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章 顧先生和伊蓮娜小姐的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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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試圖用忙碌擠走生活裏的無聊,就像試圖用雙手擰幹濕海綿裏的水。
    就算她把時間表安排的極為豐滿,每天忙碌的腳不沾地,把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擠了又擠,擠到一滴水分都沒有。
    但隻要稍稍靜滯片刻,那種透明而潮濕的倦殆感依舊會從時間和時間之間,日子和日子之間的縫隙裏洇出來。
    在生活中留下一個又一個讓人煩悶的濕印。
    女人正窩在客廳的沙發裏讀著《高老頭》,她推辭了和漢堡繪畫與音樂家聯合會的會長共進晚餐的邀請。
    這種又長又無聊的夜晚裏,正是適合把巴爾紮克卷帙浩繁又連貫一氣的《人間喜劇》抽出時間來重新讀一遍的時候。
    奧古斯特正趴在地板上打著小盹。
    經曆了長時間的減脂訓練之後,這隻擁有大耳朵的史賓格犬終於回歸了它那勻稱矯健的體型。
    它身旁的瓷碗裏擺放著一小碟的牛肉骨粉雙拚凍幹狗糧,這是對於它白天努力奔跑的獎賞……以及順便補充一下流失的鈣質。
    漢堡是極為繁華的大都市。
    一到市郊。
    又立刻變成了那種典型的歐洲大農村的景色,好山好水好無聊。
    青青的草原,靜靜的夜色以及如水的易北河。
    如果仔細的觀看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巴爾紮克幽默的文筆的緣故,伊蓮娜小姐似乎今天心情很不錯。
    這樣一個女人,按照克魯格銀行家的說法,是一匹純血種的馬(注)。
    (注:這裏所寫是的巴爾紮克《高老頭》裏的原文——“這樣一個女人,按照特·龍格羅侯爵的說法,是一匹純血種的馬……”)
    若是有哪隻不開眼的馬兒,想要和這匹貴種的馬比賽賽跑……情商這麽低,就別怪人家一蹄子蹬在你的下巴上,再有一條大耳朵的獵犬汪汪叫著,呲著牙叼在你的屁股蛋子上。
    但那種寒冷的感覺,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美。
    當她蜷縮著腿,側臥在沙發上,手裏捧著一本書法語書在看,唇角輕輕的上抿,露出了淺到幾乎看不到的酒窩的時候。
    天上的安琪爾、仙女般的臉龐,這些放在巴爾紮克筆下的裏都略顯老氣的修飾詞,以及那些如今《Vogue》這樣的時尚雜誌裏所早已唾棄不會使用的那些讚美女神的古老神話。
    在她的身上全部都一一浮現了出來。
    最先有所反應的是史賓格犬。
    它忽然從睡夢之中驚醒,站起身,扭頭看向門口的方向。
    奧古斯特伸出粉白色的舌頭,輕輕叫了一聲,向著門口跑了兩步。
    下一刻,就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原地一個緊急刹車,差點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劈了個叉。
    它又跑了回來,低下頭,什麽都不管,張開嘴開始淦起的它的夜宵。
    “咯吱。”
    就在伊蓮娜小姐把目光從書本移到狗子身上的同時,身後傳來了門鎖轉動的聲音。
    門被從外緩緩推開。
    當大門才被推開了一個縫隙的時候,一隻梅花小腳先伸了出來,然後是胡須,鼻子,頭,再然後才是圓滾滾的肚子。
    一隻圓滾滾的貓咪宛如極有彈性的液體似的,從門敞開的縫隙裏一馬當先的擠了進來,它嗅著空氣裏牛肉骨粉凍幹狗糧的氣味,咧開了嘴。
    啊。
    熟悉的牧場,熟悉的味道。
    雀躍吧,歡呼吧,雞飛狗跳吧!你們的大王又回來了……“喵!”
    它如同猛虎歸鄉,有似猛獅出籠,以和原本的體型絕不相符的靈活程度,拖著身後的溜貓繩,朝著奧古斯特的狗糧盆衝了過去。
    【我將以貓型泥頭車姿態進擊!】
    “晚上好,顧先生。”
    女人在看到那隻狸花貓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的時候,便已經直接重新低頭看起了書,連身體姿態都和剛剛沒有任何區別。
    她用聽不出什麽語氣的平淡聲音問道。
    “晚上好,伊蓮娜博士。”
    身後的傳來男子的聲音。
    “不,沒有這麽快。你叫的實在是太早了。‘Dr.’這個稱呼你得明年再叫。”安娜想了想,“如果工作實在太忙的話,那麽也許是後年。”
    “具體,要看我的時間安排了,也要看——”
    伊蓮娜小姐的語氣說道。
    “也要看什麽?”男人詢問道。
    也要看我會不會再去兼任一份藝術經紀人的工作了。
    安娜·伊蓮娜調侃道。“這要誰的表現了。”
    女人平靜的將手裏的書籍翻到了新的一頁,心中有一點不高興。
    如果把合作視作是一場社交晚宴上的舞蹈。
    安娜是時刻身前都有無數隻伸出來等待著她垂青的手的人,而她剛剛那句話本身暗示的已經很明顯了。
    話已經說到這裏,卻沒有得到她所想要的答複。
    在羅伯特那裏知道,顧為經有一個專門的日程表記錄大師計劃的時間安排,還在便簽的角落處畫了一支小手表。
    當時臉上沒有表現出來。
    安娜內心之中事實上還挺開心的。
    “哦,那恐怕你要有一份新工作了。”、“聽說有人缺一塊新手表”、“當然,我時刻記著當初的約定。”
    這才是伊蓮娜小姐想聽到的回應。
    而非這樣蒼白的沉默。
    安娜的一生裏,她極少會給人第二次機會。麵對她的邀請,她也從來不接受“我還要考慮考慮”這樣的說法。
    她擁有的選擇很多,從這來都非常多,是非常非常的多。
    那你就考慮考慮好了。
    “我本以為我會很在乎的,但……I don"t fucking care.”安娜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她看著一貓一狗對峙之間,那隻又胖又拽的貓,扭扭屁股成功把奧古斯特擠到了一邊。
    女人心中又是一陣的氣憤。
    抓它!撓它!撞它!
    那是狗子的夜宵,她的奧古斯特什麽時候忍過這個氣。
    “嘿,哈德遜太太!”安娜在聊天軟件上給房間的護工留言,“方便的話,看到消息請再拿些牛肉骨粉下來,好麽?”
    “要250g——”
    算了。
    她刪除之後又備注道。
    “要500g,分成兩個盤子。”
    明明是伊蓮娜小姐要求奧古斯特開始減肥,加強鍛煉,嚴格控製飲食。可女人不想輸這個陣。
    這麽點夠誰吃的。
    讓顧為經的吃貨貓看到,還以為她家的奧古斯特吃不起飯呢。
    上一盆。
    一人一盆。
    “剛剛的稱呼,你能再念一遍麽?”顧為經沉默,安娜反而不沉默了,她把手機放到一邊。
    “什麽話。”
    “博士的那個。”
    “伊蓮娜博士?”顧為經念道。
    安娜點點頭,她把《高老頭》放到了一邊,重複道:“伊蓮娜博士,加上Dr.這個頭銜之後,比我想象的要好聽不少,也許我應該抓緊時間,早一點把這個頭銜讀下來。”
    “祝你順利。”
    顧為經說道。
    “是的,應該會挺順利的。”安娜隻是說道。
    顧為經坐在沙發對麵,看著女人或有意,或無意露出來的白皙手腕。
    “你的生活總是很忙,總是很有目標感。”
    顧為經說道。
    “是啊,這是卡拉的日記所帶給我的收獲,要真正體驗生命,你必須要站在生命之上。”伊蓮娜小姐說道。
    “要真正的體驗生命,你必須要站在生命之上,為此要學會向高處攀登,為此要學著去俯視下方。”顧為經一邊說話,一邊放空身體,像是整個人陷入了一塊柔軟的墊子那樣陷入了沙發裏。“《生命的定律》裏的話。”
    “你最近一定有好好的讀了讀尼采。”
    伊蓮娜小姐輕輕笑了笑。
    她盯著衣衫不整,看上去充滿了疲憊的顧為經,女人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剛剛……是喝酒了麽?”
    “是的。”
    “我去柯岑斯先生的家裏吃了晚餐。”顧為經點點頭。
    “你給我發的信息裏有寫。”安娜說道,她語氣略微停頓,“不過……我不知道你喝了酒,看來一定有很值得去慶祝一下的事情——”
    “對不起。”
    顧為經忽然打斷了安娜的話。
    “對不起。”他說。
    女人的聲音驟然之間停頓,她側過了身,用有一點點嚴厲的目光盯著顧為經看。
    “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發生麽?”
    “我退出了藝術項目,安娜,對不起。”顧為經說道,“我沒有能為你拿到那塊手表。”
    兩年多以前的那個新年。
    顧為經和安娜兩個人一起去了維也納,他們在造型頗似鞋盒子的金色大廳裏聽音樂會,演奏的中場休息期間,兩個人談起了學校裏的事情。
    安娜對顧為經說,她答應顧為經,她保證自己不會因為威廉姆斯的事情生氣。
    顧為經對安娜說,他答應伊蓮娜小姐,他保證自己會為她拿到那塊手表。
    信誓旦旦畢竟鄭重做出承諾的兩個人當時還不清楚,這是命運所開淘氣的玩笑。後來,伊蓮娜小姐還是生氣了,她大發雷霆。
    她不光因為威廉姆斯的事情生氣,她也因為顧為經的事情生氣。兩個人非常激烈的爭吵,這段合作關係也因此走向了終結。
    沒有關係。
    就像格林兄弟所收集的那些德國鄉間的民俗童話故事所講的那樣,再殘酷的魔法也有相反的解咒,那些殘破的故事總會有破鏡重圓的時刻。
    漂亮的公主不會真的在她十八歲的那一年死去,隻會就這樣沉睡個一百年。
    變成青蛙的王子,也會因為一個吻被人所喚醒。
    屬於大師計劃優勝冠軍的手表——它本該成為那道融化冰棺的暖流,華麗變形的咒語,破鏡重圓的契機。
    誰知。
    不光伊蓮娜小姐沒有做到她的承諾。
    顧為經同樣也沒做到。
    “對不起。”他又一次的說道,“我沒有能拿到那塊手表——”
    “——好了。”
    伊蓮娜小姐冷冷的打斷了他。
    “你晚上跑過來約我見麵,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情對吧?現在我已經知道了。”
    她的語氣淡漠。
    女人盯著顧為經,她注意到對方話語裏所說的是他退出了大師計劃,而不是他輸掉了藝術項目。
    有個聲音在她心裏說。
    “無所謂了。”
    “你給過他機會了,是他沒有完成他的承諾,這就怨不得任何人。”
    那個聲音是失望,是怒火,也是烈焰。
    它在熊熊燃燒。
    伊蓮娜小姐覺得自己起伏的胸膛上藏進了一個悶燒的爐子。她不想問對方為什麽從藝術項目裏退出了。
    “一場必贏的比賽被自己玩輸掉了和不敢承認輸掉比賽的結果,選擇了轉身逃跑,到底哪一者顯得會更加無能一些?”
    或著說。
    顧為經原本是可以贏的。
    但伊蓮娜小姐不要原本,伊蓮娜小姐就隻要結果。
    這個世界也沒有如果,隻要結果。
    “不敢麵對自己的失敗,和連贏得結果都沒有足夠勇氣去麵對,這二者到底哪個會更加糟糕一點呢?”
    那個聲音繼續詢問安娜。
    “連這麽小的藝術項目都無法贏下來,那麽,那些遙遠而輝煌的目標,又應該怎麽才能實現呢?你應該把自己精力花費在那些更有希望的人身上。”
    沒有能力去應付競賽的馬。
    就算再漂亮。
    按照林奇副會長的理論,那也隻是跛腳的馬,而跛了足斷了腿的馬,安樂死才是它們通常的結局。
    “現在,站起身,推開門,轉身就走。”
    那個聲音在伊蓮娜小姐的耳邊說道,那不是任何人的聲音,那就是來自安娜·伊蓮娜自己的聲音,來自安娜·伊蓮娜自己無法違抗的意誌。
    她從沙發邊摸出手杖。
    女人站起身。
    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顧為經。
    “你知道麽——”伊蓮娜小姐盯著對方看,眼神裏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最現意識到情況不對勁的依舊是奧古斯特。
    胸腹上擁有柔軟的栗色斑點軟毛的狗子從食盆裏抬起了頭,它盯著在這對冰冷氣息裏對峙的男女,眼神裏流露出了可憐巴巴的神情,喉嚨嗚咽了一聲,疑惑著是否應該湊上去。
    阿旺用頭擠了它一下。
    喵。
    “愣著幹什麽。”
    “吃席呀!”
    狸花貓回想起了曾經除了吃就是睡,喂食器裏永遠裝著滿滿的食物的美好生活。
    每天生活的日程表全部安排的滿滿當當的。
    早餐貓糧、早午餐貓糧、午餐貓糧、下午茶貓糧,晚餐貓糧,夜宵貓糧……
    咱漢堡的貓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一睜眼就是這一出,沒別噠!
    等這公母倆打起來,轉身一走,這地方……又是咱阿旺大王的天下啦。
    阿旺舔了舔爪子。
    “戰!”
    貓貓很是期待。
    抓他!撓他!撞他!
    得罪了伊蓮娜小姐還想跑?
    那是她的手表,伊蓮娜小姐想要什麽就得有什麽,她什麽時候能受這個氣。
    “你知道麽——”
    伊蓮娜小姐看著顧為經,她一字一字說道。
    “IDon"tFuckingCare.”
    話音出口。
    安娜·伊蓮娜心中那個正在發出憤怒的咆哮的聲音在一瞬之間幹癟,然後如風般消逝。
    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麽。
    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真正選擇的東西是什麽。
    於是。
    那個憤怒而惱火的伊蓮娜小姐就消失了,一瞬間,她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
    顧為經一時之間沒有太聽懂。
    “我知道你退出了大師項目,我知道沒有得到那塊寶璣公司提供給藝術項目優勝者的那塊手表。”
    “你說了。”
    “我知道了。”
    女人重複道:“但是——按你自己的話說,弗洛伊德說,一個人的性格裏會有各種各樣的情節,而安娜·伊蓮娜則有一種叫做‘我他媽的不在乎’的情節。”
    “你聽了那期播客節目?”顧為經說道。
    “總得知道,有些人在我背後偷偷摸摸的說壞話,到底說了什麽吧,邦德先生?”安娜理了理鬢角的頭發。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說的好,伊蓮娜小姐不在乎。”伊蓮娜小姐如此說道,“我原本以為自己會很在乎的。”
    “但是。”
    “話都在嘴邊了,我才意識到,I don"t fucking care.”
    安娜坐回了一邊的沙發上,她招了招手。
    奧古斯特立刻搖晃著尾巴,噠噠噠的跑了過來,直起上身,把它的大狗頭放在了安娜·伊蓮娜的腿上。
    貓咪就是天生沒腦子。
    還得是狗子。
    史賓格犬一開始就嗅出了安娜沒有真的生氣,跑過來想要湊個熱鬧,和大家一起玩。
    奧古斯特用舌頭舔了舔女主人的手腕。
    安娜點點頭。
    “關於我們的新的合約,我隻有一個額外的要求。”
    女人說道。
    “而你必須答應。”
    “什麽?”顧為經問道。
    “阿旺。”安娜瞥了一眼那邊的淦飯貓,說道:“你不能讓它是老欺負奧古斯特,你的貓實在太胖了,奧古斯特已經是條老狗了,這不公平。”
    “阿旺沒有欺負……”
    “閉嘴。”伊蓮娜小姐說道,“我不給你討論這個問題,就一點,阿旺從今天開始,必須要減肥了。每天必須要嚴格控製飲食。”
    “它連脂肪肝都沒……”
    “閉嘴。”
    安娜再次說道。
    她也不想和顧為經討論這個問題。
    “沒有脂肪肝不代表是正常體重,就算是正常體重,也不代表是最健康的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