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三章 第二日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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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坐火車,提早寫出來更啦!)
    世間之內,並非人人都有從平凡生活中提煉美的能力。
    比起金銀珠玉的無盡堆砌。
    風吹日曬,煙火喧囂的層疊浸染更加接近於美的自然本義。
    捕捉美需要的不僅僅是藝術沉澱,更多的是生活沉澱。
    安娜是一個很平庸很平庸的畫家——如果不非要用拙劣來形容的話,反正她就是那種想畫,愛畫,又怎麽也畫不好畫的人。
    從小姨媽就告訴安娜,抱歉,我的小女孩,我很愛你,所以我要對你說實話,你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
    這句話之於安娜,就好比《格林童話》裏的硬心腸的女巫在小公主出生之日裏做出的命運預言。
    “這個小姑娘會在成年那天死去。”女巫說。
    “我的小女孩,我很抱歉,可你是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的。”姨媽說。
    未被邀請的女巫心中充滿了惡毒的妒忌。
    姨媽做出這個判斷那刻,心中隻有對她侄女的愛,如此,便更加凸顯出了命運的殘酷性。
    越是長大,在藝術的道路上走的越遠,站的越高,安娜越是對這句話感受深刻。
    隻有充分了解,才能學會傾聽偉大之作的偉大。
    經驗豐富的科學家遠遠比什麽都不懂的屠夫,更能理解在月球的表麵發現一塊無論用多麽精確儀器測量,長寬比都是完美的黃金比例的光滑石碑意味著什麽。
    安娜在藝術鑒賞的道路上走了二十年。
    她越是體悟震撼人心的作品的絕妙之處,便越是為自己的繪畫作品的粗陋而無地自容。
    女人早已充分的接受她無法成為一個真正傑出的畫家的事實,但直到今天,濕潤的水滴從她的眼眶中流淌而出的瞬間。
    安娜忽然意識到,這些年來,她理解錯了一些事情。
    文盲從不意味著美盲。
    同理。
    “她無法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這個命運判決並不包含著她無法成為一個“美”的觀察者與發現者。
    她的筆觸充滿匠氣,可她依然可以用豐沛而深情的目光,觀察這個世界。
    濕潤的眼淚是一個破解命運封印的魔咒。
    它碎裂在地上。
    潤濕伊蓮娜小姐眼眶的同時,也濕潤了她眼前的整個世界。
    它說:“芝麻開門。”
    顧為經說:“芝麻開門。”
    如神明下達了無法被違抗的禦令,美的大門,便真的對女人轟然打開。
    她近乎貪婪的望著眼前的場景看。安娜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院子裏那座殘破的聖母像上,離的有點遠,在這個位置看不真切,但伊蓮娜小姐清晰的記得,她剛剛留意到聖母像的底座上有一塊斑駁的生鏽的銅板——
    【love your neigf】
    「你將愛人如愛己」。
    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簡簡單單的一塊銅板,它所能產生的黑色幽默效果,便勝過了安娜過往在藝術評論中所寫下的所有刻薄毒舌之總和。
    “與喜樂的人同喜樂,與哀哭的人同哀哭”、“你將愛人如愛己”,人們輕易的把這些話掛在口頭,卻行下了截然相反的事情。
    歐洲殖民者在這片土地上犯下了無數惡行。
    在這裏建立起修道院和老教堂,一個半世紀以前乘船而來的英國人,他們喝著冰鎮啤酒,吃著穀飼牛排,談論上星期倫敦馬球賽結果時臉上喜樂的笑容,他們在白人俱樂部的整日酗酒,吹牛,糜醉的生活,完全是建立在那些總督府外人們的哀哭聲上的。
    ——
    “最後話題無非就是那些——土著人的放肆無禮,政府的散漫無能,美好的往昔歲月,英國主子就是英國主子,任何膽敢不敬的人都會被處以十五記鞭笞的刑罰!”
    ——喬治·奧威爾生涯處女作《緬甸歲月》(1922——1927年見聞)——
    安娜不清楚世界上是否有神存在。
    倘若有。
    她也不清楚此間這塊土地,負責的到底是天主還是佛陀。
    但不管是天主還是佛陀,倘若他們真的存在,麵對這樣言行不一的場景,大概也難以選擇寬宏大量吧?
    那位年輕人。
    他不信主不拜神,卻真的做到了和這裏的孩子們同喜同哀,愛人如愛己,照亮了他們的生活。
    所以。
    在他眼裏,這裏也是陽光般鮮豔明媚的。
    真正的善行也許和人信什麽沒有太大的幹係。
    真正的善行,也許隻和人心中有沒有熱切的愛相關。
    安娜手裏拿著顧為經握著小孩子手一起畫出的示範畫,安娜身前浮現著年輕人握住她的心,一起畫出的示範畫,一起所看到的熾熱世界。
    在這個簡簡單單用心去看的動作裏。
    安娜小姐輕而易舉的被顧為經觸動了內心深處,像是玫瑰花的花瓣在風中向四周展開,金黃色的花蕊便展現在了陽光之中。
    她以為自己會以看到卡拉眼中的世界,以一百五十年後的伊蓮娜小姐的身份,替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伊蓮娜小姐,流下一滴溫熱的眼淚。
    不。
    此行的最終。
    她看到了顧為經眼前的世界,替顧為經,也替安娜自己流下了一滴溫熱的眼淚。
    逝者往矣。
    一百五十年後的伊蓮娜小姐也許從來都不曾有過能夠成為一百五十年前那位畫技傑出的伊蓮娜小姐的機會。
    安娜永遠無法真的成為卡拉,永遠無法替對方過她的人生。
    但安娜永遠能成為自己。
    她永遠都能選擇自己的人生。
    “安娜小姐?”
    艾略特吃驚的望著女人臉上的淚珠。
    “沒事。”
    安娜拭去了下頜上的那滴淚水,“我隻是,隻是……”
    “我們再在這裏呆會兒吧。剛剛想要和奧古斯特玩的孩子呢。”
    安娜轉過頭,看向女院長。
    女院長不明所以的拉了一個小孩子。
    女人盯著對方的手看了片刻。
    她剛剛隻看到了對方髒髒的手,覺得那是個瘋孩子。
    現在她發現,孩子的手是很可愛的。
    他的手指細小伶仃,被年長的阿姨骨節分明的粗糙手指牢牢抓住,恰似枯老的薑黃色樹枝牢牢的纏繞著鮮嫩的小葉。
    他的手指有一點點的髒,指甲縫裏藏著泥汙。
    它們是新鮮小葉上所沾染的塵土。
    隻要她這個世界,和整個世界產生了某種共鳴與鏈接,那麽能夠觸動心靈的“美”便無處不在。
    “去吧,試試看和奧古斯特交交朋友。它生活中應該也很少遇上小孩子。我不能命令它陪誰玩。反而你可以嚐試著讓它喜歡你。”
    “奧古斯特是一條有禮貌的好狗狗。”
    安娜和小孩子的眼睛對視,她說一句,便讓院長翻譯一句。
    “奧古斯特可是挺難接觸的呢!我又喂它,又帶著它散步,卻和我還是不親。”
    女秘書意識到了小姐此刻心情不錯,便順著話題說道——
    “奧古斯特可高冷了!就像一位優雅的王子一樣,一舉一動都儀態萬芳,我一直都覺得,奧古斯特若是個人,一定會是特別特別雍容冷豔的大藝術家。”
    艾略特的目光向院子裏望去。
    “奧古斯特,它的名字可是小姐從雷·諾阿和羅丹兩位藝術大師的名字裏取……”
    話說到一半。
    秘書小姐的話語便卡在了嘴裏。
    就在院子裏那棵玉蘭花樹邊,她嘴裏超級有禮貌·難以接觸·高貴冷豔·一舉一動都儀態萬芳·如優雅王子·名字來源於兩位藝術大師的史賓格犬,正高高的淩空抬起後腿。
    奧古斯特非常聰明,它經過了專業的訓練,排泄前都是會專門向主人示意的。
    此刻。
    安娜的寶貝狗子正在像沒教養的土狗一樣,隨地的尿尿。
    奧古斯特不理會尷尬的眾人。
    它快樂的噓噓完,嗅嗅空氣裏的味道,愉快的把那隻貓的味道從這裏清除了出去,打上了屬於它的獨門氣味標記。
    “尿完這泡,這就是咱的地盤啦!”
    奧古斯特極為人性化的咧開嘴,愉快的一呲牙。
    “汪!”
    ——
    “喵!”
    聞到空氣裏熟悉的味道,一進入咖啡館,阿旺就一爪踹在顧為經的下巴上,從他的懷裏跳出來,諂媚的喵喵叫著往咖啡桌對麵的女孩子懷裏鑽。
    那極富人性化的叫聲,仿佛就在說——
    “造反啦,造反啦!小顧子要餓死貓貓大王啦!酒井小姐,酒井小姐!本大王要把小顧子踹啦!把小顧子拖出去砍了,以後咱家大王就和酒井姐姐過了!”
    “它還好吧,看上去挺有活力的。”
    酒井勝子抱住了撲來的狸花貓,輕輕撓撓對方的耳朵,評價道。
    “是挺好的。”
    顧為經點點頭,“醫生都很驚訝,這麽肥,這麽胖的一隻狸花貓,竟然連輕度脂肪肝都沒有。”
    他複述診所裏那位大夫的說法。
    “他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阿旺的體檢報告呢。”
    阿旺聽到了顧為經提他的名字,在酒井勝子的懷裏又不滿的喵嗚了一聲。
    “咱不是胖,隻是骨架子天生有點大,對吧?”
    女孩摸摸狸花貓下巴上的疊在一起的軟肉,笑著說出了她那位擁有多層下巴的老爸經典言論。
    顧為經跟著笑笑。
    不約而同的會心微笑裏,兩個人分別這幾周來的陌生感,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似乎他們變成了從未分開時,一起喂貓的模樣。
    似乎又隻是似乎。
    不管是酒井勝子,還是顧為經,他們兩個人又都感覺到,短短的幾周來對方改變了很多。
    也許好,也許壞。
    但改變都是改變。
    酒井勝子推了一下身邊的玻璃杯,然後又喊來的服務生。
    “一份打包的花椰菜、雞胸肉陪煎蛋黃,少油少鹽。”酒井小姐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顧為經。
    “花椰菜可以稍微多一點,點綴一下食物。”顧為經接過酒井勝子遞過來的水杯,輕輕喝了一口,回答道,“貓咪是食肉動物,不過醫生確實建議阿旺可以適量的吃一點蔬菜,補充一下維生素E。”
    無糖的檸檬茶。
    顧為經沒有看玻璃杯,但入口之前,他似乎便知道這會是一杯無糖的檸檬清茶。
    真奇怪。
    也許是因為他們現在身處的是一家小清新風格的街頭個人咖啡館,不像昨日佛萊士酒店裏那間連點餐侍者都打扮的比顧為經更體麵的咖啡廳那麽華貴,權力感那麽重。也許和場地無關,隻是因為麵前的女人不像昨天那位伊蓮娜小姐那麽華貴,權力感那麽重。
    也許和這些事情都無關。
    隻是因為他們很熟悉。
    酒井勝子甚至都沒有問顧為經想喝什麽,但顧為經完全沒有昨日那麽強烈的被支配的感覺。
    伊蓮娜小姐替他結清賬單,讓年輕人覺得自己低人一等。
    酒井勝子問都不問,就給顧為經點了飲料。
    他隻覺得很尋常。
    顧為經也不會說什麽自己不喜歡吃花椰菜,或者吃過午飯了這樣的話——酒井勝子開口的那一刻,他便知道那是給她看出阿旺餓壞了,給狸花貓點的簡餐。
    花椰菜?
    阿旺愛吃不愛吃,它都得給顧為經吃,那是為身體好!嗬,這可由不得它!
    兩個人相視一笑。
    笑過後。
    卻又是完全由千言萬語匯聚而成的沉默。
    “先說說茉莉吧……”
    酒井勝子忽然開口說道。
    “我本來覺得茉莉那邊可能沒人照顧,聯係了一下好運孤兒院那邊,後來得知,她也會去德國對吧?”
    “對。阿萊大叔會當我的助理。他是茉莉的監護人,會把一起帶過去。她在本地上學的時期,如果有麻煩的地方,我想老楊哪裏能幫助我搞定。”
    顧為經點點頭。
    有些事情,早在以前,他就和酒井勝子有過初步的商量。
    讚助小孩子是一件非常複雜,且體係化的事情,從來不是拿出一筆錢,買買禮品就算完事了。
    比如說茉莉。
    顧為經的出現成為了她生命裏不一樣的顏色,在過去半年之中,他給對方帶來溫暖,帶來了愛心,有更好的醫療條件,有本地很好的學校可以上。
    若是顧為經畫完了畫,從此就又把茉莉丟下了不管,從她的生命中徹徹底底的消失不見。
    這些東西如同旋風一般出現,又如同旋風一般隨著顧為經的消失而從茉莉的生命中消失。
    那對人家小姑娘是很殘忍的一件事。
    刻薄一點的說。
    顧為經的出現,也許反而給茉莉帶來了更大的傷害。
    愛心需要長期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