，宮裏的人兒常來咱們文殊庵燒香拜佛，為啥您獨獨對李施主青眼有加？”
    秋月一聽笑了，轉頭看著徒弟：“你怎麽會覺得師傅對李施主青眼有加？”
    小沙彌摸摸光腦袋，嘿嘿一笑：“就是覺得……”
    秋月臉上笑意更甚：“其實師傅也非對他青眼有加，就是覺得吧……他會是一條好”
    小沙彌糊塗了，師傅這是在誇還是在罵李施主啊？李施主平日裏對他們還是不錯的，時常帶些宮裏的素餜子分與他們，他長得是凶了一點，但人還是挺好的
    秋月見徒弟一臉傻樣，知他心中想什麽，隻是不想理會，又吩咐道：“最近師傅要動身去雲遊，你這幾日最好準備準”
    “您帶徒兒一起嗎？”
    秋月想了想，還是搖頭：“這一去還不知幾時返回，你就好生守在庵裏”
    “哦，知道了，師”
    ————
    李進忠離開文殊庵就回了天師庵草場，禦馬監在宮外的三個草場，就是他日常呆的地他進宮小十年的時間，一直做的掃灑工作，俸祿就是每月米四鬥，每年冬夏裝各輪一套，鋪蓋六年換一套，如今他已經換了一輪鋪蓋
    要說二十四監局裏吃錢的肥差多了去，禦馬監就有不少，可都跟他沒關他領著如此微薄的俸祿，算是幾年如一日，連他家族中的侄女、外甥女被賣到京城官宦人家裏為奴為婢，他都無力阻
    李進忠是苦悶不已，而且每日不知怎麽打發無聊且無趣的生活，總不過是掃灑、喝酒，然後賭博，日複一日，他那點可憐的俸祿，又如何經得起他折騰？
    進了十一月，天氣越發寒冷，像李進忠身體這麽好的人都冷的受不了，更別說其他可朱翊鈞一直宅在啟祥宮裏，要麽就是貴妃所在的翊坤宮，他自然感受不到人間寒
    就在這些冷的讓人沮喪的日子裏，開礦卻給他帶來了好消息，戶部戴紹科頭一次進上礦砂銀，自他以後，後進者便接踵而朱翊鈞挺高興，跟著又準了開山東金嶺等處礦，到了十二月，又差太監曹金，同原奏把總韓太極前往浙江觀海、孝豐、諸暨等處開
    同日還差太監趙欽，同原奏百戶段大金往西安、臨潼等地開又差太監韓濟，同原奏百戶鄭帷明往天津等處查收店十五日，還命人開陝西藍田等縣、河南信陽州的礦
    一頓操作猛如虎之後，各處開礦‘成功’的消息，便在宮裏慢慢傳開，簡直就是什麽東西炸了，而引得群情激連透明人一般的李進忠也聽說了不少，雖說不知是傳了幾手的消息，總歸這事是真
    李進忠即羨慕又嫉妒，他當然也想像那些被派出去的太監一但也知道他目前是不可能，別看宮裏太監向皇爺是一奏一個準，但競爭也是相當激烈，暗地裏的較量從來都沒停過，耍手段、使陰招的比比皆
    早在文殊庵秋月和尚提起那會，李進忠就已經開始盤算了，但就像糞坑裏最底下的那沱，怎麽炸也炸不動，他掂量半天，雖然覺得秋月的建議最好，無奈他渺小如塵埃，像邱乘雲這種級別的太監，他一年都說不上一回話，更別說討好
    縱然肚子裏有千百種想法、主意，都使不出來，李進忠那顆蓬勃跳動的心，還是漸漸冷靜下不過他有一個特點，凡事都能忍，就算他暗地裏時常詛咒那些去開礦的太監千刀萬剮，不得好死什麽的，他也能將這種‘陰暗心思’隱藏得很好，不叫人看出半點端
    就在朱翊鈞大展宏圖之際，太監們群情激奮之時，首輔趙誌皋已無暇顧及皇帝這邊的什麽宏圖大誌了，如今他又被言官的彈劾奏章給淹沒
    這事跟兵部尚書石星有關，五月份就有河南道禦史題參石星誤國，並參他趙誌皋：東事之始，不顧宗社大計，曲昵私交同鄉宋應昌，幾敗乃公事，先是台臣郭實上疏力爭不可……聞彼時刑部侍郎自南都移書責之，詞嚴義正，其拂然不悅，夫宋應昌通國皆曰不可用，趙誌皋獨曰可用，東倭不可封，趙誌皋獨曰可封……
    自碧蹄館失敗之後，沈惟敬款議複行，宋應昌，及後繼者顧養謙、石星等人力主議和，二十二年底，朝廷派出了冊封大使，雖中間出了些岔子，好歹事情還是在往期望的方向發
    議和之所以能順利推進，他的支持起了推動作但他也心知肚明，陛下對於議和一直猶豫不決，直至他七次上疏而被陛下采
    他為何支持議和，在第二封奏疏裏已講的十分清楚：出兵所需糧餉已使遼東疲極，複用兵不知又費兵馬錢糧幾何，將國計益詘遼左，益危而幾輔重地或生他變，所以他堅持主張冊封而非用
    隻是，趙誌皋如今擔憂的不僅是東封，還有石星，以及恐朝鮮又生變故，以致東封事
    石星愚戇，從隆慶二年他冒然上疏先帝而最終遭貶黜為民就看得出來，他一直覺得，石星就是那種有直節之名多於務實行政能力的文官，但偏被陛下看重，而且信任有
    壬辰倭亂之後，石星作為主事之人，屢遭彈劾，也是陛下在背後支持，說‘不要介意浮言，要以國事為重，勇於任責’雲甚至在去年京察中，他被嚴旨罰俸，並被批‘要譽瀆辭’，也並未被追究，隻被要求‘策勵供職，不允所辭
    趙誌皋與陛下‘共事’多年，陛下自國本之爭起，就成了這樣——厭惡科道及大小臣工不以國事為重，肆言攻擊他人，以及處處朋比附和的朝但對積極理事的大臣，他卻信任有嘉，哪怕是有缺
    但石星在議和之事上，卻妄信騙子沈惟敬，如今來看，陛下是付出了信任和支持，若得到的結果是東封事敗，那石星恐怕不會善終……
    趙誌皋不由歎息，君臣之間已對立多年，毫無信任可言，倘若再遭信任的臣子欺罔，那君臣關係豈不更加惡化？往後陛下不更加會消極對待？
    現在是年底，趙誌皋盤算著冊封使回京的日子，約莫就在開春之後，如今惟有祈求使者回京能帶來好消
    趙誌皋還在操心冊封使回京之事，乙亥日，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陳於陛因寒疾發作而乍聽之下，趙誌皋內心竟生出一絲兔死狗烹的悲涼感，內閣四人組，同年生人，遇事無齟齬……而今四角去掉一角，尚能立穩，哪日再去掉一角，大明的朝堂會不會因此塌掉？
    但過年終歸是喜慶的，萬曆二十四年，就在這樣的紛繁蕪雜中跨了過去，又匆匆迎來萬曆二十五
    而剛剛跨進萬曆二十五年，就收到了日本冊封正使楊方亨關於關白受封的報聞，隻是他人還在釜山，一回釜山便以事竣先報聞了兵
    不日，又收到朝鮮國王李昖以倭情緊急的請援，雖然此時楊方亨還未返京，但趙誌皋已基本確定東封事
    入了二月，北方大地依然春寒料峭，而此時南方的嘉興府地震，湖州又落下黑雨黃仿佛一夜之間，人間就降下凶兆，趙誌皋在等著更壞的消息傳來……https
    遠在山東老家的於慎行此時也在等待朝廷最新的邸報到來，朝鮮戰事是他賦閑在家這些年，最關心的大事之
    兩日後，果然邸報中有報：朝鮮陪臣刑曹鄭其遠痛哭請援……
    於慎行看後不禁暗罵石星：“兵臣誤而罹於法，禮臣誤而免於罪，封貢是你兵部尚書該做的事？執掌都不明，一筆糊塗賬！主事之人一味欺瞞，焉能不敗！”
    罵完，遂提筆給依然還有聯係的京中好友寫
    二月丙寅，朱翊鈞諭旨，集廷臣會議倭情，討論是否需要再次出兵援兵科給事中徐成楚又題：據遼東副總兵馬棟報，正月十五日，加藤清正已帶領倭兵乘二百騎船抵朝鮮岸……勘得海船一隻，小亦不減百人，今二百隻則兵力不減二所有防禦工事，極當圖之於早……
    幾日後，再次集廷臣會議援朝事宜，遂決定先調宣府、大同和薊遼軍7000人參戰，再募浙兵三千人，並詔令朝鮮設立海防司道
    朱翊鈞看過了兩次會議記錄，冷冷一笑遂放下，又拿起石星的奏疏繼疏中石星請自往朝鮮，諭令與日本定盟退兵……
    朱翊鈞啪的一聲將奏疏摔在案上：“這石星還在癡心妄想！”此時他的臉色已非常難
    正月裏，他還給兵部發過一道諭旨，讓兵部行文與日本國王，著他撤還釜山駐兵，以全大又讓兵部行文朝鮮國王，著他即差陪臣以修交好，毋彼此再生嫌隙……如今來看，簡直是天大的一場笑話！
    朱翊鈞惱怒石星竟敢如此欺瞞於他，讓他一個煌煌大國天子失了臉麵，而議和又成了一場笑
    稍事平複，朱翊鈞又問田義：“委派何人為將領？”
    田義趕緊回道：“以麻貴為總兵官，統帥南北諸軍，楊元、吳惟忠為副總兵，參政楊鎬為監督，先期前往朝鮮，相機戰”
    朱翊鈞聞言沒有說
    己巳日，又有禦史彈劾石星及趙誌皋欺君罔上，對此，趙誌皋已是破罐子破摔，還是上疏乞罷，以謝人言，而朱翊鈞依然不
    兵科給事中徐成楚又上疏請罷趙誌皋、石星，以絕禍本，朱翊鈞還是選擇不
    僅過幾日，浙江道禦史何爾健也上奏：奸輔誤國，乞罷趙誌皋……
    三月乙酉，冊封正使楊方亨回
    回京即上疏直言封事始末，疏中不僅提及倭奴狡詐，誌在蠶食，還不奉正朔，所呈謝表文字不恭等，還提了一嘴沈惟敬將猩猩氈詭稱天鵝絨的欺罔之而針對石星的，是揭他以本兵密書十三紙封進，書中大指欲苟完封事，無令督撫破壞而已，以及對石星的評價——‘小事欺罔如此，大事可知！’
    這就是妄測之言，但‘效果’卻極好，疏入不久，朱翊鈞即命朝臣會訊，跟著石星被奪職，薊遼總督孫礦被除
    石星還上疏自辯說楊方亨是反覆附會，以向來書揭十五紙進呈，其中語多涉督臣陰
    隻可惜這時候的朱翊鈞，已不再信任他，信任任何人，包括同樣主張封貢的一班大
    接下來，不出意外，便是再次用兵朝鮮，而……兵馬錢糧從何處出？這又成了趙誌皋的一塊心
    三月末，大學士張位、沈一貫上疏，乞用刑玠為總督，蕭大亨改兵部尚書，楊鎬奪情起
    翌日，朱翊鈞便諭旨：升兵部左侍郎刑玠為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兼理糧餉，經略禦同時升任山東布政使右參政楊鎬為都察院右僉都禦史，經理朝鮮軍務，以麻貴為總兵，提督東征援
    而此時戶部尚書楊俊民又找到太仆寺卿，請求支借常盈庫銀
    太仆寺卿一臉苦相，對楊俊民道：“往年庫存四百餘萬，自打東西二役興起，如今僅剩四分之此次二度用兵，常盈庫必消耗殆盡！”
    楊俊民早已習慣了太仆寺卿的抱怨，回道：“我太倉要是有銀，又怎會找你支借？”
    “可是……”太仆寺卿一聽，不由怒道：“十五年，我寺就請求陛下，禁止支借馬價銀！”
    楊俊民老神在在，回他說：“此次用兵是陛下批準，你就說你支不支吧？”
    太仆寺卿臉已漲的通紅，但又不敢拒絕，半晌，他泄氣道：“支支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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