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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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繁華的城市莫過於洛陽,而論起最名貴的酒樓,當屬洛陽城的元寶酒樓。
這裏有最香甘的奇異美酒,也有最嫵媚的陪酒女人,來往的客人絡繹不絕,身份也魚龍混雜,朝野的權貴,各地的巨商,或是背負血債的江湖人,無論你是什麽身份,在這裏喝酒絕不會被打擾到,因為元寶酒樓的老板不會允許有人在這裏鬧事。
幾年前京城的小王爺在這裏發了酒瘋,被酒樓的下人捆住丟在大街上,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元寶酒樓會關門大吉,卻未曾想元寶酒樓的生意依舊紅火,而那位小王爺至今未敢再踏足洛陽。
元寶酒樓的老板是誰?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隻要玩的盡興,誰又會在意自己的銀子落入誰的錢袋呢?
大堂最偏僻的一角,一個渾身的血的男人趴在桌子上,有人認為他隻是醉了,因為這個男人整整喝了兩壇烈酒,也有人認為他已經死了,因為男人已有兩個時辰沒有動過,客人們都很有默契的沒有去靠近,因為這個男人的腳下踩著一把翠綠通透的長劍。
能來這裏喝酒的人都是有見識的,他們一眼便能瞧出這把劍絕非凡品,甚至有些人已經猜到了這把劍的主人是誰。
酒樓外的行人紛紛攘攘,一輛由三匹駿馬拖拽的馬車停在酒樓門口,馬夫將車廂的垂簾掀開,伴隨著一陣奇異的熏香,一位身著華麗錦袍的男人探出身來,待瞧見元寶酒樓的門匾後,公子俊俏的臉龐浮出笑容:“就是這裏了。”隨後下車,從懷裏掏出銀子甩給馬夫:
“如果今天運氣不錯,隻需一個時辰便可以出來。”
“若過了一個時辰,公子仍未出來?”
“你就不用再等,直接去附近最好的棺材鋪,買一口最好的金絲楠木棺材。”
馬夫應允,公子整理衣襟,邁步走進酒樓,剛進大堂便向四周張望,隨即瞧見癱在角落的男人,臉上笑容更甚,拍手笑道:“太好了,這裏居然還有空座。”說罷徑直走到男人身邊,毫無顧忌的坐下,對小二招呼:“小二,將你們這最好的酒端上一壇,再拿你們這最好的玉酒杯過來。”
“好嘞!”
小二腳步飛快,不一會便端來一壇酒,又從懷裏拿出翠綠的玉杯,剛將酒壇上的啟封解開,公子便笑道:“五十年的龍山花雕,這趟洛陽隻憑此酒便不虛此行。”
“公子好見識!”
小二給公子倒上一杯便去招呼其他客人,看著玉杯裏的酒,公子卻沒有急著去嚐,而是將酒杯端在鼻尖輕嗅,隨即輕輕搖了搖頭:“世人皆傳天下最甘美的酒在洛陽,依我看還是誇大其詞了。”
將這杯酒飲下,公子閉上雙眼,像是在仔細品味,片刻後睜開眼,對身旁趴著的男人輕聲呢喃:“我收回剛才的話,這的確是天下最好的酒,你要不要也嚐一嚐?”
他像是沒有看到男人身上的血,還有男人衣裳破洞下若隱若的傷口,男人依舊紋絲未動,整張臉趴在桌上看不見容貌,見未有回應,公子又搖了搖頭,重新倒上一杯慢飲,餘光此時也在這個男人身上四處打量,最後定格在男人腳下的劍上。
“真是奇怪。”公子放下酒杯,將手臂壓在桌上支撐著頭,像是自言自語道:“這把劍……為什麽會在這裏?它的主人絕不會輕易舍棄它,更不會容忍它這樣被人踩著。”
男人仍沒有動,公子又倒上一杯,端起玉杯輕輕搖晃,這把劍他當然想據為己有,但理智告訴他,這把劍拿在手裏,恐怕日後睡覺都要睜著眼睛,費了些力氣才將視線從劍上移開,對男人說道:“你到底要裝到什麽時候?”
他本是個有耐心的人,之前無論怎樣的處境都能夠淡然自然,可麵對眼前這個男人他卻莫名生出一絲急躁感,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碰男人散亂的頭發,就在手指觸到男人那一刻,手腕一陣劇痛,一隻手閃電般伸出抓住他的手腕,隨後男人平靜的聲音響起:
“你要做什麽?”
伴隨著聲音,男人終於抬起頭來,散攏的散發下刀削般的臉龐,潔白的麵容與身上的血汙顯得格格不入,像是用白霜染過,公子未有絲毫慌亂,盯著男人的臉看了片刻,才說道:“你與我想象的很不一樣,要年輕許多。”
男人鬆開手,目光緊盯著公子,平靜的說道:“在你想象中我是什麽樣子?”
公子道:“無情,滄桑,暴躁易怒。”
男人問道:“那我現在是什麽樣子?”
公子聳肩,笑道:“我說不出來。”
男人問道:“為何說不出來?”
公子笑道:“這短時間我每日都在想象你的樣子,什麽模樣都想過,唯獨沒有想到你會是這副模樣。”
男人問道:“那麽你可失望了?”
公子搖頭,道:“沒有,我反而有些欣喜,你現在看來很平靜,但我能感覺到你隱忍的殺意。”
男人點頭:“越不起眼的人往往越危險,你同樣屬於這種人。”
公子吐了吐舌頭,指著自己身上華麗的錦繡袍笑道:“我怎會與你一樣?若我身上沾上了血汙,無論如何也要找個地方洗漱幹淨的,絕不會忍受到現在。”
男人眯起眼睛,撐起身子靠在椅子上,胸前數道觸目驚心的傷口袒露出來,公子看的一愣,倒吸一口涼氣,這些傷都是鞭傷,每道傷口都仿佛滲過血肉直抽在五髒裏,江湖上使鞭子的女人並不少,但能造成這種傷口的女人他隻能想到一個。
公子嘴裏發出“嘖嘖”的聲音,試探的問道:“這些傷口,是城九酒留下的?”
“不錯。”
“她殺不了你?”
“她若是真要殺我,我當然是會死的。”
公子沉默,舉杯將酒飲下,長吐出一口氣:“我不知道她為何沒有殺你,或許她有自己的理由,或是你運氣很好。”
“我的運氣向來很不錯。”
“但接來下,你的好運到此為止了。”公子目光轉移到桌上男人喝過的酒壇,突然問道:“土窖燒的狗兒醉,隻有最低賤的下人才會喝,你為何要喝這種酒?”
男人嘴角浮出淺笑:“因為這種酒有它的獨特之處,雖是土燒,卻比其他烈酒都要辛辣,入喉如同刀刃割喉,飲後猶如炎炙火燎,就是喝的再多也不會睡得安穩。”
公子認同的點了點頭:“你身上的傷雖不致命,卻會使你流血,你喝這種酒是為了保持清醒,但這兩壇酒你的確不該喝。”
“為何?”
“因為這兩壇酒都是有毒的,你應該知道金蘭花毒,不會很快要你的命,但會緩慢融化你的五髒六腑,除金花世家之外無人能解。”
男人聽罷並未慌亂,笑容依舊:“看來金二娘就在這裏,她能親自前來是我沒有想到的。”
公子看著男人的笑容,露出不解的神色問道:“既明知已身中劇毒,為何不怕?”
男人笑道:“金蘭花毒毒發需要五日,足夠我找到能解毒的人。”
公子聞言突然大笑,伸出手無奈的捂住額頭,笑道:“嚴挺,嚴挺,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那個嚴挺,不然怎會如此愚蠢,會覺得今日還能走出這個大門?”
嚴挺?離得近的客人聽到公子口中說出的名字,不由得回過頭來,隨後像是躲避瘟神一般急忙散到別桌去,男人對他們的動作似乎早有預料,隻是對眼前的公子微笑:“你不該這般輕易說出我的名字。”
公子自知失言,伏在桌上輕聲說道:“這的確是我的過錯,隻是你的遲鈍實在令我感到驚訝,難道你還未發覺你已是蛛網中的蟲蟻?”
嚴挺也伏在桌上,同樣用隻有二人能聽到的語氣問道:“我若是蛛網中的蟲蟻,那麽織網的蜘蛛又隱藏在何處?”
公子伸出一根手指,在嚴挺眼前搖晃,不緊不慢的說道:“距我身後十步那桌,正在啃竹筍的那位劍客,是天下第一劍客李亂情。”
嚴挺臉色一怔,滄南劍神李亂情,二十年前便成名天下,天下劍客無不推崇為尊,這等人物竟為取自己性命而來,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安然自若,嚴挺有些忍不住想偏過頭去看,料想公子又豎起第二根手指:“在他身後的側桌,有位穿著黑色長袍的男人,你且看他腰上的腰牌。”
嚴挺瞥了一眼,神情有些動容:“黑鐵腰牌,他是鐵王爺的人?”
公子撇了撇嘴:“他就是鐵王爺本人。”
嚴挺沉默,在洛陽,沒有哪個男人不想為鐵王爺做事,也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爬上他的床,此時豆大的汗珠順著嚴挺額頭緩緩落下,臉色變得更加煞白,公子看到嚴挺的變化露出得意的微笑,同時豎起第三根手指:
“鐵王爺身旁那位老人,是大內的東方神威,天下第一刀。”
“可他手中無刀。”
“他殺你不需要用刀。”
嚴挺雙目緊閉,身體已有些顫抖,公子說的並沒有錯,能讓東方神威出刀的人,恐怕世上已不剩幾個。
而他們三人的聯手一擊,又有誰能夠抵擋?答案是沒有。
公子對嚴挺此刻的反應很是滿意,挺起身板,笑道:“至於我的名諱,與這幾人相比並不值得一提,但你應該也聽過郾城海家,我正是海家三公子海易川。”
嚴挺睜開眼,臉上露出十分古怪的表情:“可據我所知,郾城海家向來孤守自安,從不插足江湖紛爭。”
“你說的不錯。”海易川冷哼一聲,語氣頗為不屑:“那些冥頑不靈的老頑固隻懂得在小小的郾城龜縮,海家的名望因此日漸式微,而你,嚴挺,你就是我改變海家命運的契機。”
嚴挺道:“隻要你殺了我,海家便可立威於江湖。”
“不錯。”
“你請得這幾位高手在此地等我,似乎提前已知曉我會來回來。”
“不錯。”
嚴挺攤開雙手,麵無表情的盯著海易川許久,臉上突然浮現出奇異的笑容,攤開雙手笑道:“你行事這般周全,我已束手無策,隻求速死。”
海易川聽得一愣,問道:“你連反抗都不肯?”
嚴挺道:“反抗亦是無用,我束手就擒便是。”
海易川眉頭緊皺,他本是個謹慎的人,行事準則如同老練的捕蛇人,沒有把握擊中毒蛇的七寸就不會貿然出手,而眼下嚴挺如此從容赴死倒令他心中生出一絲不安。
能犯下眾多殺孽的惡徒怎會乖乖等死?海易川相信嚴挺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目的。
海易川猶豫之際,隻聽得嚴挺笑著問道:“真是奇怪,無論是李亂情還是東方神威,他們可以輕易的殺死我,卻非要等到現在,這又是為何?”
海易川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嚴挺自顧自言道:“據說這家酒樓的老板是個背景通天的人物,但即便如此,這幾位高手也不至於被束縛手腳,當然,如果他們是真的。”
敲擊的手指懸在空中,海易川輕歎一聲,問道:“你是怎樣看出的?”
嚴挺笑道:“李亂情已有十年未在江湖出現,我雖未親眼見過,但也知曉他的一些癖好,比如說如果他在這裏,那麽他的桌子上一定會有酒有肉,絕不會隻擺著一碟竹筍的。”
海易川露出苦笑,輕歎:“千算萬算終有疏忽,那麽鐵王爺你又是如何識破的?”
嚴挺道:“你一定沒有見過鐵王爺本人,所以你不知道他本身形如侏儒,已有二十年未曾踏出過離開屋門,而且他的整個左眼都被人剜了去。”
海易川吃驚的問道:“你怎會知曉?”剛說完便反應過來,嚴挺能知道如此機密的內情,想必他是見過鐵王爺本人的,嚴挺不緊不慢的說道:“因為他的左眼就是被我弄瞎的。”
“那麽東方神威呢?”
“東方神威的刀是當今皇帝禦賜的金刀,向來刀不離身就連睡覺都要枕在身下,他來洛陽怎會不帶著金刀?”
嚴挺說罷拿起他喝過的酒壇,繼續笑道:“你方才說酒裏有金花家的金蘭花毒,此毒隻有金二娘能下,你知道金二娘如今身在何處?”
“何處?”
“棺材裏。”
海易川“噌”的一聲站起,顫顫巍巍問道:“這……也是你做的?”
嚴挺搖了搖頭,笑道:“當然不是,她的死因並未昭告天下,知曉的人隻有了了幾個,我恰好是其中一個。”
海易川緩緩坐了下來,眼神已有些陰冷,歎道:“看來我今日的運氣不夠好。”
嚴挺斜眼看他,語氣中含有一絲不屑:“你何必裝作這般模樣,其實你此番而來並不是要殺我,而是有求於我,我說的可對?”
海易川輕輕點頭,說道:“你說對了一半,如果讓我發現你隻是徒有其名,那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看來我令你滿意了。”嚴挺笑了笑,反問海易川:“在你要問問題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你對我了解有多少?”
海易川道:“江湖中最出名的暗殺組織血影門,你是門下最出眾的殺手,武當的天寶道人,丐幫的七袋長老哈哈兒,還有金陵馬家的家主馬成圭皆死於你手,京城天祿府懸賞萬金要你的人頭。”
嚴挺笑道:“這些都是人盡皆知的事,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麽?”
海易川向四周看了看,貼近嚴挺說道:“但這些人並非死於你手,真凶另有其人,你隻不過是一隻替罪羊。”
嚴挺麵容一僵,但沒有動:“繼續說。”
海易川道:“你被血影門拋棄,他們殺不了你,就將莫須有的罪名按在你身上,來借助外人的刀來殺你。”
嚴挺止住海易川,正色問道:“郾城離洛陽五百餘裏,你如何提前得知我今日回來到洛陽?”
海易川眼中突然流過一片哀傷,轉瞬即逝,卻又讓嚴挺敏銳的捕捉到,於是說道:“若不願透露便不必說。”
“我已追了你整整一年,哪裏有你的線索我都會來。”
“為什麽?”
“因為家父去年遇害,當時陪伴父親左右的人說,凶手是一個使用左手劍的人。”海易川抿了抿嘴,繼續道:“我在追查凶手下落時,聽到江湖流傳的風聲,不知何人大肆謠傳諸多武林前輩被嚴挺所殺,我父親的名字也在其中。”
嚴挺問道:“你為何敢肯定是謠傳?說不定殺死你父親的人的確是我。”
海易川道:“因為我已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誰,這個人曾經是你的朋友,如今是你我的敵人,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這次來洛陽就是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