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F177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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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落日,天空忽然下起雷雨。

    地平線上還墜著大半個太陽,蒸騰的熱浪迎向刺破天際的閃電,不過片刻便消弭無蹤,煙白的雨霧趁勢兜頭而下,形成一場絢爛又滂沱的“太陽雨”奇景。

    這雨來得毫無征兆,但卻稱得上及時,瞬間衝散了連日高溫帶來的悶熱與壓抑。

    “天氣擬態係統……今年這是第幾次了?”

    大雨覆蓋的城市裏,一些頭發花白的老人仰麵望天,若有所思地喃喃。

    新亞聯盟,東部某座島嶼。

    鬱蔥的山林間,一頂黑傘在雨中快速移動。

    撐傘的人看不清麵貌,身後突兀橫出一截細長的包裹,黑色防滑布料被淋濕大半,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滴水,山路修得潦草崎嶇,這人行動起來卻如履平地,靈巧的像隻上下翻飛的雀鷹。

    到半山的時候,傘簷上移,露出一張白生生的俏臉。

    少女烏眸低垂,透過潮濕的雨簾,遙遙望向山下。許是下雨的原因,山間的動物紛紛歸巢而去,四周格外冷清,唯一的喧囂便來自對麵的港口。

    這是座背山臨海的孤島,外圍遍布縱橫的交通網。每隔一段時間,海上規律地駛過各種大型運輸艦;天空則是由聯盟掌管的公共航線,最先進的飛艇穿梭其中,眼花繚亂的光澤外形配合不同顏色閃爍的霓虹信號燈,在朦朧的雨中有種光怪又夢幻的迷離感。

    可若把視線往地麵深處投去:成片的擁擠廉租房,充斥海風鹹味的渾濁空氣,來來往往疲憊麻木的麵孔,都猶如當頭冷水,讓人瞬間清醒。

    這裏不是樂土,甚至稱不上城市。

    天空的繁華正在加速地麵的衰敗,高貴的新文明萌芽對舊文明廢墟的掙紮冷眼旁觀,兩者之間割裂的矛盾感導致177區在聯盟綜合發展評價中常年隻能得到f。

    f177區,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遺棄之地。

    因為沒能趕上新亞聯盟曆史上科技大發展的“光輝三十年”,錯過經濟騰飛的機會,僅靠海產品出口的177區逐漸淪為聯盟裏最貧瘠的數字城市,掰著手指頭數得清的落後地區。

    窮鬼、酒鬼、煙鬼、賭鬼……這裏匯集了暮氣沉沉的原住民,遭到聯盟驅逐的落魄流亡者,以及無數被塵世所遺忘的螻蟻,他們苟延殘喘地活在廢土般的177區,靠著幾條連接新舊文明的客運線,卑微地窺見微薄的曙光。

    出了山腳範圍後,雨勢驟然停歇,仿佛踏入某種沉鬱的屏障,177區特有的鹹腥空氣撲麵而來。

    少女收起傘,仔細抖落上麵的雨水,通過崗哨檢查後前行。

    不遠的碼頭處,當地德高望重的船翁正在愁眉苦臉地抽煙。

    旁邊的年輕婦女焦急地拽著他的胳膊:“程老,我家阿兵出海快半個月了,不會出什麽事吧?”

    船翁眉頭緊鎖,吐出長長的煙圈:“聯盟那邊點名要找本地向導,阿兵十一二歲就能出海,是我們這裏最有經驗的,你別太著急,不會出事的。”

    婦女還是不放心:“可我這兩天眼皮老跳,心裏不太平啊。”

    她不依不饒地攥住對方袖口,語氣恨恨:“這次的活可是你介紹的,是你說他們什麽狗屁洋流考察隊給的錢多事又少,跑一趟就當賺外快,阿兵才答應的,你可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船翁被她扯得灰頭土臉,嘴裏含糊應道:“再等等,最近海上不太平,過兩天還沒消息的話,我安排人出去找。”

    眼角瞥見少女過來,船翁停住話頭,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可丫頭回來了。”

    宋可恭敬地喊:“程、程爺爺。”

    程老笑眯眯地打量她:“怎麽滿頭的汗啊,今天累不累?”

    宋可乖巧搖頭,抿嘴笑起來。

    她笑的時候,臉頰會露出淺淺的一個梨渦,看著特別可愛。

    旁邊的婦女扭過頭,狠狠剜了宋可一眼,眼裏滿含未消散的怒氣。

    宋可對他人釋放的情緒向來敏感,被她這麽一瞪,瞬間收起笑容,梨渦也嗖地一下消失。

    她朝程老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婦女叫作阿慶嫂,早些年避難來的177區,向來看不起他們這些原住民,宋可覺得她和她的胖兒子都有些刻薄,因為自己不愛說話,平時見麵總要陰陽怪氣地刺她幾句,她丈夫阿兵倒是本地人,性格老實憨厚,一直在程老的運輸隊裏幹活,小時候還給過她糖吃。

    這段時間177區來了很多考察隊,有考察氣象的,考察洋流的,據說還有考察微生物菌群的。阿兵有經驗又肯吃苦,樂於替他們做向導賺點外快,但沒想到……竟然失蹤了?

    宋可想著阿兵出海的事,沉默地往前走,途徑一條滿載而歸正在卸貨的漁船,幾個穿著黑色下水褲,袖子卷得高高的青壯年正在上麵忙碌。

    “嘶——哎喲!”有人突然扔了網驚呼出聲。

    “怎麽了小六?大驚小怪的。”邊上人立刻關切地詢問。

    “晦氣,我被魚咬了。”

    “你開什麽玩笑,幾條烏頭還能咬人?想偷懶吧你?”

    “真不是!真是魚咬的!不信你看!”被叫做“小六”的人遭到同伴嘲笑,麵色漲得通紅,齜牙咧嘴地扯下豁口的手套,伸手去給別人看。

    宋可視力極好,循聲遠遠望過去,正好看清他虎口鮮血淋漓,撕裂好深一條口子。常在碼頭做體力活的人,受傷是常有的事,幾人也沒太當回事,還在那嘻嘻哈哈開玩笑。

    “哎喲還真是,小家夥這麽凶,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小六你過來認認,哪條魚是凶手,哥燉了它給你出氣!”

    連受傷的小六自己也不甚在意,隨手抹去血漬後,又重新戴回手套:“今天這魚夠勁兒啊,力氣比我還大,收網都不好拉。”

    宋可收回目光,腳尖轉了幾圈,還是轉到家的方向。

    背後熱鬧的場景離得越來越遠,她的身影也漸行漸淡,有種格格不入的孤獨感。

    沒走幾步,她後知後覺地望了眼天空。

    休漁期剛過,沒幾天就要入秋,偏偏頭頂的烈陽一點麵子不給,耀武揚威地盤踞在地平線上,肆意蒸騰餘熱,好像要把世間萬物都烤成焦灰。

    宋可滿頭大汗,被曬得頭暈腦脹,感覺自己就像坨劣質的奶油,隨時都會融化。

    她慢吞吞地又撐開傘,這回卻是用來擋太陽。

    周圍灼燒的體感刺得她眯了眯眼。

    今年的夏天,未免太熱了。

    二十分鍾後,宋可滿頭大汗地穿過擁擠逼仄的廉租房,停在一幢破舊的小平樓前。

    這裏就是她家了。

    她用鑰匙開鎖,臨進門前腳步頓住,磨磨蹭蹭半天。

    眼看遲遲沒動靜,宋可不死心地往斜對麵挪了挪,朝著鄰居家探了探腦袋。

    今天阿明這麽安靜?

    阿明是隻聒噪的鷯哥,和她關係特好,嘴皮子比她利索好幾倍,每天早晚都要和宋可打招呼。

    它就像舊文明曆史資料裏那些叉著腰守著宮門的小太監,時刻觀察主子的一舉一動。

    宋可披星戴月摸黑出門時,它鬼鬼祟祟地哼唧:“加油宋可!挺住宋可!”

    宋可精疲力盡摸黑回來時,它又揮舞翅膀撲騰:“今天又挨打了!又挨打了!”

    阿明平時總愛抖機靈,今天這是怎麽了?

    宋可繞到鄰居牆下,稍稍後退兩步,曲膝蓄力,接著衝勁輕鬆躍上牆頭,然後熟練地扒開稀疏的籬笆向裏張望,悄悄呼喚朋友:“阿明、明!”

    阿明背對宋可,伏倒在竹製八哥籠裏,看起來有氣無力的,聽到她的聲音,好半天才抬起腦袋,撲騰翅膀艱難地挪過來,桔紅色的嘴峰輕輕啄了啄手心,算是和她打招呼。

    宋可掃了眼空空如也的食槽,雖然阿明大多數時間都是放養,但鄰居奶奶每天都會給它喂食,輕易不會餓著它,所以今天是沒東西吃才鬧脾氣?

    她跳下圍牆,拍拍膝蓋溜進自家大門,從院裏綠藤摘了串又黑又亮的葡萄,麻利地翻回牆頭往下輕擲:“阿明,吃、吃好吃的。”

    就來回這麽一會兒功夫,阿明看上去更萎靡了,蜷縮在牆角一動不動,連頭都沒抬。

    宋可等得心急,拿葡萄藤去戳它頭,誰料阿明突然仰著脖子慘叫,嘶啞的尾音聽上去分外淒厲。

    宋可嚇了一跳,不敢再胡鬧,原地捧著葡萄眼巴巴等了許久,最後確認阿明是真的不想搭理她,這才怏怏地回自己家。

    ……

    進了屋後,宋可迫不及待地解開背後的包裹,平鋪到桌上,裏麵長長的內容物慢慢顯露出來,赫然是一把從舊文明時代流傳下來,凜冽凶厲的唐刀。

    宋可眼睛睜得溜圓,愛不釋手地摸著刀把,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

    欣賞完畢,她從桌底下抽出本厚畫冊,比照細節認真臨摹起來。凡是喜歡的兵刃,宋可都會一絲不苟地描畫下來,方便日後反複回味,但她喜歡的實在太雜太多,所以這本冊子也越來越厚。

    新文明時代,絕大部分的冷兵器早已失去實用價值,逐漸退化為收藏品和考古資料。

    宋可是個異類,她對聯盟近幾年熱推的新型武器絲毫不感冒,唯獨對舊文明的兵刃如癡如醉。這把刀便是師父新得的藏品,是她今天好不容易打贏一眾師兄師姐後,才被準許借來觀賞的,明天就得還回去,要不是下山前師父嚴令禁止,她甚至都打算晚上抱著它一起睡覺呢!

    至於師父,則是她起早摸黑每天來回折騰二十公裏的原因了。

    宋可天賦異稟,從小四肢力量驚人,破壞力極大,爺爺便做主讓她習武。她跟著爺爺顛沛流離好幾年,後來終於在嶽山e166區)找到一家有好幾百年曆史的古武技訓練館,館長張亭,也就是她後來的便宜師父,據說還是什麽失傳大門派的傳人,總之很有來頭很厲害。

    嶽山屬於生態景觀區,並不適宜居住,所以爺爺考慮過後,帶著她在附近以“髒亂差”出名的f177區安頓下來,從此再也沒換過地方。

    伏案刻畫三十分鍾後,宋可伸了伸懶腰,從地板上起來。

    屋內空空蕩蕩的,除了幾件大的製式家具,算得上家徒四壁,空無一物。她走進廚房,給自己下了一大碗素麵,撒上嫩綠的蔥花,還奢侈地煎了兩個荷包蛋。

    麵出鍋後,宋可捧著比她臉還大的碗回到客廳。

    嘬一口麵,看一眼桌上那柄唐刀,再嘬一大口,再戀戀不舍地看一眼畫冊。

    實在太下飯了。

    宋可是爺爺撿回來的孤兒,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孑然一身。

    前幾年相依為命的爺爺去世,她便學著獨自生活,因為不善處理人際關係,漸漸淪落到隻能和鄰居家的鷯哥作伴的地步。不過關於沒人和她說話這件事,宋可表示相當無所謂,反正她本來也不愛說話。

    ——因為她是個結巴,天生的。

    吃完麵洗完碗,宋可坐回地板上,翻出爺爺留下的老舊光屏開始讀書。

    這塊光屏是爺爺去世前給她布置的任務,每天至少要學習一小時。

    因為一些變故,她中學沒念完就輟學了,可現在是新文明大發展時代,外麵的世界日新月異,爺爺擔心她長大以後成為跟不上時代的文盲,早就給她定下死規矩,每天都要學習,至少文化水平不能和別人差太多。

    宋可選來選去,從裂縫的屏幕不知道哪個角落裏,扒拉出一本《particephysicsadvancedicrobioogy》粒子物理高度微生物學),垂頭喪氣地讀起來。

    頭頂懸掛的感應燈散發溫馨的黃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宋可一念書就犯困,今天尤其厲害,雙眼皮跟糊了膠水一樣,一上一下開始打架。

    或許是吃太飽的緣故,身上也沒什麽力氣,困到四肢酸麻毫無知覺。

    “哐當——”

    耳邊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巨響。

    宋可被這動靜驚到,頭朝下摔了個倒栽蔥,好半天才捂著腦袋慢吞吞坐起。

    摸著摸著琢磨出幾分不對來,她腦袋也不是鐵做的,怎麽能發出這麽大聲音呢?

    宋可撐起眼皮,茫茫然抬頭。

    隻見她家窗戶被砸出好大一個破洞,地上滿是稀爛的碎玻璃,屋外潮濕又冰涼的夜風吹進來,她渾身激靈,毛孔不自覺起立。

    外麵下冰雹了?

    把早已休眠的光屏隨手一丟,宋可趕緊起身查看。

    窗台上翻滾著一團模糊的黑影,渾身抽搐不停。

    宋可提高警惕,小心翼翼地靠近——

    黑色的鷯哥僵硬地抖動翅膀,原本滑順的羽毛脫落大半,露出裏麵斑駁的表皮,黑豆般的瞳仁似乎覆上了一圈灰白渾濁的眼翳,正陰沉沉地盯著前方。

    它張開嘴峰,叫聲嘶啞,像是在衝宋可求救,又像是充滿威脅的低吼,然而打開的嘴裏,卻詭異地多出兩排參差不齊的尖齒,上麵還沾著黑色的粘稠血跡。

    是阿明!

    宋可扶著窗把的手驟然收緊。

    沒等她回過神來,鷯哥渾身劇烈顫抖幾下,頭倒下去再沒了動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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