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第一個世界·五更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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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罷了。”她板著臉命令道,“移開你的手。我必須給你重新上藥。”

    高韶瑛抬眼望著她,默不作聲,隻是將自己的手乖乖地移開了。

    白布條一圈一圈地被解開,到了最後一圈落下時,終於露出其下的傷處,謝琇的眼前登時一黑。

    因為並不能日日練武,高韶瑛和那些肌肉虯結的武人身形並不一樣,身上隻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肌肉。他的膚色很白,有時候夜裏在油燈下,還會泛出一層暖暖的色澤,觸感也很柔滑堅韌,就像是光澤的白瓷,觸之生溫。

    可現在那光澤的白瓷一樣的腰腹間,一道猙獰的傷痕幾乎橫貫過半個身體,破壞了那種溫潤的美感。

    那道傷口細長,布條拿掉之後可以看出,好像根本就沒上過藥,隻是拿布條將其胡亂地纏起來而已。難怪剛剛血跡會透出來,這根本是連止血都還沒有做到。

    謝琇的腦袋裏嗡地一下,氣衝頭頂。

    她隻覺得自己的大腦裏有一整隊大鵝踢踢踏踏地走過,大聲地叫著:該啊該啊該啊——

    她咬住下唇,才算沒有口出惡言。但她忍耐了數次,最終還是頂不過那一股氣噎在心口,怒而把那一卷剛剛解下來、還沾著他的血的白布條團成一團,用力地狠狠扔在地上。

    然後,她壓根沒有管高韶瑛有什麽反應或表情,大步走開,叮叮咣咣地開始翻她屋裏的櫃子和抽屜。最後當她走回來的時候,左手已經拿著一盞點燃的油燈,右手裏則是傷藥和幹淨的布條。

    高韶瑛默不作聲地坐在桌邊,眼睛一直跟著她的行動,在屋裏轉來轉去。直到她又走回桌邊,重重把傷藥瓶子往桌上一放的時候,他這才抿了抿唇,遲疑地開口:

    “……隻是一點小意外。”

    謝琇的手一頓,冷笑了一聲。

    “你待自己可真狠。”她冷冷說道。

    高韶瑛一怔。他眼巴巴地望著她,抿著唇又不說話了。

    謝琇板著臉,拿來水盆、布巾,重新替他清理傷口,爾後上藥,再一圈一圈地用新布條纏裹。

    這段過程中,屋內沉默的氛圍簡直要化成無數小刺,時不時地就要紮他們一下。

    直到謝琇將布條在高韶瑛腰腹間裹了三四圈之後,高韶瑛突然又動了。

    他突如其來地伸手,這一次沒有直接按住她的手,而是握住了她機械地纏卷著布條的手腕。

    燈燭下的高大少爺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他仿佛帶著一絲祈求之意似的望著她。

    “琇琇……”他低聲喚她。

    她好像還是沒有完全消氣,可又想給他這個傷病號一點麵子,於是被他拉著一隻手,布條未纏好的另外一端還被握在她的另一隻手裏,僵著臉站在他身前,臉上的表情很難形容。

    高韶瑛艱難地說道:“我……我得向你證明自己,證明……我值得你這樣做……”

    謝琇凝住。過了不知道多久,她歎了一口氣,從他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十分驚愕,那隻手還保持著原先圈住她手腕的姿態,痙攣一般地懸停在半空。他看上去又是茫然、又是倉皇,陰鬱不安,六神無主。

    但是她恍若沒有看到他的那一切反應似的。

    她重新開始把剩下的那些布條也都一圈一圈纏到了他的腰腹上,最後打了個醜醜的結。

    然後,她拿起桌邊放著的那塊已經沾染了血跡和一些塵土——也許是他在那場令他受傷的打鬥中沾在身上的——的布巾,信手一拋,那塊布巾就啪地一聲,落進了一旁的水盆裏,濺起幾點水花。

    “……待你自己好一點吧,瑛哥。”她疲憊又無奈地說道。

    高韶瑛:!

    他幾乎是立刻就猛地抬起頭來盯著她,臉上寫滿了絕處逢生的不可置信,混雜了喜悅與悲辛,讓他那張英俊的臉上表情翻來覆去,陰晴不定。

    最後,他驀地一把拉住她的右手,用上了十足的力氣,一下子就把她拉得歪了身子,踉蹌著猛然跌入他懷裏,膝蓋一彎,就側身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喂!”她一陣暈頭轉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上身就被一雙手臂牢牢地纏上來,收緊,勒得她動彈不得,連動一動手臂都成了奢望。

    當她終於意識到他們現在的狀態時,簡直是又好氣又好笑。

    可她還沒有說些什麽,就感覺耳畔一股溫熱的氣息接近過來,爾後,他的嘴唇就輕輕地碰到了她的耳朵。

    “你得待我好才行,一直待我好……”他在她耳畔用氣音低語,語調像是悠長的、自厭的歎息。

    “……因為我不長記性。”

    謝琇:……?

    這是……什麽話?

    她下意識覺得他在說氣話。

    按照他的說法,她也能夠推導出他現在賭氣的想法——假如他真的長記性的話,他早就應該在父親一次次的冷待中學到教訓,不再企望些什麽,為自己籌措好合適的退路。

    ……所以他說他自己“不長記性”。

    他現在天資盡毀,經脈破碎,唯一留下的、使用暗器的手法還在,但能用到的也有限,因為氣力不足,也不能再加入內力作為輔助。她甚至不知道他身上的這一道傷口是如何得來的,有沒有消除後患,將來又有沒有比今夜更危險的日子在等待著他?

    謝琇垂下視線,覺得他的雙臂又收緊了一些,像是一道鐵環、一個圈套,牢牢地把她禁錮在最接近他的地方。

    她試了一下,隻能曲起肘來,反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緊緊抱住她的手臂。

    “瑛哥,”她盡量好聲好氣地對他說道,“你要珍惜自己。”

    高韶瑛的身軀微微一僵。

    可是他一言不發,臉繃得緊緊的。

    謝琇說:“那些人不懂得珍惜你,是他們的錯。你不要拿著旁人的錯,來懲罰自己……世界之大,總不可能隻有一條路,你還有許多才華,我們可以一起來想想還有什麽別的——”

    但是,她還沒有說完,就感覺耳畔的那股熱意猛地又湊近了一點。

    高韶瑛在她的側麵,把自己的額頭輕輕頂到了她的鬢發間。

    “可是,我就隻想要那一條路,那一條證明自己的方式。”他的嘴唇幾乎埋進了她的頭發裏,用一種可怕的、執拗的語氣說道。

    “即使我要得救,我也希望要用那一種我自己選擇的方式。別的道路、別的辦法,都不能算是得救。”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愈說愈是讓謝琇感到一陣心驚。

    “不,那樣——”她還試圖說一些什麽,想要說服他不要鑽牛角尖,說服他這條路走到黑就等於自毀;但是——

    他把自己的整張臉都深深地埋進了她的發間,並且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額頭頂著那裏,用力地搖了搖頭。

    “……別阻止我。”他歎息一般地低語道,語調裏仿佛逐漸帶上了一層淡不可察的哭腔似的。

    “琇琇,假如連你都不能理解的話,那我……那我……”

    謝琇:“……”

    她的心髒微微一悸,像是短暫地缺氧,令人頭暈眼花了一霎。

    “我本以為我可以做到無所謂了……”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她的發間傳出來。

    “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

    “我,畢竟是意難平的。”

    “我……我不想背負著這樣的名聲,就這樣輸掉……”

    “他們曾經都喚我‘高家的少主’,可現在我卻隻是‘那個廢人’……”

    他哽了一下,抵著她鬢側的額頭慢慢地滑下去,落入她的頸窩中。不多時,那裏就變得潮潮的。

    謝琇的咽喉中也仿佛堵著一個硬塊,使得她難以呼吸。她勉強咽了一下口水,開口道:“瑛哥……”

    她的嗓子就像是被砂紙打磨過,幹澀而刺痛。

    但高韶瑛卻忽然又焦慮起來。

    他猛地一下子抬起頭,急切地湊上來,鬆開了一隻手,去托住她的後頸,將嘴唇送上來,在她唇上一陣胡亂啄吻,像是要把她接下來打算說的話都全部堵回去。

    他滿懷著的冤屈,混合著他渴盼的親情,與他隻能獲得的憎恨,化作了難以治愈的惡疾,一刀刀地刮著他的骨頭和血肉,令他疼痛虛弱,狼狽不堪。

    他不顧自己腰腹間還橫亙著那麽長的一道傷口,強行把她拉到榻上,然後不管不顧地開始把原本就褪掉一半的衣服,從自己的那具軀殼上都七零八落地剝離下去。

    他不讓她再說話,尤其是那些試圖說服他改變主意的話,他就好像打定主意一個字都不要聽,每當她微微一張嘴,他就悶著頭湊上去用唇舌去堵。

    他討好她,取悅她,心驚膽戰地去碰觸她,膜拜她的身軀;她隻要微微一抬眼,他就仿若驚弓之鳥一般,立刻反省自己是否還有哪裏做得不夠,然後擅自找出了許多不滿意之處,馬上倍加努力地改正。

    屋裏又逐漸彌漫開一點點淺淡的血腥味,可他就好像不知道痛一樣,汗水沿著肌理流下,混合了傷口處滲出的鮮紅血液,再擦蹭在她的肌膚表麵,像是一朵朵小小的、豔色的桃花。

    最終他們都精疲力竭。

    於是沒人打算重新起身去打水擦洗,就那麽彼此擁抱著,在黎明到來之前,擠在貧寒的定儀宗狹窄的臥榻上,骨血交融,深入肺腑,溫柔纏綿,至死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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