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二章 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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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聽到了嗎?”
“你們聽到了嗎?!”
用盡全力給了韓易一個熊抱,來到台上的Dr.Dre興奮異常。他攥住麥克風的雙手青筋暴起,就連那兩張厚實的唇瓣也在微微翕動,不停顫抖。
他好久沒有這樣熱血沸騰過了。
“噢,老天!我好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易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演講者,大家不這麽認為嗎?”
得到台下無比熱烈的回應後,Dr.Dre重重地點了兩下頭,舔了舔嘴唇,用不斷深呼吸的方式試圖讓自己澎湃已極的心緒平複下來一些。
“我什麽都沒準備……哦,好吧,我確實準備了一個無聊的,預先寫好的演講稿,但我現在不會照本宣科,一字一句地念那堆垃圾了。”
從上衣內兜裏掏出一疊紙,當著眾人的麵一點一點將它們撕碎,在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中,Dr.Dre右手舉著麥克風,左手食指按在碟機上,擲地有聲。
“我要誠實麵對自己,也要誠實麵對你們,我要講出我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與感受。所以,接下來你們聽到的演講裏麵,會帶很多髒字,會有很多咕噥和嘟囔,漫天抱怨和胡言亂語。它們可能不好聽,但我向你們保證,今天從我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單詞,都是百分之百真實的。”
再重複了兩次呼氣吸氣的動作,等到自己的呼吸聲不再那樣粗重之後,Dr.Dre才繼續開口。
“女士們先生們,我很憤怒。”
“自從我記事以來,我就一直是這樣憤怒。”
“1972年,我很憤怒,因為我看到父親對母親的虐待。他是一個業餘的R&B音樂家,更是一個業餘的父親。沒有辦法養家糊口,才華平庸,從來不知道如何創作好的音樂,卻總是向旁人炫耀他是一個音樂人。”
“看見他因為一點小挫折暴跳如雷,看見他在扇了我媽媽一巴掌之後摔門而去,我憤怒極了。我心想,你認為音樂家應該是這樣的嗎?讓我來給你展示一下怎麽做。我成為了一名DJ,在俱樂部播放嘻哈音樂。很快我開始與DJ Yella一起製作嘻哈音樂,加入了 World Class Wreckin" Cru,推出了僅在康普頓就售出五萬張的《Surgery》……”
“但我還是很憤怒,因為看不見出路和希望而憤怒。我們是一個嘻哈組合,一個在地下說唱圈被康普頓樂迷頂禮膜拜的嘻哈組合。但簽約了CBS和傳奇唱片之後,我們卻被迫穿上Prince和邁克爾傑克遜那樣的鮮豔皮衣和亮片牛仔褲,裝作自己是一個唱華麗搖滾的白人男性,對著鏡頭露出八顆牙齒。”
“我對嘻哈音樂從未被視為一種嚴肅的流派感到憤怒,每個大型唱片公司的高管都試圖撲滅這股熱潮,迫使我們同化成主流圈層可以接受的樣子。”
“就這樣,我離開了組合,並於1986年遇到了Ice Cube,並與一群同樣憤怒的人,共同創立了.A.。”
“YES!”
還沒有說到關鍵的地方,但台下已經有數道聲音開始喝彩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來自神殿廠牌的Rapper們。
不管你的自我認同是西海岸、東海岸還是亞特蘭大,.A.都是被整個說唱圈共同敬仰的前輩。
“這次我們不在乎了。我們才不穿他媽的彩色亮片夾克呢,我們穿寬大的黑色T恤,更寬大的黑色棒球服。黑色的康普頓棒球帽,黑色的OG Mad Dogger太陽鏡。金項鏈,還有露指手套,任何讓我們看起來強悍不好惹的東西。”
“我們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唱什麽就唱什麽。我們寫關於貧民窟問題青年的歌詞,我們寫關於製度化種族主義的歌曲,我們寫關於警察暴行的諷刺……”
“《Fuck tice》!”亞特蘭大匪幫出身的21 Savage,已經把歌名給喊出來了。
“沒錯,就是那首讓聯邦調查局給我們發警告信的‘嘻哈國歌’。”Dr.Dre遙指了一下21 Savage的方向,笑道,“我們發泄了所有的憤怒,但這帶來了什麽好處嗎?沒有。我們想要征服的那些人,用更大的憤怒回應了我們的憤怒。”
“LAPD的家屬威脅要燒掉我們的房子,FBI試圖讓唱片公司直接噤我們的聲,而全國範圍內的警察,在《Fuck tice》之後,對非裔美國人的歧視和迫害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嚴重了。1992年,你們都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麽,我打開電視,看見我的同胞們在街上舉著音響,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這首歌,為羅德尼金遊行。這一幕,讓我憤怒到無以複加。不僅是對警察憤怒,也對我自己憤怒。因為,我以為可行的以暴製暴,沒有幫助到任何人。”
“麵對我人生的下一篇章,我對自己說,嘿,Dre,也許你應該嚐試一種不同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或許你不需要把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出來,或許更好的方式,是把它們藏在心裏,向人們展示生活中美好的事物。這就是我製作《The Chronic》這張專輯,並在之後創立Aftermath的原因。”
“我給了世界他們想要的東西,我給了他們一個充滿歡快節奏和時髦音樂的黑幫世界。我創造的GFunk流派,成為了定義西海岸嘻哈音樂的一個決定性元素,從音樂性上徹底與東海岸嘻哈和南部說唱區分開來。我讓加利福尼亞的悠閑,有了可以記錄在樂譜上的具象化體現。我被譽為西海岸嘻哈音樂的教父,我正在培養下一代藝術家,首先是Snoop Dogg,然後是阿姆,現在是肯德裏克拉馬爾。”
“我賺了數百萬,我賺了數千萬美元。我很成功,我非常成功,成功到和吉米一起創立了一個耳機品牌,這個耳機品牌後來也非常成功,以至於被蘋果以10億美元的價格收入囊中……”
從家庭暴力陰影中的少年憤怒,到World Class Wreckin" Cru時期被商業異化的創作憤怒,再到.A.時期以《Fuck tice》為標誌的社會性憤怒,最終在1992年洛杉磯暴動後轉向《The Chronic》的藝術升華。這條脈絡清晰展現了以Dr.Dre為代表的黑人藝術家如何將個人創傷轉化為文化武器,又如何在現實挫敗中重構表達方式。
這個美妙的,獨屬於音樂產業的童話故事,讓台下的從業者們聽得如癡如醉。
直到Dr.Dre講出下一句話。
“我站在了山巔,字麵意義上地站在了山巔。沒有什麽可以讓我憤怒的,坦白說,現在也沒有幾個人敢做讓我憤怒的事情……我現在不應該有任何憤怒了,但我控製不住自己。我——還是——很憤怒。”
安德烈的拳頭在桌麵上砸了三下,庭院內瞬時鴉雀無聲。
“我很憤怒,因為我意識到,我從來沒有解決過任何問題,我從來沒有治愈過任何問題。我隻是在逃避,我一生都在逃避。GFunk很棒,它說出了我的心聲,也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但這並不能改變它是一種商品的事實。”
“它是一種妥協的產物,是音樂工業收編反抗敘事的完美範本。他們將我們一代又一代凝結成的抗爭符號轉化為可交換價值,完成了對批判性的祛毒處理。現在的嘻哈音樂既好玩,又酷,而且無害。他們將康普頓街頭真實的階級憤怒,轉化成了中產階級客廳的消費奇觀。就像爵士樂一樣……源自黑奴勞動號子的反抗節奏,最終變成白人精英的雞尾酒會背景音。”
“當然,時代在進步,過去黑人爵士樂手並沒有從爵士樂的流行中獲利,而現在,作為說唱歌手和製作人,我們卻能從嘻哈音樂的繁盛中獲益。現在的你們,可以在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換取成千上萬美元的豐厚報酬。但實際上有什麽改變嗎?音樂行業是否更具包容性?我們是否被允許真正憤怒和真正反抗?還是說,我們現在所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是被矯飾過的妥協產物?”
“如果音樂產業如此自由,如此令人神往,為什麽我們沒有一位黑人首席執行官來管理環球、索尼或華納?我們有像. Reid這樣的黑鬼,他可以擔任子公司的CEO,他可以做得很好,但他永遠無法坐上集團最高權力的寶座,因為那位置太危險了。”
1972年父親施暴場景的複現,與1992年電視新聞中的暴動畫麵形成雙重創傷印記。這種時間褶皺中的鏡像結構,揭示了結構暴力如何通過家庭社會國家的嵌套係統實現代際傳遞,也揭示了Dr.Dre憤怒的緣由。
“現在我不會站在這裏,假裝隻有非裔美國人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我甚至不會假裝這隻是一個種族問題。這無關黑人和白人、紅人和藍人、男人和女人。這關乎有聲者和無聲者。這世上有些人,被壓製和噤聲已久,現在,是時候把他們的聲音還給他們了。”
“這,就是我選擇加入瀚音樂的原因。”
Dr.Dre搖晃著食指,聲線越來越顫抖。
“我接受這份工作,不是為了錢。我有足夠花十輩子的錢,我不是一個奢侈的人,我能過得很好。”
“我接受這份工作,是因為我欠我自己一個結局。”
“我會拚盡全力,讓HMG變得像環球、索尼、華納一樣強大,因為我他媽的想成為第一個統治音樂產業的黑人首席執行官。這次,我不會為自己發聲,因為我已經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我已經說完了自己的部分,但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說。你們都有自己的聲音,你們選擇來到這裏,是因為你們不想妥協於我們行業的現狀……這次,我更願意成為這場派對的守衛者。”
“你們都有自己的聲音,夥計們,我希望你們記住這一點,你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聲音,讓這個想法浸入你們的腦海裏沉澱下來。”Dr.Dre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是什麽聲音,並不重要。那聲音可以是黑色的,那聲音也可以是白色的。那聲音可以是直的,也可以是彎的。那聲音可以源自本地,也可以來自異國。那聲音可以是符合邏輯的理智,也可以是徹底脫序的瘋狂。不管那聲音是什麽,我向你們保證,HMG都會守護它。”
“我們會捍衛你獨立、機智、好奇、憤怒、無知、魯莽的權利,竭盡全力保證它不被規訓、不被收編、不被同化。”
“因為音樂產業是一座花園,花園就應該培育各種各樣的花朵,而不是那些試圖看起來與眾不同,內在卻無甚差異的垃圾。”
“這是我對你們的承諾,這也是易對我的承諾。”
“現在,請大家為自己鼓掌,為我們即將共同創造的美好未來鼓掌。再為易來一輪掌聲,歡迎他重新登台,向大家宣布一件,比我擔任首席執行官重要得多的事情。”
“來吧,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