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看不見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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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沒有直接回答要不要讓方重勇去河西,但是第二天卻邀請他一起泡溫泉,還屏退了其他人。
    至於楊玉環,根本就不曾露麵,方重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這裏。
    九龍湯池的規模比預想要小很多,此時此刻外麵下著鵝毛大雪,方重勇麵無表情的泡在溫泉裏,絲毫感覺不到冬天的寒意。
    帝王的享受,那是什麽時候都四季如春,沒有饑寒之苦。
    方重勇心中冒出來一個奇怪的念頭,萬一這溫泉池子太大,皇帝在裏麵泡澡的時候暈過去了溺水怎麽辦?
    隻怕到時候連救援都是麻煩事。
    果然還是小點的好。
    “你的檢校千牛衛中郎將的官職,也可以往上升一升了。朕覺得,你當個千牛衛大將軍就不錯。”
    李隆基摸著下巴上的長須哈哈笑道。
    方重勇看了看對方軟趴趴的大肚腩,鬆弛的肌膚,還有身上肥而不胖,穿上袍子就被掩蓋住的贅肉,連忙不自覺的移開了目光。
    他叉手行禮道:“一切但憑聖人做主。”
    “嗯,不過你能不能告訴朕,你去河西想做什麽呢?買昆侖奴還是買西域來的物件?
    涼州是不錯,但是你待幾天也就膩煩了,整天麵朝黃沙,也沒什麽意思啊。”
    李隆基疑惑問道,始終搞不清方重勇的真實想法。
    “回聖人,大唐氣象,半在河西。如果不去河西,就像是沒出生在大唐一樣。聖人是因為國務繁忙沒有時間移駕河西,但我乃童子又沒有什麽要緊的大事去辦。趁著年輕,去河西感受一下大唐的榮耀,也算不枉此生。
    總比留在長安與那些權貴子弟們遛馬鬥雞要好得多。”
    方重勇鄭重行禮說道。
    “你啊,隻是不想別人開口就說伱是方節帥之子罷了,說這麽多客套話給朕做什麽呢?”
    李隆基得意洋洋的擺了擺手,隨即歎息道:“你父是難得的良將,聽聞你定了親,未來嶽父亦是萬裏挑一的將才,想來你的壓力很大吧。”
    “聖人明鑒,一切都瞞不過聖人。”
    方重勇小心翼翼的躬身行了一禮。
    “河西雖然很亂,但涼州城還是安全的。你想要個州府參軍的閑職,那朕就給你個州府參軍。你跟在崔希逸身邊多看多學就是了,至於你嶽父嘛,朕也將他派去擔任赤水軍使,坐鎮涼州城,你看這樣如何啊。”
    “謝聖人!”
    方重勇激動說道,沒想到他籌劃很久,還有後續操作的事情,居然可以提前搞定!
    “對了,出仕需要身份,你不考科舉,那朕就賜你一個挽郎的身份吧。”
    李隆基嗬嗬笑道。
    反正,方重勇是給前太子李瑛三人抬過棺的,賜一個“挽郎”的身份也不算過分。
    方重勇以為是方有德在幽州搞出很多事情來,讓虛榮又自大的李隆基很高興,所以才如此好說話。
    但當他回到華清宮內的住所之後,李隆基又將一個重量級朝臣叫到了這裏,那個人便是被李隆基昵稱為“哥奴”的李林甫!
    比起剛才的輕鬆氣氛,此時李隆基與李林甫的談話就很沉重了。
    開元九年,朔方粟特雜胡造反,亂平之後,唐庭為杜絕後患,將六州粟特人總體遷走,“徙河曲六州殘胡五萬餘口於許、汝、唐、鄧、仙、豫等州,空河南、朔方千裏之地。”
    現在這些胡人又開始勾結黨項作亂,李林甫就建議,將六州胡人遷回原籍,釜底抽薪的解決六州胡作亂的問題。
    當初,六州之地已經被這批雜胡開發的比較完善了,唐庭將這批突厥化的粟特人遷走,老實說事情辦得有點惡心人。收回別人的良田,然後強製遷徙去開荒,這件事確實做得不地道。
    而現在,經過二十年的開發,雜胡們又把新地盤開發出來了,結果唐庭又要把這些人遷徙回去!
    這個操作,有點像是養肥了小豬然後被店家回收,以老豬換小豬繼續再養,稍微有點下賤。
    就連李林甫都感覺不好意思,來征求李隆基的建議。
    “你覺得如何處置比較好呢?”
    李隆基不以為意的問道。這種事情他根本就不想管,隻要李林甫的辦法還行的話,那就照此辦理吧。
    “牛仙客當年在河西,多與粟特人打交道,為人信義。可遣牛仙客前往六州之地招撫雜胡,如此可不費一兵一卒解決難題。”
    李林甫臉不紅心不跳的就把牛仙客往死裏坑。
    關鍵是,這一切都符合朝廷的規章製度,牛仙客工部尚書的職務再加個差遣“招撫使”,就可以開搞了,根本用不著多麻煩的程序。
    你是朝廷的大臣,六部尚書。讓你去招撫胡人怎麽了,是配不上你,還是不想去?
    官字兩個口,別說牛仙客隻是個沒有後台的“老實人”,就算他跟鄭叔清一樣油滑,也逃不過這樣的差遣。
    招撫雜胡在邊疆落戶,成了自然是大功一件,但誰說那些雜胡們就不能看朝廷的使者不順眼,一刀將其剁了呢?
    隻能說李林甫整人的手法實在是太高明,令人防不勝防。他都不需要紅臉,也不需要去進讒言,就能把一個朝廷高官給坑死。
    “那就派牛仙客去。不過哥奴,朕覺得,不能立壽王為太子。”
    李隆基忽然轉換話題,麵色肅然說道。
    “壽王仁而愛人,乃是太子的首選,請陛下三思。”
    李林甫麵色平靜的叉手行禮,看不出心中是如何想的。
    “罷了,此事以後再議。上次你對朕說的,王忠嗣與忠王交往過密,所以不便為龍武軍左軍將軍。朕這兩天想了想,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所以朕將他調離長安,去赤水軍中任職,你以為如何呢?”
    李隆基一邊用手掌撥溫熱的泉水,一邊輕鬆寫意問道。
    “微臣沒有異議,此舉甚好。”
    李林甫微笑行禮道。
    “方有德上書,建議烏知義為龍武軍左軍將軍,你以為如何?”
    李隆基再次發問。
    “微臣以為,禦史中丞李適之,可接替烏知義平盧節度使之職。”
    “嗯,朕也是這麽認為的,那你就負責起草詔書吧。”
    處理完了政務,李隆基有些疲憊的擺了擺手,李林甫穿好衣服就離開了湯池,坐馬車返回長安了,一刻都沒有多耽擱。
    不經意之間,他已經把皇甫惟明、王忠嗣、牛仙客、李適之這些人全部都趕出了長安。剩下的,就是用洛陽含嘉倉的事情,慢慢鈍刀子割肉了。
    現在長安的中樞,大半都是他的人,李隆基也默許各路人馬在外公幹,不幹擾李林甫施政。
    修長安到洛陽之間的運河,改革現有的法律條文,將不合時宜的刪掉,逐漸將租庸調在稅收中的比例降低,慢慢增加戶稅來補齊差額。
    李林甫心中盤算著一件又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租庸調的戶籍,一年比一年假,逃戶一年比一年多。越是逃,加到不逃之人身上的租庸調就越多,然後逃戶就更多,反正賬冊都是假的,地方官吏也是沒辦法。並非每一個地方都如夔州那樣是商埠,可以輕鬆用商稅補齊差額。
    國家的用度也一年比一年大,府兵番上的比例越來越少,兵部那本賬冊,已經不對士卒的出處用府兵來標定了。統一都是“長征健兒”“團結”這樣的字眼。
    就連龍武軍都不是府兵的構成。
    募兵的軍費一年至少得一千萬貫,占中樞開支的大頭,遠遠超過了開元初年的兩百萬貫。
    李林甫心裏想著一件又一件麻煩事,似乎哪一件都不好解決。
    “聖人的攤子鋪得太大了啊。”
    馬車裏,李林甫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
    洛陽城內,鵝毛大雪同樣一片一片的落下。
    此刻鄭叔清站在這座宏偉的糧倉跟前,內心複雜。一肚子苦水不知道要跟誰去發作。
    因為鄭叔清發現他好像被李隆基或者李林甫給坑了,但卻又沒辦法挽回局麵。
    還好現在是冬天,不是收糧食的季節,還有時間可以想辦法。若是到了明年初夏還想不到好辦法,那他這個戶部侍郎,就真的當到頭了!
    含嘉倉是大唐第一糧倉,巔峰時期,儲存了大唐一半的國家儲備糧。
    它的的確確是威震四方的巨型糧倉,天下無出其右者,至少曾經是,甚至十年前乃至五年前都是,但現在已經空了大半。
    鄭叔清來的時候,李林甫說是清查糧庫庫存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結果把那些官員查辦以後,轉運糧食到含嘉倉的任務,就落到他這個戶部侍郎兼轉運使頭上了!
    本來,含嘉倉的管理是互相製約的,以司農寺為主,由監門衛瞥衛,禦史台監察,本倉官員隻負責檢驗、函量、計籌、記錄、入窖等事宜,由司農卿最後檢署,根本輪不到鄭叔清過問。
    但是現在前任司農卿皇甫惟明被調到了隴右擔任軍職,主導對吐蕃作戰了。
    缺了一個牽頭人。
    再加上轉運使這個官職新設立不久,就是為了統合不同部門的運作。所以這個鍋就被鄭叔清給接下來了。
    要是普通的糧倉,想想辦法糊弄一下也行。可是含嘉倉是不一樣的,它太大又太重要,不能等閑視之。
    含嘉倉位於大唐東都洛陽城內,單獨為一個有城門的小城,名為“含嘉城”。
    其倉城為長方形,四周高牆圍攏。其中南北城牆長615米,東西牆長725米,牆寬15~17米,牆高1~6.5米,倉城麵積約為43萬平方米,儲量驚人!
    哪怕現在隻有最大儲量的兩三成,糧食儲量也是個恐怖的天文數字。
    在裴耀卿改道通濟渠之前,南北運河的轉運中心,都是洛陽的含嘉倉。所有來自江淮與江南的糧草,都要先入庫含嘉倉,再陸路轉運到長安。
    大唐在長安與洛陽之間,單獨開辟一條的“馳道”,專門負責往關中輸送糧秣。
    然而,含嘉倉的情況,沒有常人想得那麽簡單。這次倉庫缺糧,主要原因也不是官員瀆職。
    世界上並沒有什麽供給天下百年不倒的糧倉,那些都是不了解內情的人所妄想出來的。
    實際上,糧倉有一個很關鍵又很隱蔽的數據,導致了它不能單獨存在。正是因為這個,導致了含嘉倉今天的局麵。
    這個關鍵數據,便是所有的糧食都是有保質期的,而且這個保質期,相對於王朝壽命來說,並不長。
    含嘉倉是地下糧倉,當初建立的時候就是按最高標準來建的,存糧的保質期也算是長的,但也就“幹燥之地,粟可存9年,米5年;潮溫之地,粟存5年,米存3年”而已。
    糧倉的製度是推陳出新,漕運不走洛陽,那麽含嘉倉就必然會空,就這麽簡單而直白的道理。
    糧食不運走的話,保質期快到了,就隻能就地在洛陽販賣。而糧倉隻是負責保管糧食,官府賑災與收集購買糧食的機構另有其人。
    好像誰都有責任,又好像誰都沒做錯事,到最後就變成了一筆爛賬。
    鄭叔清麵前的含嘉倉監倉禦史、押倉史,連大氣都不敢出。隻要這位轉運使一封奏折上去,他們就會立刻完蛋。
    “二位有沒有什麽可以教我的呢?”
    鄭叔清看著不敢抬頭的二人歎息問道。
    “鄭侍郎啊,當年裴相公改了漕運通道,而含嘉倉運轉的規矩還是從前的沒有變。現在糧食都到汴口那邊的河陰倉去了,我們也沒有辦法啊。”
    白發蒼蒼的監倉禦史歎息說道。
    誰都知道汴口那裏成了新的轉運之地,糧秣成堆。但誰都不肯出這個頭,提出放棄運轉百年的含嘉倉,放棄這個巨型國家戰略儲備倉庫。
    李林甫讓鄭叔清想辦法在數年時間內,給含嘉倉“回回血”,起碼將糧倉填滿一半吧。
    而且在辦這件事的同時,還要不斷向長安城外的“專有糧庫”運糧,以供應河西軍需。
    這怎麽搞啊!
    鄭叔清完全沒有頭緒,他又變不出糧食來!
    “本官已經給聖人寫了奏折,到時候完不成朝廷的政令,不過是我拖著你們一起完蛋罷了。
    我最多不過罷官,含嘉倉的缺糧是本官查出來的,我沒什麽責任。可是你們最後會如何,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
    鄭叔清甩了甩袖口,轉身離去上了牛車。
    難道要用和糴法麽?
    他心中揣摩著那些常規辦法,越想越是感覺自己最後會死得很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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