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六章 長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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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花四射?早在今天之前,您就知道這裏會發生的事情麽。您特意跑來新加坡,是幫顧為經安排好的這些事情麽?”
    劉子明回憶著之前訪談現場所發生的一切。
    “最後的那樣的對話表態,也是您的授意麽?需要更多的研究的那個。”
    帥大叔很奇怪,顧童祥是怎麽想的。
    “要我看,要不是顧為經‘墊’了一下,按那位伊蓮娜女士的性格,她剛剛是想把這幅畫可以直接被認定成了卡拉的作品。她完全有這樣的能力和權威。”
    劉子明好奇的問道。
    以他捕捉神態的能力,劉子明聽出了顧為經和伊蓮娜小姐訪談最後那段對話的些許餘韻——他察覺到了兩人沉默的眼神交鋒。
    沒有收藏家會不希望自己手裏的作品,可能出自曆史上最重要的畫家,或者具有驚人的來曆。
    來曆越大,說法越多,價格越高。
    世界上的小便池那麽多,唯有杜尚手裏的那隻尿盆能夠成為二十世紀最為重要的藝術品,要是沒有遺失的話,定然是個不可思議的天價。
    盡管那隻名叫“泉”的小便池,它本身也許蘊含著對藝術市場肆意定義價格的批判性思考。
    世界的詼諧之處便也在於。
    這種批判性思考本身,也是能在消費社會裏,被賦予一個金碧輝煌的價格。
    幾乎所有的藝術品藏家都希望能邀請學者來鑒定,最後得出結論,某幅畫“是”出自某位知名畫家的手筆。
    人之常情。
    今天。
    安娜兼具伊蓮娜家族的家主和《油畫》雜誌的雙重身份。
    她親自走到舞台上,辦了一場藝術訪談,想要為自己的先祖的存在證明,她想要告訴世界,那幅畫是卡拉的作品。
    卡拉便是K.女士。
    而顧為經卻說,這很好啊。
    不過。
    他也很樂意看到了更多對於那幅作品的研究,看到“卡洛爾”的更多種不同的可能性。
    而顧為經恰恰是一開始,在卡拉什麽都不是的時候,最為堅持“卡拉”便是“卡洛爾”的那個人。
    劉子明很少能遇到這樣的事情。
    設身處地的想象。
    他大名鼎鼎又身價钜萬,倘若今天換成自己坐在伊蓮娜小姐的對麵,他都未必有魄力,做出和顧為經相同的事情。
    僅僅隻是——
    “為了‘卡洛爾’?”
    真是分外高貴的回答。
    “不,我沒有安排任何的事情,我想,那些話,全部都是為經自己的意思。”顧童祥風清雲淡的說道。
    和孫子一樣。
    劉子明麵前的老先生絲毫也不願意居功。
    “我不是跑來新加坡,‘安排’他的。”
    老人的聲音很是安詳。
    “顧為經是個很有主意的人。做為長輩,我越來越不熟悉他了,過分的指手畫腳,隻會阻礙他的人生。過分的表達關切,又會讓他覺得不安。所以,我是跑來‘新加坡’,是讓為經來安排我的。”
    劉子明神色有點困惑。
    “如果顧為經告訴我,他需要我的建議,我就提供幫助。如果為經告訴我,他需要我的支持,我就提供關切。如果他什麽都不說……那我就什麽多餘的事情都不做。”
    “很多時候,我就靜靜的坐在這裏,這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我靜靜的坐在這裏看著書,靜靜的坐在這裏,看著孩子自己成長,也是分外的幸福的事情。”
    老顧同學的言語樸實無華。
    劉子明卻聽得愣住了。
    一瞬間。
    他的心被顧童祥話語裏的深意敲中了。
    “我就靜靜的坐在這裏,靜靜的看著孩子自己成長。”
    一位長輩就是這麽看著自己的孩子們的麽?
    他想起家裏的一幕幕。
    他更是想起了曹軒,想起了曹軒那封多年前寫給他的關於決定性瞬間的信件。
    劉子明難以抑製想起了,曹軒凝視著他懷裏的那根煙鬥,一句話都沒有說,就是靜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年以前的新年,淩誌轎車的後座上他無意之間回頭望去。
    穿藍裙子的女人跟在興高采烈的拿著瓶菠蘿味汽水小步快跑的孩子背後,輕輕的喊道——
    “阿仔。”
    “您一定是懂的。”劉子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曹老什麽都沒有說。
    曹老卻什麽都明白。
    顧童祥說他什麽都不懂,這太過謙虛了,劉子明相信,顧童祥一定是早已什麽都懂了。
    咦?
    奇怪。
    我又懂甚麽了。
    顧童祥心中困惑,人家在和自己說話,自己低下頭翻書顯得太做作了。
    劉子明在那裏沉默不語。
    顧童祥隻得也沉默不語的盯著前方帷幕垂落的舞台,臉上裝出高深莫測的樣子。
    “顧先生,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劉子明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但是極為的恭敬,甚至有一些拘謹。
    “呃。”
    顧童祥沉吟,心下緊張了起來。
    “萬一孩子做錯了事情怎麽辦?萬一……事情的發展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樣了怎麽辦。他會不會在無意之間因為武斷的抉擇而犯下了什麽嚴重的錯誤。”
    劉子明想起了他在海邊燒掉的那些文件。
    記憶裏滾燙的火星幾乎要吹到了他的麵頰之上。
    他像是想要強迫的接受命運的審判一樣,低沉的聲音詢問道:“您會覺得非常失望麽。如果您要是知道今天晚上會發生的所有事情,您會要求顧為經做一些不同的選擇麽?比如,去要求顧為經不要捐掉那幅畫,亦或,讓他不要去違了伊蓮娜總監的意思?”
    “恕我直言。”
    “我幾乎從未看到過《油畫》的藝術總監會為了顧為經這麽年輕的人去做出讓步。但我能感覺到……訪談的最後,伊蓮娜小姐還是表現出一點點的不開心的。”
    “在場的很多人可能都沒有注意到,但我看出來了。”
    “您會覺得這不好麽?顧為經會不會擔心,自己的表現讓您失望了?”
    那個女人是利劍,是刀鋒,是習慣以單憑自己的意誌,就能割開所有擋在她麵前的束縛的人。
    顧為經阻止了伊蓮娜小姐,拉住了她的手。
    卻也付出了代價。
    這話劉子明本來不該說。
    他才是第一次見到顧童祥而已。
    他當然可以說一些不要錢的客套話,說顧為經表現的真的棒極了,真有大藝術家的氣質。
    顧為經沒有處理好和伊蓮娜家族的關係,無比奢侈的白白拋擲了來自《油畫》雜誌的好感。
    這又關他劉子明什麽事呢?
    他劉子明不是生來便最討厭這些沒必要的“社交智慧”的麽。
    他最討厭庸俗無聊的人,他怎麽能教別人去做那些庸碌無聊的事情。
    不過。
    他還是說了。
    靜靜的看書的顧童祥仿佛擁有著一種深邃的魔力。
    他不得不讓劉子明像關切自己一樣關切著顧為經,讓劉子明像是刨開顧為經的心一樣,刨開自己的心,做出坦白和陳述。
    顧為經會不會沒做好?
    劉子明自己又會不會沒做好?
    他要是沒能把那些材料在海邊燒毀,又怎麽辦?劉子明相信,曹軒沒有任何可能性,知道他偷偷找人調查過顧為經。
    劉子明還是擔心。
    要是自己讓老師失望了……怎麽辦?
    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倘若曹老知道這一切,知道顧為經一定會在伊蓮娜家族的庇護下安然無恙。
    那他呢?
    劉子明要是做出了錯誤的抉擇,那麽得罪死伊蓮娜家族的,不就變成自己了麽。
    他犯了這樣的錯怎麽辦。
    迫使著劉子明開口的魔力來源,也許是顧童祥身上的靜氣和謙遜,也許是顧童祥話語裏的深邃的餘味,是那些意味深長的獅子和海明威。
    它讓劉子明抱著請教一位充滿智慧的前輩人生哲學的心思,請教對方。
    迫使著劉子明想要的開口的魔法,又也許隻是顧童祥的真誠。
    又也許隻是顧童祥話語裏的慈祥,是那句“我就坐在這裏,靜靜的看著為經,就很好了”的樸實。
    劉子明此刻可能不是在和一位老藝術家探討著什麽深奧的藝術理論。
    他隻是在請教一位老人,如何看待自己的晚輩與孩子。
    “你就不擔心顧為經做錯了事情麽。”劉子明說道:“畢竟,《油畫》雜誌作風淩厲,那位伊蓮娜小姐,又是一個很強大的人。在這些藝術評論雜誌麵前,任何錯誤都是危險的。”
    “他們都不喜歡被人冒犯。”
    這是人世之間最樸實無華,又最深奧不過的問題。
    顧老頭也許隻是在那裏擺酷酷的造型。
    不懂還要裝懂。
    又也許。
    顧童祥真的什麽都懂。
    有些書的餘味能盤桓在曆史裏整整一個世紀。
    他這幾年海明威,看了這麽多年,隻敢說讀了點皮毛,一知半解。
    他幾乎一個人把顧為經從小帶大。
    靜靜的看著小孩子變成年輕人,已經快要二十年。
    有些書。
    不需要讀,便已然懂了。
    ……
    顧童祥靜靜的看著台上的帷幕,此時此刻,他真的像是一座沉默的冰山。
    很少很少的情緒從老爺子眼波中流露了出來。
    更多的東西深深的藏在心裏。
    他寧靜仿佛的透明。
    他不動的如同山丘。
    “或許吧,那麽多有關如果的事情,我哪裏能夠說的清楚呢。”
    顧童祥慢慢的說道。
    “但我相信……為經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他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善良是一種勇氣。
    勇氣便是力量。
    “我相信他心中的力量,能夠改變一些人的。我不了解《油畫》雜誌是一個什麽樣的雜誌,也不知道伊蓮娜家族是什麽樣的家族。那對我來說都太遙遠了。”
    “我願意相信,為經心中的力量,能讓他做出正確的選擇。如果他真的認真的考慮之後,做出了自認最正確的事情。如果伊蓮娜小姐也是個真正強大的人,那她會欣賞這樣的力量的。”
    “倘若不是。”
    “那麽,就算得罪了伊蓮娜家族,又算得了什麽事情呢?”
    這一刻,顧童祥不知不覺之間,來到了人生裝逼事業的嶄新高峰。
    劉子明沉默了下去。
    劉子明想起了,自己拿著那些不知真假的材料,猶豫不定的那些日日夜夜,他想起了自己在巴頌出門之前,詢問了的他那句——
    “告訴我,你覺得這些東西,是真的麽?”
    這句話是劉子明問給巴頌的。
    響在耳邊。
    又仿佛變成了曹軒老先生的聲音:“告訴我,劉子明,你覺得這些東西,是真的麽?”
    “相信心中的力量。”
    這句話有兩個不同的解釋。
    就算曹老真的能夠知道這一切。
    可能曹老也真的很喜歡顧為經,他篤定的相信著顧為經心中的力量,他相信顧為經是個善良的人,他相信顧為經的力量能夠改變很多人,也包含著劉子明自己。
    就算沒有那幅《人間喧囂》。
    在劉子明讓人把這些材料帶給顧為經,讓他“體麵”離開的時候,顧為經也能征服他,打動他。
    又也許。
    曹軒也在相信著他。
    在相信著劉子明能夠做出最正確的判斷,他相信劉子明是一個有力量的人,那種力量能指引著他,做出正確的選擇。
    他相信就算沒有那一切,劉子明也會在最後,握著煙鬥,把那些材料留在車上。
    亦或者。
    如果劉子明經過了這些抉擇,經過了內心的所有思考。
    在最後的最後。
    他手中的這些資料說服了自己。
    劉子明拋開了疑慮,真的確定相信顧為經和豪哥曾勾結在了一起,或者相信有關《雷雨天的老教堂》的所有事情,包括伊蓮娜家族在內,都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那麽就去做吧。
    他相信著自己的弟子有做出正確判斷的能力。
    如果這是真的,如果這就是事實的全部真相,那麽,就算為此去得罪伊蓮娜家族,又算得了什麽呢?
    劉子明不知道會是那種答案。
    他隻覺得,曹老的暖意,是給他們所有的弟子的。
    “就算論文是假的,這是我拔苗助長犯了錯,責任在我……犯錯的人應該要承受該承受的代價。但我,我也容他。”
    劉子明站在顧童祥身邊。
    和顧老爺子一起目光出神的看著遠方,嘴角微微的抿著。
    所謂長輩。
    就是需要建議的時候,為你提供建議,需要支持的時候,為你提供支持。風雨大作的時候,為你遮風擋雨的人。
    曹老像顧童祥一樣相信著內心的力量。
    善良是力量。
    勇敢者會欣賞彼此的力量。
    暖意終會融化所有世間的寒冰。
    ——
    顧為經從後台繞出來,找到劇院裏正等待著他的爺爺的時候。
    吃驚的發現。
    一個看上去有點眼熟的帥大叔正陪在自己爺爺身邊。
    “顧先生,請問能和您一起合一張影麽?”
    大叔請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