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聞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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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裏鶯啼綠映紅。
南國千裏,隨處可見鶯歌燕舞,桃紅柳綠。
一派春意盎然之景,默默訴說著南梁的繁華與鼎盛。
然而繁華的背後,卻是暗流湧動,波譎雲詭。
建元二十年,梁帝蕭鴻裕禦極的第二十個年頭。
今日是新年休沐後的第一次朝會,京城之中,紫禁之內,一派祥和喜慶之景。
百官顏喜華服,宮殿張燈結彩,宿衛金甲武威,黃瓦熠熠生輝。
近觀人逢喜事,喜形於色,俯視氣勢恢宏,盛世濃縮。
這一切,正如年愈六旬的老皇帝,此時的心情。
開基立國二十載,殫精竭慮,方有此時的國泰民安。
他內心深處的情感,豈是一個老懷大慰能夠描述的?
“殿下,濟陰洪災必是今日朝會焦點,此事盤根錯節,牽涉甚廣。
依下官之見,您最好置身事外。”
說話之人,年近四旬,他的聲音沉穩之中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與擔憂。
李東陽身為南康郡王府長史,負有輔弼之責,謀事諫言便是他的日常工作。
清流出身的他,曆經宦海沉浮,深知朝局之複雜多變,以及其中不足為外人道的險惡,他不得不如履薄冰。
竭力勸導年輕的南康郡王慎重行事,免入危局,不遇飛來橫禍。
正襟危坐的蕭紹瑜,乃是當今的九皇子,剛及弱冠之齡,便被封為南康郡王。
世人眼中得意莫過帝王家,尋常之人窮極一生,功名利祿亦難望其項背。
然而地位尊崇、富貴無憂的蕭紹瑜,他的內心世界又是怎樣的風景呢?
幼年喪母,父愛匱乏,於親情冷漠、崇尚血統的皇家,他不過是一個沉默寡言、毫無存在感的閑散皇子罷了。
在梁帝和諸位皇兄的眼中,他的行為叫做與世無爭,更為貼切。
一切美好、光鮮的背後,也許都是不可名狀的苦悶與糾結,心路的磨練遠甚於常人。
精鐵百煉可成鋼,少年千錘非嬌弱,有所失,必有所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二十年冰冷的人生經曆,賦予了他對弱者的深切同情,和隱藏在內心深處,終年不見陽光的,對自身強大的極度渴望。
這種渴望甚至達到畸形、變態的程度,然而它隻能生存在黑暗之中,遠離陽光、空氣、水分。
因為他知道橫眉冷對、置若罔聞是何種難以下咽,又難以忘懷的滋味。
他更清楚,沒有權力、羽翼、駕馭之術、謀局之能,什麽也不能改變,甚至連自己的命運亦不能掌控。
能做的,也許隻有任憑冷風吹、寒雨淋,風吹雨打花落去,猶如默默承受風雨的海棠,孤零零地活在金碧輝煌的皇家。
而他對弱者感同身受、由內而發的天然情感,在統治階級上層之中,可謂鳳毛麟角,鶴立雞群。
多年的隱忍,還養成了他斯文外表下,異乎常人的倔強與堅強。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更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隻因這些品質深藏於內,外人不知其華。
也許是負擔過於沉重,也許是精神過於憂鬱、壓抑,也許是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最終,在沒有盡頭的隱忍中,他不甘地撒手而去。
此時掌控這具軀體的,已是來自後世的同名老宅男。
似乎上天開了一個玩笑,二人的人生際遇有著很多相似之處。
前世的蕭紹瑜,走出校園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大有天涯任我闖的氣概。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他最終歸於平凡,成了別人眼中的老宅男。
不同的是,他仍自命不凡,心氣還在,自憐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
也許是他的執著感動了上天,他的人生因穿越而改變。
“起點不低嘛,開局就是皇子,先享受兩年,慰籍一下我奔波辛勞的身心,舒服。”
穿越兩年了,他還真就啥事也沒幹,躲在王府吃了兩年的珍饈美味。
美其名曰:韜光養晦。
其實,他除了是個貨真價實的吃貨外,一直在融合原主的記憶,掌握他所擁有的學識與技能。
“兩年了,也該出去透透氣了,都快憋死了。”
他是吃膩了,也突破了宅男生涯的最高紀錄。
高規格、長時間的宅,作為資深宅男的他,著實也是受不了的。
聽了李東陽的話,他頓時來了精神,不安分的心活絡起來,想搞事情了。
蕭紹瑜拿捏著原主的風格,烏眉深鎖,沒有半點畏懼與猶豫。
“東陽先生,本王的性子你還不清楚麽?
若是爭功邀寵,本王可以退避三舍,甘居人後。
然淮水泛濫,事關南岸數十萬百姓的生死,本王卻無法視若無睹。”
李東陽苦笑搖頭,輕輕一歎:“就是深知殿下的性子,我才要勸諫的呀。”
他同樣知道,一旦蕭紹瑜打定了主意,是很難更改初衷的,遂再無相勸之意。
“也罷,我甘願輔佐於殿下,不正是看重他這份心懷黎庶的寬仁之心麽?”
李東陽想起初衷,心中湧過一股暖流,熱血升華,心力驟增,他釋然了。
“若是非要入局,下官請殿下切莫表現得過於積極,適得其反不說,還易招人猜忌。”
蕭紹瑜心懷黎庶不假,卻亦非無智之人,他清楚李東陽略去的弦外之音。
“低調做事嘛,不作死就不會死,是吧?”
估摸朝會的時間差不多了,他給了李東陽一個了然的眼神,便欲起身出府。
“給本王來碗參湯,以壯形色。”
這兩年,他都快把參湯當水喝了,生活品質杠杠的。
臨時想到,朝堂上少不得要舌戰群儒,還是先潤潤喉的好。
聞言,李東陽頓時麵現難色。
南康郡王府的一應事務,包括財政大權在內,都是由他掌管的。
蕭紹瑜這位甩手掌櫃,並不知道:
府中最後一根存參,已於昨日用盡,賬房更是窘迫得連買新參的銀錢,也拿不出來了。
“殿下,為了給陛下慶壽,您今年的俸祿已經用光了,去年的結餘也不多了。”
李東陽想了想,還是如實相告。
“東陽先生的意思是,本王現在窮得喝不起參湯了?”
“府中的燕窩也斷供了。”
蕭紹瑜瞬間傻眼了,現在可是正月啊,這一年可怎麽過呢?
“不就是給老皇帝慶個壽麽,本王怎麽就秒變窮光蛋了呢?
禮重了,浪費啊,怎麽辦呢?”
明眸轉啊轉,忽然,他有主意了,忙說:
“給本王找件舊朝服,越舊越好,最好帶補丁的。”
李東陽一臉苦笑:
“殿下,您身上穿的這件是兩年前定製的,算是最舊的了。”
“是麽?”
蕭紹瑜低頭仔細看了看,談不上舊,更是一個補丁也沒有。
刺啦!
“傳衣帽局管事,馬上打個補丁,本王急用。”
他一用力,在胸前撕了一個大口子,力氣倒是不小。
“這......”
李東陽當真無語,搞不明白蕭紹瑜是怎麽想的。
“殿下難道要穿這件破朝服上朝麽?成何體統!”
他剛要勸諫,便被蕭紹瑜搶先打斷。
“東陽先生,本王自有道理,照辦吧。”
最終,蕭紹瑜穿著打了補丁的舊朝服,去上朝了。
心裏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美美地想著:
“老皇帝,你兒子我都窮成這樣了,你好意思麽?”
梁宮文德殿內,諸王百官分班站立,彼此之間寒暄著,以待梁帝。
話裏話外,都在映射著蕭紹瑜的寒酸。
“新年新氣象,九殿下著實讓人眼前一亮啊。”
“九弟,濟陰之事,聽說了吧?”
這時,蕭紹瑜身前的太子蕭紹琰,身未轉,而低聲至。
對於自己這個與世無爭,又恪守臣道的九弟,他是有意拉攏的。
深層次的原因是:在門第觀念融入血脈的南梁,母族已非上品門閥的蕭紹瑜,注定與皇位無緣。
既然毫無威脅,便可放心拉攏,多一分羽翼也是好的,聊勝於無。
他不願意看到的是,蕭紹瑜被其他皇位有力爭奪者拉攏了去,成為自己的絆腳石。
對於拉攏,太子有著十足的自信。
以其當朝太子之尊,折節下交,即使是郡王,亦必趨之若鶩。
“近日臣弟府裏都快揭不開鍋了,外麵的事還真沒留意。”
蕭紹瑜回得一本正經,麵不紅心不跳,借機玩命哭窮。
“本王容易麽?”
“皇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這哪像郡王應該說的話呀,太子替他臊得臉都紅了。
忍著腹中惡心,繼續說道:“沈賀與本宮有些淵源。”
聞言,蕭紹瑜明眸亮了,警惕起來。
“想利用本王麽?不出血可是不行的!”
“陛下駕到!”
就在他措辭之際,內廷宮人特有的尖細嗓音傳來,令明堂之內瞬間肅穆。
諸王百官皆端正身姿,垂手而立。
隻見步伐稍顯老邁,精神卻仍矍鑠的梁帝蕭鴻裕,緩步登上玉階,落座龍椅。
久居九重的帝王氣質與威嚴,不受歲月侵蝕,曆久彌新。
諸王百官依禮叩拜,山呼萬歲。
待起身之後,太子當仁不讓,出班陳奏。
“陛下,臣請按舊例賑濟濟陰郡受洪災之百姓,以昭陛下之仁德。”
淮水泛濫幾乎年年如是,昨日又有集書省遞報的濟陰太守沈賀的折子,故梁帝龍顏淡定,並無異色。
而作為國之儲君的太子,心憂蒼生,胸懷宏遠,則令其老懷甚慰。
久居帝位的梁帝,眼界自然要高人一等。
得門閥士族之心者,可得天下,這不假,他自己就是這樣登位的。
然民心所向,則是製衡門閥士族的有力手段。
隻要牢牢掌握這股力量,便能震懾門閥士族,令其不敢造次。
深具帝王之術的梁帝,自然熟知輕重,這也是他滿意太子所奏的內在原因。
“臣附議。請陛下示下,戶部必竭力以待。”
戶部尚書劉文煜,出班表態。
按照往年慣例,賑災所需皆由朝廷與地方共同分擔。
作為主掌全國財政的主官,他的表態可謂積極。
梁帝一雙蒼眸之中隱有讚賞之色,近年多行寬仁的他,便欲照準。
突然,一道突兀而激昂的聲音響徹明堂,宛如春夜驚雷。
“陛下,臣彈劾濟陰太守沈賀!”
位置靠後的侍禦史許培安,滿腔憤慨,出班陳奏。
一石激起千層浪。
早不彈劾,晚不彈劾,他偏偏在太子請賑之後彈劾。
什麽意思?
“搞事的人跳出來了!”
蕭紹瑜的心中有點小激動,有種等著看大片的感覺,神色卻是未變,豎耳靜聽。
“你想說這是人禍,而非天災麽?”
梁帝威嚴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太子,而後凝視許培安。
“許卿,詳實奏來。”
太子目光陰毒地瞪了一眼許培安,欲將其震懾,不敢胡言亂語。
然而許培安渾然不覺,亦不為所動,一身諫臣不屈傲骨。
“坊間風聞,沈賀在濟陰太守任上貪瀆成性,公然私吞修河款項,致使淮水年年泛濫......”
南梁河流縱橫,築堤修壩的款項曆來是朝廷的重要支出,可謂國之大政。
河流泛濫不僅會造成災民無數,更重要的是它會直接影響糧穀的收成,還會埋下動蕩的種子。
正因如此,因寬仁而有怠政嫌疑的梁帝,不覺眉頭深鎖。
他的所謂怠政,一則是精力不濟的緣故,畢竟年歲不饒人。
一則是想轉變早年剛猛治國的嚴酷作風,緩和與門閥士族的緊張關係,穩定朝局。
和和氣氣,盛世承平,自然而然,不可避免地帶來了吏治的腐敗。
在梁帝看來,腐敗不是什麽大事,這是緩和矛盾與穩定朝局的必要成本。
但凡事都要有個限度,過猶不及。
毫無疑問,私吞修河款這個罪名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
他深藏憤怒,仍然不動聲色,令百官不可捉摸。
“許禦史可有確鑿證據?”
戶部尚書劉文煜,目光不善,沉聲冷冷地問,他明顯是在替太子解圍。
“沒有!”
許培安理直氣壯,不懼其威。
“風聞奏事,是諫臣的本分,調查取證乃至定罪,是三法司的職責!”
劉文煜一時氣結,風聞奏事確是禦史的職責,國朝綱紀麵前,他絲毫奈何不得。
但這不代表他不能反駁許培安。
他暫壓滿腔怒火,調勻稍有躁動的氣息,目光淩厲,語氣森冷,言辭更是誅心。
“濟陰乃邊郡,許禦史僅以子虛烏有的風聞奏事,便構陷沈太守,就不怕寒了邊臣之心麽?!”
劉文煜此言極為毒辣,他一言便將許培安狀告沈賀,提升到構陷邊臣的高度。
其實,他還有一層隱晦之意。
那就是:邊臣遠離朝廷,汙穢之事誰又沒有呢?你和你背後的主子,就不怕池魚之殃、眾人之怒麽?
許培安自然聽懂了劉文煜的潛台詞。
若是節外生枝,引火燒身,壞了大局,他區區一介禦史,可擔不起這個責任。
隨之,他氣勢為之一衰,高昂的頭顱垂下,猶如泄了氣的皮球,凋零的春紅。
他遊移不定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望向了玉階之前。
視線的終點,是一道修長而儒雅的身影。
《梁書·武帝紀》載曰:
太祖建元二十年春正月,帝朝服百結登明堂,示天下以至樸,甚類太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