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NEVERMORE(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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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審判長號形單影隻地航行在一片黑暗之中。
    群星遙遠,真空寂寥,被附近幾個巢都世界拋出的無用垃圾在多達十幾片的小行星帶中盤旋、回蕩。它們永無止境地等待著,隻待某一日終於粉身碎骨,好結束這永無止境的折磨。
    倘若它們有意識,或許會哀求這艘過路的龐大戰艦預熱火炮,給予它們最後的一點慈悲吧。
    可惜,這艘船另有任務。
    它在它唯一的主人的意誌之下前來此處,可不是為了替一大片被拋棄的合成材料終結無用武之地的苦痛的——它有要事在身,同時還載著一個對如今的帝國而言極為重要,卻幾乎無人知曉其存在的囚犯。
    “我的書看完了。”監牢之內,歐米伽對他的獄卒說道。“您什麽時候能再給我找兩本新的來?”
    獄卒從忙碌的文書工作中抬起頭來,有些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冷淡地回答:“恐怕我無此權限。”
    “別這樣,塞勒斯汀女士”
    歐米伽坐在他的床鋪上,微笑著攤開了雙手,表現得很無辜。
    “我們都快認識一整年了吧?”
    “是的,而這意味著你的生命很快便要走到盡頭。”塞勒斯汀愈發冷淡了,橫眉倒豎。“你遲早會被押到泰拉,斬首示眾。”
    “這對我來說是個不錯的結局但是,既然這樣,那我就更應該多看幾本書了,你不覺得嗎?”
    塞勒斯汀沒有再回應,她煩悶地放下那支羽毛筆,起身來到九頭蛇之首的牢房前,一把拉開了大門。
    不知為何,這門竟沒有鎖。
    她做完這件事,又退後兩步,側身讓到一旁,抱起雙手,衝著門內的囚犯冷哼了一聲。
    歐米伽謹慎地眨眨眼,慢慢地開口:“請問,這是什麽意思,女士?”
    “意思就是,我很忙,你自己去找大人申請新書吧。”
    塞勒斯汀說完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大步回到那張桌前,埋首繼續處理幾乎摞成了小山的文件,下筆時的力道卻憑空大了幾分,幾乎像是在抒發心中怒氣。
    而歐米伽沒再接話,他悄悄地站起身,來到牢房邊緣,自己主動關上了門
    直到幾分鍾後,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我道歉。”
    塞勒斯汀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但我並不是有意的,我隻是很無聊,修女。”歐米伽誠懇地說。“我們已經從徹莫斯出發七個月又十一天了,這些天來既沒有人提審我,也沒有刑訊逼供,或是單純為了消磨我意誌力的折磨。”
    “老實講,我在自首以前就已經做好了忍受這些的準備,可我到目前為止受過的最嚴重的傷勢竟然就隻是福格瑞姆的一拳而已這和我的預期不符,非常不符,這讓我的自首看上去簡直有點像個笑話了。”
    “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塞勒斯汀頭也不回地諷刺道。
    “也正因如此,我想挨頓打。”歐米伽聳聳肩。“就算打得狠點也不要緊,我受得了。”
    聽聞此言,塞勒斯汀終於轉過頭來,正式地投以了一陣凝視。
    緊接著,這位出身殉道聖女修會的戰鬥修女站起身來,從長袍下拔出了一把槍。
    它看上去是實彈武器,但其體積和設計語言都與帝國一直以來的風格較為不符,其精致程度和那別出心裁的流線型槍身讓歐米伽眉頭一挑。
    他忽然起身,一個箭步便衝到了牢房門前,隔著那扇小小的窗戶開始觀察它。
    “嗯”他不顧正在檢查彈藥情況的塞勒斯汀,自顧自地發出了一陣沉吟。“我沒見過這種型號的槍械,它威力如何,修女?”
    塞勒斯汀關掉保險,舉起槍。
    “啊,很好,看起來您極富實踐精神那麽,我們就來試試吧。”
    歐米伽興致勃勃地笑了,然後推開門,扯開囚衣,指向了自己的胸膛。他手腳上的鐐銬早已被取下,在此狀況下,以原體的戰鬥能力而言,就算被數倍於此的槍械同時瞄準,也隻需要多花上一兩秒鍾罷了。
    他完全用不著擺出這幅引頸待戮的模樣,除非他刻意如此。
    塞勒斯汀慢慢地將右手食指壓向扳機。
    隻是,她看似在瞄準,目光的焦點卻落在了另一處,不自覺地渾身緊繃了起來。
    她現在才察覺到不對之處,而歐米伽自然不同。九頭蛇之首大笑著轉過身,一腳踏出牢房大門,引得那黑暗中的物事狂吠著撲了過來
    無數把尖銳的利刃貫穿了他的身體,鮮血尚未來得及流出便被貪婪地舔舐一空。
    歐米伽重重地倒在地上,並不反抗,甚至任由那東西傷害自己。他動作輕柔地抬起手,將它攏在懷中,慢慢地站起身來。
    塞勒斯汀一手舉槍,一手拽住胸前念珠。聽著那駭人的吸血之聲,她的表情十分耐人尋味。
    “砰砰。”
    歐米伽輕聲道出兩個俏皮的擬聲詞,又朝她眨了眨眼,仍然麵帶微笑。
    “快開槍,修女,這可是頭惡魔呢。”他催促道。
    “拉爾赫。”
    一個聲音自塞勒斯汀身後傳來。
    正大快朵頤的怪物忽然渾身一抖,就此失去了活性,如同被殺死了一般從歐米伽身上跌落,並緩緩消融。
    麵無表情的大審判官走出黑暗,先是瞥了笑容不減的囚犯一眼,隨後抬手按下了塞勒斯汀手中的槍。
    他語重心長地開口勸誡。
    “雖然它也是獄卒之一,但是,在必要時,你仍然可以開槍。不要對它太客氣,修女,它有時會分不清公與私。”
    “可它是”
    “不重要。”卡裏爾加重語氣。“它是什麽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它現在的身份。它是一層保險,也是獄卒,但隻有你才是這裏的獄長。因此,假如它犯渾,你就得製止它。再有下次,你就直接開槍。”
    “.遵命,大人。”塞勒斯汀低著頭答道。
    卡裏爾鬆開手,好讓塞勒斯汀能收回槍。
    他轉向歐米伽。
    蛇首仍然笑容可掬,隻是不知何時已經退回到了牢房內裏,緊貼著牆壁站立,囚衣也穿好了,好似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若不是他的臉色現在異常蒼白,恐怕會讓人懷疑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幻象。
    “再有下次,我保證,你就連書都沒得看了。”卡裏爾語氣平靜地警告他。“老實點待著,這對你我都好,起碼你不會再被吸走一大半的血。這對你的健康沒有任何益處。”
    歐米伽笑容不減地回答:“放血曾經可是一種正經的醫學療法,叔叔。”
    “是的,隻是為此而死的人也多得驚人。另外,別那麽叫我。”
    “為何?我認為你配得上這個稱呼,還是說你也和父親一樣,更偏心禁軍?隻是我想,他們可不會這樣叫你。”
    “你們的父親對禁軍的態度和對你們是不一樣的,沒有偏不偏心之類的說法。還有,就目前為止,這麽稱呼我的人,隻有你和魯斯。”
    歐米伽愣了愣,麵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不過.”卡裏爾一邊說,一邊走進牢房內裏,順便關上了牢門。“你想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嗎?”
    “是的。”
    “那麽下次就直接問,不要繞圈子用這種方式來叫我。”
    “好的。”歐米伽從善如流地說。
    “也不要再挑戰塞勒斯汀修女了,她的脾氣可不太好。”
    “我倒覺得——”
    話到嘴邊,歐米伽卻又明智地將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他舉起雙手,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凡人那樣轉過了身,然後慢慢地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後腦勺上。
    “——總之,大人,我們這是要去哪?”
    卡裏爾掀開他的床鋪,找出了兩把用凝固後的營養粥做成的小刀,又將每本書翻閱了一遍,並無更多所獲。
    他把那兩把刀放在一旁的書桌上,答道:“拯救星。”
    “什麽?”歐米伽驚愕地轉過頭來。
    “拯救星。”卡裏爾重複一遍。“你沒聽錯。”
    “.那您帶上我幹什麽?”
    大審判官笑了笑,順手摘下帽子,習慣性地捏起它的邊緣:“若我說,隻是單純地為了好玩,你會怎麽想?”
    蛇首放下手,轉過身來麵向他:“我會難以置信一陣子,然後相信。”
    “這你都信?那我要是說,是為了在那兒殺了你呢?”
    歐米伽忍住歎息的衝動,竟開始嚴肅地進行分析。
    “我會死,這是肯定的,但死在拯救星未免有點奇怪。以上兩件事都不太可能,再結合起目的地.”
    他的雙眼忽然亮了一瞬,語氣也變得滿懷期待。
    “這是要去找科拉克斯嗎?他在拯救星?”
    “或許吧。”卡裏爾說。“就目前來講還是未知數,但那裏的確有件事情要發生。”
    歐米伽再次思索了片刻,開口時又是一語中的:“猛禽?”
    卡裏爾意味深長地盯著他,搖了搖頭:“你知道的不少啊”
    歐米伽暫時沒有去理會他的暗示,而是快步來到書桌之前。
    他將上麵的書全部搬了下來,放到床上,隨後便將一杯水全部倒在了桌麵上。他伸手蘸取其中一點,在一旁的空處快速而精準地勾勒出了一副星圖。
    “福薩爾星區,暴風星域下屬的一個子係統,出產大量的工業品和農業需求品,邊緣常有獸人進犯,守備力量中等。”
    他一邊畫,一邊開口。
    “拯救星位於其中央部分,主星基亞瓦爾早已成為死亡世界,和拯救星同為其衛星的另外三個世界均在M31後期被下達了滅絕令,現已徹底毀滅”
    他停手,轉頭看向卡裏爾,語氣凝重,表情嚴肅至極。
    “假如猛禽真的出現,現有的鴉衛力量恐怕不足以對付它,那東西對他們而言就是一頭行走的詛咒。”
    歐米伽所言非虛,這萬年以來,拯救星之主始終未曾停止追獵,他的子嗣們也同樣不甘落後。每一代鴉衛都以殺死‘猛禽’為己任,為此吃盡了苦頭。
    時至今日,戰團長的職位早已從沙羅金開始傳承了數千人之巨,但他們從未放棄過這個責任。
    除去留守母星的必要人手,和加入醫療協會的一小部分人以外,其餘的鴉衛要麽組成遊獵艦隊,於帝國的疆域內四處找尋戰火,要麽就前往那些身處前線的戰團內部,和表親們並肩而戰。
    終其一生,他們都在追尋那個已成為父親代名詞的拯救之刻,卻渾然不覺,自己也早已成為了拯救者之一
    但亞空間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東西,鴉衛們為了終結猛禽而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努力。可它隻需要出現,便能讓他們痛不欲生。
    “是的。”卡裏爾說。“因此我來了。”
    歐米伽的表情絲毫未變,像是一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回答,他緊隨其後地接上一個問題。
    “你不能用單純的力量來解決所有的問題。”他盯著他說道。“那頭惡魔必須以正確的方式被殺死.或許你可以以力破巧,但這樣做要付出的東西恐怕是驚人的,而且,假如你真的這樣做,對鴉衛們而言也不太公平。”
    卡裏爾看著他,回以同等力度的凝視,語氣似有感慨。
    “你知道的東西恐怕有點太多了,歐米伽。這一萬年來,你們究竟將帝國滲透到了何等地步?”
    “現在是討論此事的時候嗎?”
    “不是。”
    “那就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一介囚犯該有的態度嗎?”
    “不是。”歐米伽說。“但我必須知道答案。”
    “答案是,我不打算像你說的那樣做。我是個審判官,歐米伽,我有很多對付惡魔的辦法。”
    他扔下這句話,重新戴上寬簷帽,便轉身走出了牢房的大門。
    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歐米伽再度低下頭,凝視著他剛剛所繪製出的星圖沉默不語。
    一直到水漬漸幹,牢門之外也重新傳來書寫之聲,他才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他的牢房之內並沒有任何舷窗,僅有的一點光源來源於牆壁上的一盞小燈。
    他鋪平床榻,緩緩地躺了下來,凝視著天花板,一言不發。光和暗將他的臉切割成了大小不一的數個碎塊,而那雙眼睛旁的肌肉正在輕柔地顫抖。
    一段時間後,他的嘴角情難自禁地彎曲了下來。
    在這僅有的一秒鍾之內,他的表情完全符合人類對於悲傷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