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針對性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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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開封城外的上源驛,李史魚仍然心緒不平。本來還要跟方清談談條件,結果被李惟誠這麽一攪和,什麽都談不下去了。
    驛站安排的屋舍內,桌案上的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李史魚摸著下巴上的白胡須,雙目直視李惟誠。
    直到他看到對方臉上並無愧疚之色,這才長歎一聲道:“你難道不知道你是庶子嗎?大帥即便是讓位,也不可能由你掌控軍權呀?你為何要滿口答應下來?”
    “這些事情都無所謂,反正李某已經打算將來在汴州任職,不會染指軍權。至於父親要把軍權交給誰,李某並不關心,更不會幹涉。”
    李惟誠麵色坦然說道,似乎早就下定了決心。
    二人麵對麵坐著,臉上的表情都比較嚴肅。
    聽到李惟誠的話,李史魚這才鬆了口氣。隻要不是子嗣奪權,家族內鬥就好,他現在倒是可以聽聽李惟誠有什麽話想說。
    “願聞其詳。”
    李史魚正色說道。
    “李長史並未在汴州居住,所以不知道這裏的情況。汴州無比富庶,汴州朝廷更是管轄數十個州,並且不久前還攻克了襄陽,改朝換代已經是鐵板釘釘。
    即便一個州養一千精兵,方清也能輕輕鬆鬆拉起一支數萬人的百戰精銳,財力一點也不吃緊。
    待擊敗吐蕃人以後,方清便要登基稱帝了。這個時候,如果某個人手中有兵權,還出鎮地方,又不是方清的親信。
    那豈不是要被第一批清算?何苦等到那一天呢?”
    李惟誠反問道。
    聽完這番話,李史魚沉默了,他並不是什麽都不懂的政治小白。事實上,現在汴州朝廷改朝換代的趨勢已經是誰都看得到,隻是不知道什麽時間舉事。
    新朝代開篇,與舊朝代苟延殘喘,那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人們的選擇也是截然不同。
    如果是在舊朝代苟延殘喘,那麽作為一方割據勢力,表麵臣服於中央,私底下則是有很大的操作空間。
    進可以拓展地盤,退可以偏安一隅。父位傳子,如同國中之國。
    但是新朝開局,則必定會收拾地方武裝,重新建立州縣二級統治。
    這樣一來,地方軍閥就沒有閃轉騰挪的空間了。要麽反抗中央舉兵造反,要麽黯然離場。
    等到那個時候,李寶臣一家必定會被當做反麵典型,最後成為新朝權貴們爭搶的戰功!
    反倒是不如現在就“功成身退”,借著吐蕃入侵的機會,順勢從高位退下來。以後就算摔倒,也不至於摔死。
    一個軍閥失去了軍隊控製權,很多時候並不完全是壞事。
    一方麵雖然失去影響朝局的能力,另外一方麵,卻也不會被人當做靶子射箭了呀!
    “你是說,與其將來被清算,不如現在姿態低一點,讓朝廷安排退路。
    是這個意思吧?”
    李史魚沉聲問道。
    李惟嶽點點頭,他心裏很清楚,李史魚有智慧有才能,根本不需要說那麽多,對方一定明白的。
    “你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隻是李某感覺有負大帥所托。”
    李史魚歎息一聲,不再爭辯。
    形勢比人強,況且吐蕃軍前鋒,已經到了渭州。雖然寶臣大帥在渭州以西的鳥鼠山大敗吐蕃軍,但是吐蕃人兵力雄厚,即便是敗了一陣,也未傷根基。
    下一步,吐蕃人極有可能繞過渭源,直撲涇川,從涇川進入關中,等同於繞過了鳳翔府的防區!
    其間李寶臣所麵臨的風險極大,而且不可控。畢竟,那已經是李抱玉的地頭了,寶臣大帥鞭長莫及。如果李抱玉麵對吐蕃人直接送了,甚至投降對方,那樂子就大了。
    而李寶臣投靠汴州,便有方清和汴州朝廷為他托底。他們還是有實力跟吐蕃人掰掰手腕的。
    將來再慘,李寶臣也可以來汴州做個富家翁。總好過死在吐蕃人的刀鋒之下吧。
    “明日便啟程回關中吧。不過還是要先走一趟開封府衙,拿到方清的親筆信再說。”
    沉思片刻,李史魚對李惟誠說道,二人暫時達成了統一的意見。
    至於李寶臣會如何決定,李史魚不知道,他已經是盡了最大努力。
    不管怎麽說,肉還是爛在鍋裏了不是麽?好歹寶臣大帥麾下兵馬,還是在兒子手裏,總好過被外人奪了兵權。
    李史魚不由得感慨方清政治手腕之老辣。這一招就如同是推恩令一般,即便是李寶臣沒興趣,他的兒子卻未必沒有。
    後續發展,很可能就是李寶臣不知道哪個兒子適合繼承軍權,所以不得不分權,各管一攤。
    將來,方清便可以軟硬兼施,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權,而且還不用撕破臉。
    無論是李惟誠還是李惟嶽,又或者是李惟簡什麽的,誰也沒有學到李寶臣打仗的本事。麵對方清和汴州朝廷這個龐然大物,他們又有多大的選擇權呢?
    真是令人唏噓。
    李史魚也麻了,他是李寶臣的幕僚,不是李寶臣他爹。事已至此,那就這樣吧。
    二人又商議了一些細節,便各自歇息去了。
    李惟誠與李史魚他們當然睡得著覺,因為這件事即便是再差,也不過是在汴州當個富家翁,身家性命是不需要擔心的。
    但是剛剛跟他們談判完的方重勇,卻是壓根都睡不著覺。
    在方重勇看來,寶臣大帥的事情,不過細枝末節而已,隻要對方不投靠吐蕃人,那就翻不出什麽浪來。完全可以懷柔處置。
    方重勇所憂慮的事情,隻有吐蕃而已。
    吐蕃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它的政治生態,一到秋冬季節,必定會下高原過冬。
    在凍死和戰死之間二選一,絕大多數吐蕃人選擇後者。吐蕃軍悍不畏死,不是因為高官厚祿的軍功在吸引,而是他們隻想死得好看點罷了。
    因此,吐蕃軍與敵人正麵交戰時,士氣非常高,也很能打。這是由客觀環境決定的,那邊人均壽命也就三十多歲,高原缺氧會持續傷害心肺功能,即便不打仗,他們也一樣死得早。
    所以,與其說是戰死,不如說是一種解脫。
    深夜,汴梁城內最大的軍械作坊,依舊是燈火通明。一車又一車的箭矢、弓弩、盾牌在裝箱,準備發運。
    它們將會由騾子、駑馬等牲畜托運到關中華陰,此前車光倩已經帶兵在此建立了前進基地。
    這一手,一方麵是為了威逼李抱玉就範,不要再有什麽不切實際的想法。另外一方麵也是防備吐蕃人猝然入關中,導致局麵崩壞。
    吐蕃人若是入關中,就要打長安保衛戰了。
    “官家,工坊正在日夜不停的製作軍械和盔甲,請官家放心,一定不會耽誤朝廷打吐蕃人。”
    看到方重勇深夜來軍工作坊巡視,馬待封上前叉手行禮道。他的雙目赤紅,眼眶深陷,顯然是近期睡眠不足。
    眼前的貨架上,擺著一根接一根的狼牙棒,光種類就有四五種之多。有鍛打的鐵棒,有鐵皮包木的木棒,還有各種錘子。
    更遠的地方,鍛打的敲擊聲不斷傳入耳中,在夜晚顯得有些突兀。工匠們正在流水線作業,一個人負責一道工序,忙個不停。
    看著這一切,方重勇心中稍安。經濟實力就是戰鬥的底氣,前些年勵精圖治,果然現在關鍵時刻就用上了!
    他拿起貨架上的一根鐵棍,在手裏掂量了一下,很沉!手感很好!
    管他是誰,即便是身披重甲,麵對這種鈍擊武器,也沒有多少防禦力。即便沒有外傷,恐怖的動能會讓吐蕃士兵內出血。結結實實挨一棍子,身體立刻就會一頓,短時間內喪失戰鬥力。
    這次出兵打吐蕃人,汴州軍主力全軍置換鈍兵器,不再攜帶橫刀與普通弓箭。那些東西對吐蕃重步兵沒用,跟撓癢癢差不多,根本不能破甲。
    向來無往不利的馬槊也不好使,反倒是狼牙棒,錘子,斧頭等兵器在對陣吐蕃人時有大用。這些兵器汴州軍械庫內奇缺,庫存根本不夠用。
    而且這些東西都是耗材,很可能一場戰鬥下來就不能用了,庫存要多多準備。
    現在都是臨時趕製,日夜不停。
    如果是一般的割據勢力,麵對這種情況肯定已經麻爪子了,但是汴州這裏擁有強大的物流渠道,可以把沿著運河各州的原材料,通過運河匯聚於此。
    然後在汴梁城內的工坊裏進行總裝!
    方重勇想起前世後周的一些細節。郭榮麾下精兵之所以可以戰無不勝,短短數年便有橫掃天下之勢,就是因為後周朝廷在重修汴梁城的時候,也順便擴建了軍工作坊。
    僅鎧甲的產量,就完爆南唐等勢力。
    換言之,人家得天下也不光是靠著百戰老兵,同樣也是重視軍備建設的。
    方重勇坐鎮汴州這些年,也是非常重視鎧甲的保有量。每年逐步裁汰使用多年的舊甲,換上製式新甲。
    鎧甲數量雖然隻是穩步提升,但質量卻已經比周邊那些藩鎮有明顯優勢。這次對陣吐蕃人,也是對汴州朝廷前些年軍備建設的“大考”。
    平日裏到底是兢兢業業,還是摸魚混日子,很快便會有結果了。
    想到這裏,方重勇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他拍了拍馬待封的肩膀說道:“工坊的狀況很好,本官很滿意。本官在前線殺敵,有你的一份功勞,本官不會忘記的。”
    “敢不為官家效死!”
    馬待封一臉激動說道,似乎已經看到腳下的康莊大道,壓根走不完!
    “吐蕃啊!吐蕃!”
    方重勇看向天上掛著的那一輪明月,忍不住長歎一聲,心中感慨萬千。
    吐蕃與大唐,可以說是一對相生相殺,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大唐崛起的時候吐蕃也在崛起,當大唐衰落時,吐蕃攻入長安又退走後,同樣也陷入不可逆的長期衰落。
    國內政局混亂,甚至死得比大唐更早。
    如果把時間線拉長的話,吐蕃對後世的最大影響,不是創造出多麽輝煌的帝國,而是徹底改變了青藏高原的生態,使其永久喪失了爭奪霸權的機會。
    連帶著,讓關中平原也徹底歇菜。
    簡而言之,就是自吐蕃後,青藏高原便成了一塊“絕地”。這件事的影響力,要以千年來計算,隻是此刻忙忙碌碌的芸芸眾生,壓根就沒有什麽感覺,更不可能料到將來如何
    “官家,是下官有什麽做得不好麽?”
    馬待封看到方重勇半天都沒說話,還以為他對自己的工作有什麽不滿。
    “沒有,現在軍工作坊運轉順暢,你功不可沒,並無不妥。
    本官隻是感慨吐蕃人頑強,總是殺不死。”
    方重勇輕輕擺手,丟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轉身便離開了。
    他還要去製衣工坊看看,等天亮了,還要去火藥工坊考察。越是到了戰前,越是不能放鬆。
    雖然這樣很累,但是主將把握住了每一個細節,便可以在戰場上提高勝率,對自身情況有一個充分了解。
    勝利,從來都沒有“自然而然”這樣的事情。多準備就勝算高,勝算高就可以賭一把,不外如是。
    吐蕃內部的一些事情,當年達紮路恭跟方重勇說過不少。吐蕃人的精華是重步兵。這些人都是東岱裏麵的小貴族,也是將領們的基本盤。
    這些人打仗的時候負責破陣,銳不可當。突破敵陣後,那些輕裝的步兵才會一擁而上。
    隻要能打掉這些“箭頭”,那麽吐蕃軍的實力便會大減!如何低成本打重甲兵,很可能是此戰的勝負手!
    而且吐蕃軍製,是仿照的大唐初年的府兵製,不過還是稍有不同。
    吐蕃小貴族們自備盔甲,世代相傳,戰後參與戰利品分配,更像是宇文泰當年組建的府兵,是軍中骨幹,更是後備將領的人才庫。
    方重勇一點也不敢輕敵,更不會把吐蕃人當回紇、突厥這些組織力較差,一擊即潰的二流隊伍相提並論。
    此刻他還不知道的是,遠在蘭州的恩蘭達紮路恭,已經親率吐蕃軍主力,朝著關中方向進發了,正是涇川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