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一章 二人的二次見麵,有個獅子般的結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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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能逃離那樣的陰影,無論你把那稱之為陰影、沉鬱、不幸、幽靈,還是別的什麽,它是真實的一環,它也是我們自我的一環。”
    安娜栗色的眼睛盯著顧為經。
    盯著個柔軟的男人。
    她的神色中帶著因為幻想的失落所帶來的傷痛,傷痛又帶著一種隱含著的快感,因為藐視所帶來的心理上的快感。
    就像撕扯開了一幅你曾以為畫的很好,能和你心心相印的作品。
    初時你會覺得痛。
    旋即。
    在紙張被刺啦一下一分為二的那刻,在她冷笑出聲的那刻,一種報複得逞般的破滅的樂趣占領了女人的心靈。
    那是一隻充滿力量的野性的壞獅子,對一隻的沒有力量的,把頭埋在沙丘裏,做著陽光明媚春秋大夢的好獅子的報複與不屑。
    不。
    所有獅子都是吃人的,世界上從來不存在吃意大利麵,喝雞尾酒的獅子。
    因此。
    世界上也就根本沒有好獅子和壞獅子的區別。
    隻有真與假。
    隻有真正的,擁有狂野之心,保持心中的永不燃盡憤怒的獅子。
    那顆野性的,狂野的心,是維持著自己和生活搏鬥下去的力量之源。
    憤怒的咆哮著露出尖牙的獅子。
    才是萬獸之王。
    在安娜的世界觀裏,獅子可以柔軟。
    但隻會永遠柔軟著的,永遠爬在假山上曬肚皮的連牙齒都沒有了的獅子,要不然是動物園裏買票參觀的伶人,要不然則是馬戲團中踩著皮球鑽火圈的小醜。
    它們空有獅子的外貌。
    卻隻是貓一般溫順的動物了。
    它們已經不再有……讓生活感到畏懼的能力了。
    “真的不敢相信,顧先生,竟然要由我來對你說這句話!我在維也納度過了我人生之中的一半時光,結果竟然是由我來向你講述這樣的故事,實在是太過諷刺了,我以為你這樣的人,會比我更清楚什麽是生命的力量的。”
    “人是不能隻活在想象世界裏的,人是不能拋棄掉身後追逐著你的那隻幽靈的!”
    “無論你跑了多遠,那隻幽靈都永永遠遠地跟在你的身後,因為那是你的影子,你人生的一部分,你的命運,你的欲望一部分。你站在那裏,閉上眼睛,沉溺在虛構的想象裏,然後對自己說——”
    “真是個好天氣。”
    “春暖花開,陽光明媚。”
    “你不想讓他們感受到被困住了,不想讓他們覺得命運的不幸?這是天真的,也是幼稚的,甚至是致命的。”
    伊蓮娜小姐心中有憤怒的火焰在湧動,語氣冰冰冷冷。
    “他們出生在孤兒院裏,他們被父母拋棄了,他們被家庭拋棄了,甚至也可能會被社會拋棄了,他們的父母死了,散了,不要他們了!如果這不是命運所注定的不幸,那麽什麽才算是不幸。”
    “被丟離部族的饑餓的小獅子,除了牙齒,還有什麽。那些在陰影裏的孩子們,除了憤怒,還有什麽。憤怒是他們戰勝這個孤獨的世界的唯一的力量。你怎麽能讓他們去忘記憤怒呢。他們難道能坐在酒吧裏,喝著杜鬆子雞尾酒,吃著意大利麵條活下去麽。”
    “不能。”顧為經回答道。
    “正是如此。他們必須要理解這個世界是什麽樣的。他們必須要像真正的獅子一樣去對待生活,他們必須要咬牙切齒的努力,他們要小心謹慎的匍匐在草叢裏,在泥濘裏,在水灘邊,直到能夠發出咆哮撲上去,死死的咬住生活的咽喉,去死死的撕咬住命運的咽喉。”
    “生活是拿著槍的獵人。你教小獅子們忘記了吃人的美德,教他們忘記了憤怒的力量。那麽,當獵人拿著槍靠近時他們要怎麽辦?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時怎麽辦?連直視槍口,露出尖牙的勇氣都沒有,那把頭去藏在草叢裏,高唱著天氣真是晴朗麽?”
    “為了活下去,他們必須要麵對獵人,必須要擁有吃人的美德。你有個好爺爺,但他們沒有。”
    “生活的英雄主義,前提條件是認清生活的本來麵貌。想要談愛與理解,前提條件是心中擁有著燃燒著火焰,擁有著燃燒著憤怒。有些道理是很好的道理,有些畫也是很好的畫。但那終究隻是畫麵之上的璀璨陽光。”
    “燃燒在紙麵上的陽光,不會帶來真正的溫度,你是這個意思麽?”顧為經想了想,“很好的比喻,真像是您的風格。”
    顧為經又一次準確切中了安娜話語裏的意蘊。
    遺憾的是。
    這次,安娜沒有再次露出不由自主的微笑以做獎賞。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才具有動人的細膩魅力。若沒有了猛虎,拿著玫瑰花猛嗅的,便是庸碌的花花公子了。
    伊蓮娜小姐生命中,從來不缺乏願意說出一些妙語連珠的話語,挖空心思來奉承著她的人。
    安娜原本以為顧為經了解自己。
    現在想來。
    那便都是些虛幻著的自我感動,對於顧為經和她,他們兩個人任何來說都是。
    就像顧為經的那幅《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
    他以為自己是和孤兒院裏的小孩子們共情。
    事實上。
    他隻是沉溺在陽光明媚的想象之中,在和虛幻著的自己共情。
    又像是那篇有關卡洛爾的論文,伊蓮娜小姐和顧為經之間有關卡拉著的談話,顧為經能讓安娜心生期待,他能讓女人心生好感,覺得溫柔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於顧為經說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話。
    那些很有熱意的話,仿佛映照著卡拉的人生。
    這讓安娜錯誤的以為。
    顧為經是了解卡拉的勇氣的。
    真是一場美妙的雙重幻夢。
    溫順的大貓,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上,會看上去像是獅子。
    一個不勇敢的人,在某種情況之下,也會看上去像是非常勇敢的人。
    勇敢的人能化作閃電照亮人間,不勇敢的人,活在想象中的晴空之下,也能表現得陽光明媚,看上去無所畏懼。
    這騙過很多人。
    也騙過了她。
    這樣的人在她麵前,告訴她,對方覺得自己是有溫度和熱意的人,又有什麽意義呢。
    終究隻是畫紙上的陽光,來自假獅子的鸚鵡學舌罷了。
    “在美術館裏明亮的補光射燈之下,這樣的燈光看上去明豔極了,但在陰影裏,無光的夜色之中,燈光一滅,這樣的光線也就頓時滅了。”
    安娜銳評道。
    女人盯著顧為經的臉,覺得意興闌珊。
    年輕人坐在那裏,安靜的坐在靠背椅之上。
    這一次,他沒有像那次在萊佛士酒店的咖啡館裏那樣,露出憤怒的神情,哈哈大笑,說出些刻薄挖苦的話。
    他看上去既得體又精致。
    而正是這樣的得體與精致,讓伊蓮娜小姐感受到難以忍受的意興闌珊。
    她所以為的咆哮山林的野獸,把命運當做人生的試金之石的野獸,可以永遠養在心中的野獸。終究變成了一隻背生雙翼的,說高貴的法語,慢條斯理的吃意大利麵的好獅子。
    “伊蓮娜小姐,你太強硬了,也太憤怒了,你不理解什麽是孤兒們的心——”男人依舊是那種平和的語調,就像失去了生氣的能力。
    “夠了。”
    安娜聽得想吐,她為自己心中曾被對方所打動的柔軟,而感到想要嘔吐。
    她揮揮手。
    “顧先生,請千萬不要再勸我什麽放棄憤怒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也許你也從來不了解什麽是卡拉。”
    “憤怒是卡拉能夠走下去的勇氣。她從來沒有忽視過籠子存在。但她沒有拿著支票本一去不返,她沒有逃走。她轉過身,回到了巴黎。她死在了籠子裏,可那依然是很勇敢的行為。用光去映破陰影和虛幻的自我催眠,無知者無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你用畫筆畫一幅《撐陽傘的卡洛爾》,會畫出一個陽光而嫵媚的女人。沒錯,也許在地窖中死去的的卡拉心中也活著一個陽光而嫵媚的女人。”
    “但她的陽光是出於勇氣與堅定,而非對於命運虛幻的誤解。你會畫得看上去很像,像到能騙過很多人,也幾乎騙過了我,但實則,南轅北轍。”
    “顧先生,我們對彼此都有很大的誤會。”
    安娜一字一頓的說道。
    “如果你要敢把剛剛那句話說完,敢說我不理解什麽是孤兒,那我就把桌子上的水杯潑在你頭上。你可以試一試,但我保證我會這麽做的。”
    “我在幾歲大的時候,我的父親駕駛的一架塞斯納172小型運動飛機墜毀在阿爾卑斯山上,飛機副駕駛上坐著我懷孕的母親。”
    房間裏安靜的很。
    狗狗奧古斯特乖乖的趴在一邊,夾著尾巴一動都不敢動。
    連窗外的風聲在這一刻都仿佛停了,掀著紗簾不住的搖晃的力量,不是海邊從來不會消失的風,而是伊蓮娜小姐話語裏驚人的力量。
    “我比你要更有資格說,什麽是孤兒。我也要比你更有資格說,什麽是孤兒人生中所麵臨著的情感陰影,什麽是永遠追逐著她的不安定感。”
    “同樣。”
    “我也要遠遠比你更有資格說,勇敢的接受這一切,勇敢的直視著這些陰影,直麵這些灰暗的情緒和色調,要比閉上眼睛,催眠自己遺忘著這一切,更勇敢。”
    “遠遠勇敢的多。”
    顧為經靜靜的聽著。
    這一次。
    他不打斷我了麽,他不反唇相譏了麽。
    不,當然不。
    他就是這樣的人。
    安娜冷漠的想道,他要是有這樣的能力,要是有這樣的魄力,那麽,他就不會剛剛容忍亞曆山大膽敢侵犯他的領地,他就不會容忍,那個崔小明在他的麵前搬弄是非,卻不做任何表態。
    真是黑色幽默。
    這個年輕男人,有能力哈哈大笑,推開一張價值300萬歐元的支票。
    卻失去了露出獠牙,失去了真正的撕咬別人,讓敵人,讓生活心驚膽顫的憤怒。
    有些時候,你會被他唬住,覺得他真的很有力量。
    最終。
    她又成功看穿了這一切。
    “所有的獅子都吃人,吃人是獅子的天性,在維也納的午餐俱樂部裏點一片印度商人口味的三明治的好獅子,要比其他壞獅子虛偽的多。”
    “你就是這樣的好獅子。”
    “可能你不是一隻虛偽的獅子,你隻是一隻被閹割掉的獅子,你失去了你的憤怒,你遺忘你的憤怒,你就再也沒有了讓人顫抖的咆哮的能力了。無法直麵鮮血的獅子,它隻能像雕塑一樣,活在展台上。”
    安娜的嘴巴是真的毒。
    看上去。
    顧為經很平靜。
    安娜也很平靜。
    可女人表現的越平靜,她的內心就越失望。
    顧為經表現的越平靜,安娜的話語就越是毒舌,她的話語是尖利的鋼針。
    而她用鋼針一遍又一遍的戳著對方。
    這種無所顧忌的痛快裏,有帶著一種痛苦,隱藏著極深的痛苦的期待。
    伊蓮娜小姐心底深處也許報著一種幻想,想要去刺痛對方,想要把他逼到絕路,直到最終暴躁的露出獠牙的那一刻。
    當馬戲團裏的獅子被鞭打到極處的時候。
    它也許也會忽然咆哮起來。
    那一刻。
    在這個非常殘忍的時刻裏,卻又也許是它一生之中,所表現的最像是一頭真正的獅子的時刻。
    顧為經隻是很慢很慢的搖搖頭。
    安娜不知道這算是什麽。
    起碼。
    這不算是真正的咆哮,連貓咪一般的哼哼都算不太上。
    伊蓮娜小姐給予的回應是一聲的嗤笑。
    “不同意,證明給我看。”
    “你知道麽,顧先生。我今天訪談結束以後,想要邀請你過來見麵,我自己的內心是存在著一些小心思的。我一直等待著你對我開口,請求我來為你主持公道。請求讓我來替你懲罰崔小明的誣蔑。”
    “直至剛才。我都一直在等待著這件事發生。”
    “隻要你開口,我便會去做。隻要你開口,隻要你說,伊蓮娜小姐,請你幫幫我,我就會為你完成這件事。然後去嘲笑你。在伊蓮娜家族麵對可能的不公平的時候,推三阻四,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就受不了了?”
    “真是虛偽的雙標,不是麽。我甚至覺得這會成為以後我們兩個人之間很有趣的話題的。”
    “但現在,我忽然意識到了,你其實是不會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的——你沒有這樣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