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君臣佐使(上)
字數:7833 加入書籤
開元二十六年秋,在歉收多年之後,關中迎來難得的大豐收。
於是李隆基命左相張守珪,負責部署對關中地區采取“和糴法”。即:以高出市場價兩成的價格收購關中之糧,以供長安所需。
一時間朝野大悅,百姓皆呼萬歲。
此舉既防止了“穀賤傷農”,又充實了糧倉。
既然“開源”了,那自然免不了要“節流”。李隆基又下令,將漕運量停掉一半。運費高企不下的江南漕運,不再由官府組織收購,往來盈虧皆由各地商賈自行決斷。
運或者不運,運什麽不運什麽,朝廷皆不予幹涉。
為了充實內庫,李隆基任命楊慎矜為監察禦史,太府卿;又任命其弟楊慎名為監察禦史,出任含嘉倉出納使,接管鄭叔清原本的權責。除此以外,還任命楊慎餘為太子舍人,侍禦史,掌管京倉。
楊氏三兄弟一時間風頭無兩,成為李隆基提拔起來的新銳力量,專管大型府庫,隱隱有分權李林甫的姿態。李林甫的親信鄭叔清不僅自請免官戶部侍郎,還被打發到岐州擔任刺史,可以看做是李林甫在對基哥的任命表示妥協認慫。
楊氏三兄弟之父楊崇禮,在太府卿之職上二十年,公正清廉始終如一。到他九十多歲時,授任戶部尚書後,因為年老有病被免去太府卿之職,如今已經去世三年了。
表麵上看,這是李隆基念及舊情,照顧楊崇禮的後人,將其大力提拔任用。
但從實際的權術操作看,無論是戶部侍郎鄭叔清的“自請貶官”,還是戶部尚書被張守珪兼任,以及楊氏三兄弟皆上任管理京畿府庫糧倉,都是右相李林甫的權力在不斷流失。
這很難說,不是李隆基對李林甫的敲打,或者說在外人看來,是李隆基在懲罰李林甫大力支持壽王李琩!
至於實際上是因為什麽,那隻有李隆基自己心裏清楚了。
近期平康坊的李林甫宅院,又是門可羅雀,並沒有什麽黨羽親信上門密謀。李林甫的安靜與安分,令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
長安波譎雲詭的政局,哪怕是從政多年的老江湖,如賀知章等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做人,不敢如從前那般經常性曠工喝酒。
與此同時,科舉製人才,在朝堂中樞的比例繼續降低,並且今年科舉進士的錄取名額為二十人,遠低於曆年來大唐科舉進士錄取平均名額的二十七人。
張九齡被罷官後,李隆基對科舉出身的朝臣明顯多了不少厭惡,或許是內心裏認為他們本事小廢話多,不願意這些人進入朝堂。因此李林甫控製的吏部,也在不斷將進士背景的待選官員外放到地方州縣為縣尉、參軍。
這天,參加完秋收祭祀後的李隆基,正在勤政務本樓內休息。
天子參與長安郊外的豐收慶典,與春耕儀式一樣,這是從南北朝時就傳下來的“老規矩”,大唐自高祖起,每一任皇帝都必須參與,無一例外。
這活動李隆基參加了幾十年,自登基開始,無一缺席。然而今年,他卻感覺到了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疲憊。
沒錯,就是疲憊,身體也累,心也累。
他厭倦了這種年複一年的“固有節目”。
“力士,河西那邊的戰事如何了,有戰報傳來麽?”
李隆基斜躺在書房的榻上,有氣無力的問道。
長安郊外那些參與慶典的農夫們大概不知道,精神抖擻的長安聖人,回興慶宮後就累得跟死狗差不多了。如果他們知道的話,或許內心對這位帝王也不會再有多少尊敬。
幸虧,李隆基的疲態,隻有高力士一人知道。
“回聖人,王忠嗣帶兵攻克吐蕃新城。已經寫奏折回來向聖人請示,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他建議在吐蕃新城成立新軍,以扼守交通要道,不讓吐蕃人從容進入大鬥拔穀。”
高力士博聞強記,頗有處理政務的才能。他將王忠嗣寫來的奏折一字不漏的背給李隆基聽,後者聽了頻頻點頭,隻是看起來對唐軍在河西的勝利不以為然。
“如此也好,那便在新城設置威戎軍,定員千人吧。”
李隆基對王忠嗣的建議照單全收,現在對吐蕃之戰,不過開胃菜而已。
“對了,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現在在吐蕃人那邊聲名狼藉,都認為其背信棄義。吐蕃讚普以此激勵士氣,要報崔希逸背盟攻乞力徐之仇。聖人認為此事應該如何處置呢?”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問道。
他的話就一個意思:朝廷應不應該為崔希逸正名!
如果朝廷出來為崔希逸正名,那麽崔希逸的行動,就是唐庭授權的“正義之舉”,兵不厭詐嘛,對吐蕃小醜有什麽道義可講的?
如果朝廷默不作聲,甚至是處置崔希逸,那麽就說明此舉是河西節度使的“私自用兵”,有虧於吐蕃的不是唐庭,而是崔希逸本人!
然而知情人都明白,崔希逸當初根本無心出兵吐蕃,是在朝廷的壓力與催促下才對吐蕃用兵的。從這個角度看,當了小醜的人並不是吐蕃,更不是崔希逸,而是好大喜功的李隆基。
隻是聖人怎麽能當小醜呢?
所以當了小醜的人,就隻能是吐蕃或者崔希逸啊!
果不其然,不出高力士所料,李隆基沉吟片刻說道:“罷免崔希逸河西節度使之職,改遷為河南尹,讓他在洛陽為政一方吧。”
“喏,那河西節度使誰來接替呢?”
“就蕭炅吧,提拔王忠嗣為河西節度副使,由他推薦一個大鬥軍軍使的名額。康太和老了,也該回長安述職,安享晚年了。”
李隆基一句話就決定了河西地方大員們的命運,該升官的升官,該退休的退休,該改遷的改遷。至於犒賞三軍的事情,基哥提也沒提。
或許在他看來,吐蕃新城駐軍不過一千,唐軍在東南麵的隴右布置重兵不說,在河西亦是有七八萬精兵可用,赤水軍還是番號自大唐開國就有的直屬王牌軍。
這麽強的實力,平掉吐蕃人一個千人級別的小城,真值得拿出來說道麽?
李隆基顯然不認為這是他心中期待的“大餐”,頂多算是開胃菜罷了。
“入秋後,吐蕃人很可能大舉進犯,讓王忠嗣做好準備。朕可不想聽到涼州城危急這樣的消息。”
李隆基恨恨說道,這些軍務政務,耽誤了他大量的時間,讓他沒有精力去享樂,破壞了他喜歡安逸的心境。
“喏,奴這便去辦。”
高力士低眉順眼的說道,他其實心中還有很多疑問,但是……罷了,如果李隆基都覺得沒什麽,那便沒什麽吧。
“對了,環環在玉真那邊住著,朕總是覺得不安,有沒有辦法將她接到興慶宮來?”
李隆基拉著高力士的袖子,壓低聲音問道。
高力士心中一緊,李隆基的“不安”是假的,“急不可耐”才是真的,隻是這些小秘密,他這位跟隨多年的貼身宦官不可能戳破罷了。
“聖人,壽王如今正妃之位空缺。若是讓楊玉環入興慶宮,恐怕遭人非議。
不如,先安排壽王的婚事,命其在近期大婚!
壽王娶妻了,那……一切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高力士不動聲色建議道。
“妙!”
李隆基大喜過望,握住高力士的手,興奮的低吼道:“速速去辦,一定要風光氣派,讓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不如就開個大酺,讓所有人都為壽王的婚事歡慶一下吧。”
“奴這就去準備。隻是這大酺的錢……內庫出麽?”
高力士疑惑問道。
李隆基平日裏很大方,但是一旦涉及到內庫的事情,他便小氣得離譜了。
“京畿各州縣攤派吧,內庫一文錢都不要動。是壽王大婚,又不是朕大婚!”
李隆基不耐煩的說道。
……
這次唐軍攻吐蕃新城之戰,方重勇的建議發揮了重大作用。由於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年輕銳卒,對於高原反應的適應性,也是老卒沒辦法比擬的。
所以這次唐軍跨越了將近兩千米的海拔作戰,其勇猛果決,幹脆利落,出乎吐蕃人意料之外。
饒是如此,在激戰中,唐軍仍有不少傷亡。王忠嗣在新城設立一軍,名為“威戎軍”,兵員定額一千。並任命崔乾佑為威戎軍軍使,負責監督吐蕃人北上之動向。
王忠嗣本人則是帶著傷兵與餘部返回了涼州城,與河西節度使崔希逸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涼州城內某個醫館的院子裏,躺了一地唐軍傷員。他們都是因為在戰鬥中骨折,需要到醫館中進行“正骨”處理的人。
因為吐蕃人大部分部落不喜歡使用弓箭尤其是讚普發家的那幾個高原地區),而喜歡使用拋石頭的烏朵。所以在戰鬥中,唐軍士卒骨折的比例,要高於箭傷與刀傷。
這些骨折的人,受傷的地方不好現場處理不說,還很影響行軍打仗。
由於李醫官腿腳不便,醫館裏的事情,都是阿娜耶在負責指揮調配,赤水軍的幾個士卒在一旁幫忙。而方重勇這個半大孩子,就純粹淪為了看客。
這隻是涼州城中的某一個醫館,像這樣的醫館還有好多,每一家都承擔了治療唐軍傷員的責任。而他們能拿到的“補貼”,幾乎是微乎其微,能把藥材錢抵回來就不錯了。
可以算是一種不叫徭役的“徭役”,而且根本沒法子拒絕。
邊鎮的軍事壓力,實際上是每一個河西人都在承擔,無論他們是漢人還是粟特又或者是歸化的突厥人什麽的,都要無條件承擔這樣有形或者無形的壓力。
方重勇讓方來鵲去城內買來一疊紙,在院子裏擺上一張桌案,便來給這裏的唐軍傷員寫家信。
“我在涼州城安好,此番與吐蕃作戰有戰功。今年家中無徭役,小娘的嫁妝錢要湊齊了,請母親不必擔心。
就寫這麽多對嗎?”
方重勇看著眼前這位一條腿被烏朵拋出的石塊打斷,上了夾板後勉強可以拐杖走路的年輕人問道。
“對,不過一點小傷,不用家裏擔心了。”
他那被曬得紅黑的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似乎斷腿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吐蕃人一樣。
“寫完了,放在我這裏。你把名字寫一下,後麵會有人走驛道送到你在瓜州那邊的家人手裏。”
那位唐軍士卒在信的末尾寫下自己的名字,隨即壓低聲音驚呼道:“小郎君是朝廷的大官吧,我以前見那些河西小吏的字,都歪歪扭扭醜得很。郎君這字寫得好啊!”
“別套近乎了,一文錢拿來。”
方重勇笑著拍了拍對方的胳膊說道。
一文錢不是工本費,而是告訴這裏所有人:接受任何服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不收這一文錢,將來可能要還的人情,那就是一條命!
方重勇的脾氣果然很對這些河西丘八們的胃口,這位小腿骨折的年輕士卒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枚“開元通寶”放在桌案上,然後對他說道:“小郎君以後有什麽差遣,隻要不是造反的,派人到赤水軍裏麵支會一聲就行了。”
“我得混多慘才要差遣你來做事啊,好好攢伱的嫁妝吧,整天想這些亂七八糟沒用的,滾滾滾!下一個!”
方重勇不耐煩的擺了擺手,隊伍裏麵有個雙手都被打骨折的倒黴蛋上前來,羞紅著臉低著頭不說話。
“後麵很多人排隊,你麻利點行不?”
方重勇歎了口氣說道。
“寫信給小花,讓她別嫁人……”
這人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話來。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給別人,一定要嫁給我。這樣寫可好?”
方重勇一臉膩歪的問道,生怕這位悶葫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好好好,真的好,沒有更好的了。”
這位士卒一臉驚喜,沒想到方重勇這半大孩子靠譜到如此逆天的程度。
“小郎君真是厲害!”
他又補了一句。
“你手不空,我來幫你簽名吧。你叫什麽來著?”
“我叫劉展,陳留人,十五歲來河西番上,已經五年了。”
他好像隻是怕被人嘲笑想女人而不肯說話,並非是話說不清楚。
“罷了,番上五年也是該回家鄉了啊。”
方重勇歎了口氣說道:“你把軍籍的身份牌給我,我去跟節度使說一聲,讓你返還原籍吧。讓一個番上多年的老兵歸鄉,這件事也不算太難。”
河西地區其實還有數量極少的府兵番上士卒,是從別處征調來從軍,時間到了軍府卻空了無人替換,於是隻能在當地值守到老死!
如今河西邊軍也不喜歡這樣的府兵,認為他們在本地沒有田地,所以也沒有心思去保衛河西各城。作戰的時候會愛惜性命不會出死力。
“謝郎君!大恩不言謝!”
這人正要跪,又發現兩條手臂都骨折,隻能一臉頹喪的對方重勇慎重點頭。
“去吧,下一個。”
方重勇從他腰包裏摸出一文錢,招呼下一個人上前。
阿娜耶驚訝的發現,原本那些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唐軍傷員,全都一個個自覺的排好隊,等著方重勇給他們寫家信。
(本章完)
手機站全新改版升級地址:.,數據和書簽與電腦站同步,無廣告清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