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寒玉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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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當劍宗的晨鍾撞碎霧靄時,陸敬淵正盤膝坐在觀星台的老槐樹下。指尖撚著半枚下品靈石,精純靈氣順著勞宮穴滲入經脈,卻在膻中穴處如遇冰牆,轟然潰散。他睜開眼,掌心裏的靈石已化作齏粉,碎屑被山風卷著掠過青石板,簌簌落在階下百丈深的雲霧裏。

    “又卡住了?”竹籬外傳來輕笑,牧逸之斜倚著朱漆廊柱,月白道袍被晨露沾濕了下擺。他指尖轉著一枚拇指長的玉簡,玉色溫潤如脂,正是昨日從藏經閣偷拿的《離火劍訣》殘篇,“地靈境修士引動天雷需燃壽元,你金丹期便想模仿,當真是嫌命長?”

    陸敬淵垂眸避開對方灼灼目光。蜀山之戰的記憶碎片總在午夜夢回時啃噬心魂:道玄真人銀發倒豎如狂,三尺青鋒引動九霄雷雲,紫雷耀得天柱峰巔的積雪都化了水。可那雷劫過後,老人倚著斷劍的背影,分明比落滿霜的石像還要蒼老。

    “不是想模仿。”他忽然開口,聲音混著槐葉沙沙響,“隻是想知道,若當年我能早一步突破……”

    “沒有若。”牧逸之突然甩袖,玉簡“啪”地拍在石桌上,玉墜流蘇在晨光裏晃出細碎虹光,“修真界最不缺的便是‘如果’,你該想想怎麽把這十枚靈石掰成二十瓣用——外門弟子每月初一卯時領餉,你若再盯著靈石發呆,怕是要錯過辰時的任務會。”

    話音未落,山道拐角處傳來踏石板的“咚咚”聲。羅虎甩著袖管跑上來,腰間牛皮錢袋叮當作響:“陸哥兒!快些快些,今日丙級任務竟有‘清剿黑風寨’,聽說寨主是結丹中期修士,賞銀足有三百靈石!”

    觀星台到演武場的青石板路蜿蜒如帶,陸敬淵跟著羅虎跑過三道月洞門時,袖中殘存的靈石碎屑被風卷得幹幹淨淨。演武場中央的青銅鼎正騰起紫煙,鼎身篆刻的二十八宿圖在晨光中明滅,負責派發任務的吳執事正用鐵鉗翻動玉簡,火星子濺在石台上,燙出焦黑斑點。

    “丙級任務第三十七號,黑風寨匪首李蠻牛,結丹中期,賞銀二百靈石。”吳執事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需三人以上組隊,外門弟子限接丁級——”

    “執事!”羅虎突然擠到台前,腰間錢袋“咣當”砸在石台上,震得青銅鼎都晃了晃,“陸師兄已入金丹期,上個月還在寒潭斬了三頭水鬼,怎的還拿外門規矩卡人?”

    周圍響起低低的嗤笑。陸敬淵看見右首廊下,幾個身著白羽紋袖的內門弟子正交頭接耳,為首者腰間懸著三枚紫金令牌,正是上周在藏書閣與他起過爭執的唐煥。那人察覺他的目光,指尖漫不經心劃過劍柄,嘴角勾起的弧度滿是挑釁。

    “金丹期?”吳執事從鏡片上方斜睨過來,枯枝般的手指突然點向陸敬淵膻中穴。陸敬淵不及閃避,隻覺一股冷意直透心脈,丹田處的金丹驟然發燙。他悶哼一聲後退半步,喉間泛起腥甜——對方分明用了探查靈術,卻暗含內勁衝擊。

    “靈氣運轉不暢,經脈瘀堵如篩。”吳執事冷笑,“這般根基也敢覬覦丙級任務?丁級任務第三號,後山采集冰魄草,三日內繳十株,賞銀五靈石。愛接不接。”

    演武場突然靜得能聽見鼎中炭火的劈啪聲。羅虎攥緊了拳頭正要發作,陸敬淵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少年掌心傳來的溫度像塊烙鐵,卻比不過他望向青銅鼎時,眼底翻湧的暗潮——鼎中紫煙此刻正凝成虎形,正是黑風寨的圖騰。

    “我們接。”他忽然伸手,指尖掠過吳執事麵前的玉簡,冰涼的玉簡上刻著的“丁級第三號”刺得他眼眶發疼,“不過執事方才說,外門弟子限接丁級,可沒說金丹期修士不能接丁級。”

    吳執事的手指在石台上敲出急促的鼓點。周圍議論聲漸起,唐煥忽然開口:“吳師叔何必與他計較?聽說黑風寨最近勾連了唐家堡的人——”他故意咬重“唐家堡”三字,目光似有若無掃過陸敬淵,“某些人若想找死,由他去便是。”

    陸敬淵捏緊玉簡的指節發白。唐家堡三字像把淬毒的刀,剖開他記憶裏最深處的傷口:血月之夜,唐家堡三長老的追魂釘穿透道玄真人丹田,那些刻著“斬草除根”的令牌,在篝火裏泛著冷光。

    “羅虎,去丹房領十瓶愈脈散。”他忽然轉身,聲音平穩得可怕,“今日申時三刻,寒玉階見。”

    寒玉階位於武當後山,三百六十級石階皆由千年玄冰雕琢,尋常弟子踏上三步便覺經脈刺痛。陸敬淵赤腳踩在冰階上,刺骨寒意順著湧泉穴直灌心脈,卻讓他混沌的識海愈發清明。當第七十九階的冰棱刺破腳底血泡時,他終於看見丹田處的金丹表麵,那層若隱若現的金色紋路——正是《太虛劍訣》突破瓶頸的征兆。

    “你瘋了?”牧逸之的聲音從階下傳來,白衣被山風鼓得獵獵作響,“用寒玉階強行衝擊經脈,你當自己是鐵打的?”

    陸敬淵沒有回頭。鮮血順著冰階流淌,在純白的玄冰上開出妖冶的紅梅。他想起道玄真人臨終前塞給他的玉佩,刻著“劍心”二字的玉佩至今還藏在貼身衣袋裏,玉墜內側的細字“唐家堡地牢第三層”,每夜都硌得他胸口發疼。

    “牧師叔可知,”他忽然開口,聲音混著冰裂聲,“黑風寨的李蠻牛,三個月前曾在唐家堡的慶功宴上出現過。”

    階下傳來衣袂翻動的聲響。牧逸之忽然躍上冰階,指尖扣住他手腕脈門:“誰告訴你的?”

    “昨夜在膳房聽見的。”陸敬淵任他輸送靈氣,看著對方驟然繃緊的下頜線,“那些內門弟子說,李蠻牛的追魂鞭上,纏著道玄真人座下首徒的肋骨。”

    牧逸之的手指驟然收緊。陸敬淵看見他眼底翻湧的暗色,忽然想起三年前在亂葬崗初見時,這個自稱“雲遊散修”的男子,腰間掛著的正是道玄真人的隨身玉佩。那時對方用劍指著他咽喉,卻在看見他頸間的“劍心”玉佩時,突然紅了眼眶。

    “明日隨我去藏經閣。”牧逸之鬆開手,聲音低沉如墜冰窟,“我教你《引雷劍訣》——但你要記住,每引動一次天雷,你的壽元便會折損三年。”

    山風卷起階上血霧。陸敬淵望著遠處層疊的雲海,忽然想起蜀山之戰後那個暴雨夜。他抱著道玄真人逐漸冰冷的軀體,在天柱峰頂跪了三天三夜,直到牧逸之背著藥簍尋來。那時對方說的第一句話是:“想報仇,就先活著。”

    冰階最頂端的雲霧忽然散開,露出半輪蒼白的日頭。陸敬淵摸了摸胸口的玉佩,轉身走下寒玉階。羅虎正蹲在階下數螞蟻,看見他腳底的血泡,立刻跳起來掏出金創藥:“陸哥兒你看,我從丹房順了最好的——”

    “先去接任務。”陸敬淵打斷他,目光掃過演武場方向,唐煥正與吳執事低語,袖中露出半塊刻著黑風寨圖騰的木牌,“今晚子時,我們進山。”

    藏經閣的銅鍾在子時敲響第二聲時,陸敬淵和羅虎已摸到黑風寨後山腳。夜色如墨,山澗溪水倒映著稀疏星子,忽然有夜梟尖嘯掠過頭頂。羅虎猛地拽住他衣袖,指著前方陰影裏晃動的燈籠:“看!巡山的嘍囉腰間掛著冰魄草——”

    話未說完,陸敬淵突然按住他的嘴。前方五丈處的巨石後,傳來低低的交談聲:“唐家堡的人說明日辰時到,咱們寨主這次可算抱上大腿了……”

    “噓——”另一人打斷同伴,“你沒聽說?上個月武當派來了個怪小子,長得像極了三年前被咱們寨主砍斷手臂的那個——”

    話音戛然而止。陸敬淵指尖的劍訣已刺破兩人咽喉,溫熱的血濺在他袖口,卻驚不起眼底半點波瀾。他蹲下身翻看屍體腰間的荷包,除了幾枚碎銀,竟還有半塊刻著“唐”字的腰牌。

    “陸哥兒,你看!”羅虎忽然從旁邊樹洞裏摸出個油紙包,展開來竟是三枚中品靈石,“這些賊子果然劫了商隊!”

    山風送來隱約的馬鈴聲。陸敬淵抬頭望向山巔,黑風寨的大寨正燈火通明,寨牆上掛著的幾具屍體在風中搖晃。他認出其中一具穿著武當外門服飾,胸口的傷口正是追魂鞭的月牙形血痕。

    “走。”他將靈石塞進羅虎手中,抽出腰間長劍,劍鞘上“劍心”二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去會會這位李寨主。”

    大寨正門的火把突然熄滅。陸敬淵踩著血水闖入議事廳時,正看見中央火盆旁,那個赤膊壯漢正用烤叉翻動著什麽——叉尖挑著的,分明是半條人臂,袖口還綴著武當劍宗的雲紋。

    “什麽人?”壯漢抬頭,額間的刀疤在火光下猙獰如活物。他手中的追魂鞭“啪”地甩在地上,鞭梢的青銅骷髏頭磕在青磚上,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陸敬淵盯著那骷髏頭裏露出的半根指骨,忽然想起道玄真人臨終前,交給他的那截染血的斷指。他的劍在掌心轉了個花,劍尖直指對方眉心:“來取你項上人頭的人。”

    李蠻牛的笑聲震得火盆裏的炭灰四濺:“武當弟子?就憑你這金丹期的小崽子——”他話音未落,追魂鞭已卷起漫天火星砸來,青銅骷髏頭張開嘴,噴出腐屍氣息的黑霧。

    陸敬淵不退反進,劍尖突然爆發出刺目青光。這是牧逸之今日午後在藏經閣後巷,用劍鞘敲著他後腦硬灌的《引雷劍訣》起手式——“記住,劍指天罡,氣引離火,借的不是天雷,是你自己的骨血。”

    青光撞上黑霧的瞬間,議事廳的木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陸敬淵隻覺喉頭一甜,卻看見李蠻牛的鞭影突然亂了章法——對方胸口,赫然紋著與唐家堡三長老相同的虎頭圖騰。

    “你是唐家堡的狗!”他一聲清嘯,劍訣再變。三年來壓在心底的血仇化作劍氣,在識海裏炸開驚雷。當第二道青光劃過李蠻牛咽喉時,壯漢眼中的難以置信尚未褪去,頭顱已滾落在火盆裏,濺起的火星子落在他胸前圖騰上,竟發出“滋滋”的灼燒聲。

    羅虎抱著靈石匣子衝進來時,正看見陸敬淵盯著火盆出神。少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眼中倒映著跳動的火光,像極了那年在蜀山看見的,道玄真人引動天雷時的模樣。

    “陸哥兒,寨子裏的糧倉有百來袋靈米!”他的呼喊驚醒了沉思者,“還有後山的密道,直通……”

    突然響起的狼嚎打斷了他的話。遠山背後騰起遮天蔽日的黑霧,霧中隱約可見唐家堡的虎頭大旗,獵獵作響的旗角上,繡著的正是李蠻牛胸前的圖騰。

    陸敬淵擦了擦劍上的血,忽然笑了。他知道,這場用十年壽命換來的劍訣,不過是個開始。就像此刻火盆裏未燃盡的腰牌,殘角上“唐”字的筆畫,正隨著火星明滅,漸漸顯露出“唐家堡地牢第三層”的暗紋——那是道玄真人用最後一口氣,刻在他識海裏的執念。

    山風卷著黑霧湧進大寨。陸敬淵望向東方漸白的天際,想起牧逸之午後說的話:“修真界的雪,從來都是紅的。”他忽然握緊劍柄,劍鞘上的“劍心”二字,在黎明前的黑暗裏,終於泛起了血色的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