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九章 新展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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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到此處,顧為經才驚覺,站在此處的自己,已然不是曾經的那個麵對提著果籃登門威逼利誘的黑社會,除了陪著笑臉,小心翼翼遞一包煙過去,什麽辦法都沒有的年輕人了。
    不知不覺之間。
    顧為經從仰光來到了新加坡。
    他已經做到了很多事,他也認識了很多人。
    他的匿名插畫師的身份,好的壞的,總歸在藝術圈裏闖蕩出了不小的名氣與關注。他認識勝子,認識酒井大叔一家。分別時,酒井太太既然願意交給他一張100萬美元的支票,想想辦法,為他多要一個展台,約莫也不算困難。
    還有曹軒老先生,自不必說,在這件事上,要是曹老能出手幫忙,便不是難事。
    起碼馬仕畫廊那邊也是會支持自己的。
    其他人願意出手幫他,是情分。
    大畫廊出手幫助自己旗下的簽約藝術家,則是本分與責任,是他們日常的工作一環。他們是利益捆綁的共同體,顧為經的未來利益就等同於馬仕畫廊的未來利潤。
    縱使顧為經還沒有正式的簽約馬仕畫廊。馬仕畫廊那邊也明確的表過態,不會在本次雙年展上傾斜資源給予他任何額外的幫助。
    他們兩方都有這個心照不宣的默契。
    商業談判裏,更不可缺少的那一方,理應占有更大的話語權。
    獅城雙年展就像是畫廊給予顧為經的最後一輪麵試,他成功在麵試裏取得了高分,那麽再好不過,畫廊就會熱情的張開雙臂,歡迎它們的未來之星的加入,並奉上一場畫廊耗費重金在知名美術館裏打造的個人畫展,做為入職禮物。
    他證明了自己值得這個價碼。
    顧為經若在麵試裏撞了南牆?
    也很好。
    那麽畫廊同樣會熱情的張開雙臂,歡迎顧為經的加入,並在以後的職業生涯中,為他鋪平道路。
    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對顧為經來說不可缺少,證明了即使是最才華橫溢的年輕畫家,也需要他們這樣的藝術推手指引道路的馬仕畫廊,毋庸質疑,他們當然有資格要求更好的簽約條件。
    但不管怎麽說。
    預簽約合同上一寫上自己的名字,他便也能算是半個馬仕人。
    老楊暗示過他,真碰上無法解決的麻煩,不妨向畫廊那邊開口求一求,小孩子別在乎麵子,臉這玩意不值錢,多開開口,總是不會出錯的。
    CDX畫廊能幫他們的畫家掃平障礙,聽說又是有特殊展位,又是在豪華酒店裏舉行午餐會的。
    馬仕畫廊縱使不算是如今行業的巨頭航母,也可算是舊日的無畏戰艦,幾十年前曾一度主導藝術潮流,衰落到今天也能留下個幾億歐家底的頂級畫廊,他們要人脈有人脈,要渠道有渠道。
    真要全力投入,能不能搞定《油畫》雜誌不清楚,打動策展人唐克斯,卻沒什麽難度。
    ……
    方法有很多,林林總總,找到一個能打動唐克斯的籌碼,終究不是難事。
    酒井大叔一家,曹老爺子,馬仕三世。
    隻要他願意求人。
    隻要他願意開口。
    會哭的孩子的有奶吃,顧為經回去一個一個電話打過去,可憐巴巴的一個一個求上一圈,他有信心這些人大概率都是願意幫他得到想要的東西的。
    他確實沒有必要裝可憐,他不必把自己帶入唐克斯的故事裏,那個除了舊襯衫和藝術夢想之外,一無所有的年輕人。
    “唐克斯先生,謝謝您願意給我講那個故事。”
    顧為經側過身說道。
    不管唐克斯出於什麽樣的心思,單純的想要說上兩句真心的經驗之談,還是另有所圖。
    他都心存感激。
    “這真的是很寶貴的人生經驗,我聽的很認真,先生。所以,我也願意對您說實話——我確實有一些能夠用來交換展覽上展位的珍貴資源。”
    看看。
    小夥子還是懂事的嘛!就是有點滑頭,牽著不走,打著倒退,非得逼一逼他,才能把隱藏著的能量發揮出來。
    唐克斯悄悄撇嘴。
    他放下拉著帷幔一角的手,又把邁出去的腿收了回來,微微笑出了一絲牙縫。
    “別誤會,我要的不是什麽資源,顧,我要的隻是一個能說服我的理由。”
    資源交換什麽的,聽上去太難聽。
    過於直白,不符合泡紅茶的藝術。
    應該用“理由”——觸動內心的、無法被拒絕理由什麽的,聽上去可就順耳的多了。
    顧為經向唐克斯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嗯,看來調教出成果了。
    唐克斯也稍微擴大了一點點唇間的縫隙,心中頗為期待。
    “但我都不會把它們拿出來。”
    年輕人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認真的說道,“抱歉,這些都和我們這次談話無關。”
    唐克斯愣住了。
    隨之一股無名的怒火從他的心底燃起。
    這家夥,這家夥……這家夥他媽的擱著……擱著溜魚呢?
    你想要的交換的籌碼我這裏確實有,能夠打動你的資源?我也有。
    但這和這場談話全無幹係。
    聽聽看,聽聽看,上帝呀,聽聽看。
    這說的是人話麽?
    唐克斯確實決定不離開了。
    若不是策展人最後的理智拉著他,他都想走回去邦邦給他來上兩拳。
    太可氣了。
    他頗有釣魚佬在河邊打了五斤窩,和一條大魚來來回回的拉扯了四十分鍾,最終對方拽斷了魚線,在揚長而去之前,還特意遊回來一個漂亮的神龍擺尾,展示了漂亮的大尾巴的同時,甩了他一臉水花的感覺。
    唐克斯心情已經從空軍的失望上升到了被戲耍的憤怒。
    “別生氣,唐克斯先生,再說一遍。”
    顧為經輕輕抬了抬手,“我很感激您願意講那樣的一個故事給我聽。穿髒襯衫的年輕人和戴勞力士的體麵大叔,很有教育意義。我來到這場晚宴之前,心中還有一些遊移和迷茫,但今天這裏的一切,包括最後您所講述給我的那個故事,卻讓我堅定了決心。”
    “我忍不住問自己。”
    年輕人呼吸平穩勻淨,“顧為經,如果你真的隻是一個除了藝術夢想,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你該怎麽辦?”
    顧為經轉回了頭。
    他望著身側的吊燈,明亮的光線變得暗淡,直至逐漸消彌在黑夜裏。
    剛剛的宴會廳分為喧囂與安靜兩側,現在的世界,則分為明亮與黑暗兩端。
    明亮的燈火裏,閃爍著伊蓮娜小姐明豔的臉。黑暗的那側,則仿佛有畫筆塗抹著苗昂溫發黑的五官。
    陰沉沉的冷笑,不斷的在顧為經的耳邊響起。
    有些時候,顧為經仿佛是發出笑聲的那個人,有些瞬間,顧為經又化身成了被嘲笑的那個人。
    當年發笑的和今日被笑的。
    也許本就是同一個人。
    顧為經今天可以不自卑,他擁有能夠不自卑的權力,他雖然穿著舊襯衫,但他絕非是這個名利場裏最沒名堂的畫家。
    他擁有一家價值五十億美元的正在建設中的博物館的冠名。
    顧為經也絕非這個名利場裏最貧窮的那個畫家。
    他甚至比很多同樣第一次參加雙年展,跑來蹭晚宴蹭人脈的小藝術家都富裕的多。
    幾筆樹懶先生為他的找到的插畫項目都在源源不斷的為他賺著錢,他、簡·阿諾插畫工作室以及韋伯音樂劇《貓》的三方合作,是個合同總報價將接近100萬美元的插畫界的頂級大單。
    《小王子》的各種版稅分成現在以細水長流為主,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多年之後,細泉匯聚成深潭,這筆合同也將會帶給他上百萬乃至幾百萬美元的分成。
    一幅新加坡雙年展的金獎作品,放到拍賣場上,也就幾萬美元的模樣。
    這麽一想。
    光幾張插畫的價值,就已經抵過了這個宴會廳裏不少闖不出大名堂的藝術家,一生的收入了。
    如果顧為經願意把這些錢花在奢侈的開銷上。
    別說襯衫了,老楊的大金表,他也是買的起的。
    若是剛剛顧為經多說些軟話,多向那位伊蓮娜小姐笑一笑,立刻便是300萬歐元入賬。
    再稍微賣的力討好討好對方。
    現在就不是顧為經要看唐克斯的臉色,給不給他一個新展位。可能情況是唐克斯反過來要笑著求他了。
    財富讓他有超脫的底氣,讓他可以主動疏離人群,讓他可以不自卑,甚至可以讓顧為經有一種小小的“笑我?有眼無珠的東西,知道我一幅插畫能賣多少錢麽?”的優越感。
    可每當顧為經這麽一想。
    陰陰的冷笑便會出現在他的耳邊。
    他似乎就又變成了那個校園舞會角落裏,被所有人一起嘲笑的同齡人。
    遊戲人間白魚龍服的王子,當然可以把外人射向他衣著的冷笑,當成全然不屑一顧的東西,因為他看上去衣著樸素陳舊,可在這條鄙視的鏈條上,本質上他要比笑話他的人站的都高。
    隻要他換上蟒袍玉帶,戴上冠冕,手裏拿著寶劍,所有剛剛笑話他的人,此刻便都要誠惶誠恐的納頭便拜。
    眾人的冷笑和王子的不屑,眾人的勢利和王子的清高。
    本質上都是一般無二的東西。
    顧為經忍不住想——若他不是王子,真的隻是一個穿著陳舊衣服的普通人,他又該怎樣?設身處地,若他真的是昔年在陽光下站了一天又一天的唐克斯,若那位開捷豹車的大叔沒有停下腳步,若對方沒有好心的給一個宣傳蘇格蘭綿羊的機會做為交換讓唐克斯抓住,他該怎麽辦?
    理所應當的被渴死麽。
    若他不是王子,真的隻是一個在仰光街頭給別人開出租車的司機師傅的兒子,在國際學校中,麵對眾人聯合在一起,陰陰的冷笑。
    他該怎麽辦?
    理所應當地變成下一個苗昂溫,為了成功可以拿自己的一切去交換,不顧一切的去在任何一個杯子裏,找到水去喝麽。
    “唐克斯先生,我剛剛問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我能帶給您,真的隻有一幅畫。有沒有想過,我可能真的隻是一個除了一幅畫和一個藝術夢想以外,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一幅畫就是我所能給您的全部東西了。”
    顧為經輕輕的呼吸。
    “我並不是在乞求您的憐憫。不……藝術的本質從來不是憐憫。藝術的本質征服,與暴力的征服,戰爭的征服截然相反的另一極,它是美的征服,帶著寬恕與和平的力量的,道德的征服。”
    “美——它應該帶著比偉大拿破侖皇帝的大炮或者光榮的維多利亞女皇的裝甲戰艦更加強大,更加雋永的力量。它應該比光榮更光榮,它應該比偉大更偉大。”
    “我並不是在乞求參加藝術展,藝術展不是通過乞求得來的。藝術家用他們的畫征服他的評委,用它的美征服那些評委,強迫他們把畫展的展位塞到他的手中。若是存在什麽交換,那麽不是什麽人情往來的交換。做為交換的是,作品會繼續替評委們征服參觀展會的遊客與觀眾。”
    “用美,用藝術,或者震撼,強迫那些觀眾購買畫展的門票,強迫他們對畫展念念不忘,強迫他們喜愛這些作品,因為這些作品或歡喜,或悲傷。如果它足夠的好的話,那麽,很多年後,它還會強迫把這次展會,變成美術史的一部分,就像塞納河畔的落選者沙龍一樣。”
    米卡·唐克斯皺起了眉頭。
    美是道德的征服。
    它應該比光榮更光榮,它應該比偉大更偉大。
    這是何等狂悖,何等大逆不道的宣言,又是何等的——
    強大。
    唐克斯本應該在顧為經的話剛剛說出口的瞬間,便嗬斥對方,或者轉身拂袖離去的。
    但是他沒有。
    他曾見過無數畫家,但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用這麽寧靜,寧靜的帶著一點點陳鬱,一點點蕭索的語氣,說出這麽氣場強大的宣言。
    顧為經的話回蕩在他的耳中,宛如一個年輕的小沙彌,忽作佛門獅子吼。
    唐克斯一瞬間被這個氣勢震懾住了。
    他也一瞬間,覺得這個氣勢有一點點的熟悉。
    若是今日的午後,安娜和酒井小姐私下裏的交談聲再大一點,若是唐克斯能聽見伊蓮娜小姐對酒井勝子所說的——
    “你拿出了一幅足夠優秀的作品,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每個人都想要獲獎,但獎項卻不是靠著施舍給予的,而是靠著自己贏得的。你必須足夠優秀,足夠強大,足夠吸引人,手裏拿著槍,把畫筆塞進評委的喉嚨裏,去強迫他們那把獎項頒發給你。”
    那麽策展人大叔大概就會意識到。
    此刻身前的年輕男人和幾個小時前濱海藝術中心裏的年輕女人,他們兩個人眼中的神情,竟然能夠如此的相像。
    他們眼神中所綻放而出的神采,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