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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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6章 入甕
    當天晚上,趙煦在保慈宮,陪著向太後吃完晚膳,回到福寧殿的時候。
    馮景便湊到他麵前,低聲報告:“大家,童高品乞陛見。”
    “童貫?”趙煦楞了一下。
    “嗯!”
    “叫他來吧。”趙煦點點頭。
    童貫如今,已經升官了,脫離了貼邸候內品這個小黃門階的最底層,升到了邸候高品。
    再升,就升到小黃門的天花板——邸候殿頭了。
    邸候殿頭之後的內臣,就有兩套並軌的磨勘體係。
    在宮中,有內臣磨勘轉遷。
    在外則和武臣共用一套磨勘資序體係。
    看著複雜,其實很簡單。
    就是雙軌製,在宮裏麵用內臣階定上下,在宮外則以武臣階定差遣。
    打個比方,李憲的景福宮使,這是從五品的內臣官階,所以,他可以出任入內內侍省的都知,而武信軍節度留後,則是正四品的武臣階,這讓他有資格可以擔任一路經略使。
    所以,童貫的積極性是很高的。
    他再升一級,就可以達到職業生涯的一個頂點。
    突破過去,就不是小黃門。
    而是有官品的內臣了。
    這大概類似於,從基層員工,變成管理層。
    當然,幹勁十足了。
    沒多久,童貫就被帶到了福寧殿上。
    當然,趙煦沒有直接見他。
    而是隔著帷幕相見。
    “臣貫,恭問陛下聖躬萬福。”童貫還是第一次被帶到福寧殿這個神聖的殿堂上,而且是在晚上,被單獨召見。
    這讓他無比激動,臉都有些漲紅。
    趙煦隔著帷幕,看著這個未來的童太尉,輕聲問道:“卿星夜入宮乞見,可是有事?”
    “奏知陛下……”童貫俯首而拜:“臣今日接到來自禦史台色役案的衙探,不敢怠慢,特來上稟陛下。”
    說著,他就舉起了一張白紙。
    趙煦對馮景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下去,將那白紙取來,送到帷幕內的趙煦手中。
    趙煦接過來,掃了一眼,就笑了一聲:“安惇看來很有進取心嘛!”
    “這麽快就撬開了開封府那些人嘴巴。”
    “不錯!”
    說著,他就將手裏的紙透過帷幕遞還給了馮景:“童卿,一字不改,全文刊載就是。”
    “對了!”趙煦想了想,叮囑一聲:“給汴京義報,也送一份去。”
    “看看汴京義報,會不會刊載?”
    “諾……”馮景低著頭退下去。
    司馬康現在主持的汴京義報,在汴京城裏的待遇和汴京新報是相差無幾的。
    蔡京也很識趣,對司馬康的汴京義報大開綠燈。
    這使得那份格調高雅,廣受士大夫歡迎的小報的發行量,一直很不錯。
    在汴京城裏,如今公認最受小民歡迎的事汴京新報,而最受官員士大夫喜歡的則是汴京義報。
    尤其是在太學裏,汴京義報廣受好評,是太學生們必看的小報。
    看上去,趙煦是在給自己找不痛快。
    可誰又知道,司馬光就幾個月的生命了呢?
    等司馬光一死,司馬康就得守孝。
    這汴京義報,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落入趙煦掌控。
    換而言之,這是在借雞生蛋。
    更妙的是,還是拿著司馬光的個人聲譽、人脈,給趙煦孵化一個專門麵向士大夫階級的報紙。
    當然,這並不妨礙,趙煦時不時的試探一下汴京義報那邊的立場。
    看看司馬光父子,到底是真的大公無私呢?
    還是果然心裏麵有些小九九?
    趙煦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心態?
    但,到目前為止,盡管汴京義報在報道方麵,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
    卻一直秉承著相對客觀、中立的立場。
    哪怕是舊黨的人做錯了事情,也是該罵的罵,最多不過是調門降一點,措辭溫柔一些。
    所以,隻能說司馬光父子屁股有問題。
    但人家的道德操守,卻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
    第二天,隨著新一期的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的發行。
    整個汴京城,瞬間轟動。
    實在是,李雍案已經經過了數日的鋪墊、發酵和引導。
    就連開封府下麵的那些縣、鎮的百姓、士人,也知道了這個案子。
    甚至就連大名府、洛陽都有人在關注這個案子。
    無論是民間,還是士人,都在盯著這個案子。
    沒辦法,這個案子太具傳奇性了。
    集賣官鬻爵、私相授受、官官相護、告禦狀等諸多爆點於一身。
    還牽扯了開封府、大理寺。
    現在,這個案子居然有了新的突破?
    禦史台裏傳出消息,可能別有內情?
    八卦群眾們,立刻就不困了。
    可,這個事情,對涉及一些人來說,就不是那麽好了。
    當通見司將一封禦史聯名的奏疏,送到宮裏麵的時候。
    趙煦看完,就在心中笑了起來。
    “總算咬鉤了!”
    “也不枉朕一番苦心!”
    上書者的名字,在貼黃上寫的清清楚楚。
    劉奉世、呂陶、朱光庭。
    其中,劉奉世是左正言,呂陶是監察禦史裏行,朱光庭則是監察禦史。
    諫院的諫官和禦史台的禦史一起上書,通見司自不敢怠慢。
    所以,奏疏謄抄好後,就分別送到趙煦和兩宮以及都堂宰執手中。
    而他們的上書,議論的就是——禦史台刑訊逼供,有礙法度。
    話,當然說的是冠冕堂皇。
    就是事情,太下作了!
    趙煦拿著奏疏,看向在殿中坐著的禦史中丞傅堯俞,輕聲說道:“卻是要讓傅卿看笑話了。”
    他說著,就讓馮景將這奏疏送去傅堯俞手中。
    “朕也不知,是否是朕年幼,故而德薄,竟讓朝中大臣,如此輕看於朕!”趙煦說著,眼眶就發紅了。
    傅堯俞聽著殿上小官家的聲音,再看著小官家那發紅的眼眶。
    他內心的柔軟頓時就被觸動。
    還有什麽比年少、聰俊、孺慕聖人大道的天子,一心憧憬著,聖人之教,仁恕忠義之道,卻被大臣們的無恥所傷害,更能讓一個傳統的儒家士大夫動容的事情呢?
    沒有了!
    而傅堯俞,恰好就是一個最傳統,也最正宗的儒家士大夫。
    致君堯舜上,是他的理想。
    當即,他就起身,鄭重的拜道:“陛下即位以來,躬先帝之教,承六聖之治,上孝太皇太後、皇太後,推恩大臣!施恩布德,澤被四海,雖幼衝之年,卻已身孚天下之望!”
    這是事實!
    這位官家即位之後,給朝野甚至是整個天下州郡,都注入了一股全新的風氣。
    不止是奉父命,推恩於天下,罷廢市易務、均輸法等諸多弊政。
    還撲買堤岸司,讓利於民。
    更出內帑以賑河北百姓,與民更始,修葺道路。
    自己更是以身作則,在宮中親耕於田,種四季菜圃。
    個人生活和享受,更是節儉無比。
    每日三餐,不過三菜兩湯而已,所食簡單樸素。
    而且,他還很關心,禦廚的廚子的生計問題。
    於是,推恩廚子,效仿先帝的惠民熟藥局的之製,命人在汴京城的州橋,給禦廚們開了好幾家吃食店。
    讓那些無事的禦廚,能得到一份生計,甚至可以過上優厚的生活!
    禮賢下士、仁愛百姓、胸懷天下、仁厚愛人、節儉自用、體恤民生……
    就問一個集齊以上所有光環的天子,出現在現實中時。
    士大夫們該怎麽辦?
    反正,對傅堯俞這樣的儒家思想鋼印入腦的人來說。
    他隻有一個念頭——臣,隻會心疼陛下!
    尤其是,當他看到,小天子在他麵前紅著眼睛,一副被傷害的模樣後。
    他就已經怒不可遏了。
    於是,傅堯俞俯首而拜:“若有大臣,不顧君臣之義,有害於陛下,臣身為中司,自當嚴加彈劾!”
    說著,他就翻起了那封天子命人交到他手裏的奏疏。
    隻是看了一眼,傅堯俞就怒火中燒!
    “豎子爾敢!”傅堯俞在內心咆哮。
    居然彈劾禦史台,刑訊逼供!
    這是汙蔑!
    因為這些天,他傅堯俞每天都會入宮,向天子匯報進展。
    他也一直盯著安惇、張汝賢。
    哪裏刑訊逼供了?
    讓犯官罪吏們在太陽下抄寫聖人經義就算刑訊逼供?
    傅堯俞放下奏疏,抬起頭,看向那位依然紅著眼睛的官家。
    他當然知道,這位小官家,隻是年紀小。
    可心智、手段,卻成熟的可怕!
    這些日子來,他入宮上奏的諸多事情,官家總是可以迅速理解,甚至舉一反三,引用國朝的典故、故事理解相關事情。
    所以,傅堯俞知道,小官家雖有一片赤子之心,憧憬聖人之道,卻絕不是那種刻板的理解聖人經義的天子。
    恰恰相反,小官家對人心有著某種超出想象的理解和洞察。
    最讓傅堯俞感動的,還是明明小官家,什麽都知道,卻依然憧憬、向往聖人之道。
    事事以仁恕為出發點,心心念念都是天下蒼生福祉。
    每次見他,總會問起地方百姓民生,聽到地方上的百姓,吃不飽飯的時候,總會紅著眼睛,默默落淚、自責不已。
    當淮南方麵,上報旱情導致今年可能要歉收的時候,小官家當即下詔,從今以後,直到旱情消減,福寧殿一切用度減半。
    這些都是傅堯俞親眼所見的事情。
    與那幾位,恨不得把每一個製錢,都搜刮到自己手裏的先帝,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才是最珍貴的赤子之心!
    所以,傅堯俞知道,小官家傷心的原因。
    那幾個大臣,自以為聰明,以為可以瞞得過天子。
    卻不知,他們的那點小心思,被天子一眼看穿了。
    因為,今天他傅堯俞入宮,就是來匯報,禦史台如今對李雍案的調查進展的。
    不僅僅有著安惇、張汝賢等人審出來的開封府、大理寺相關涉案官吏的供詞。
    還有著他傅堯俞,從開封府、大理寺的無數卷宗裏,找出來的關鍵物證!
    所以,這封奏疏在官家眼中,就是完全在將官家當稚童看待。
    這是孩視天子!
    也是目無君上!
    更是欺君罔上!
    難怪,官家這般傷心。
    傅堯俞自己換位思考了一下,感覺自己若是官家,怕隻會更加傷心!
    傅堯俞想著這些,當即說道:“臣,備位中司,不能以身作則,嚴肅法度,竟讓禦史台出現此等大臣!”
    “臣有罪!”
    “臣自請出外,降授於偏遠軍州,以嚴朝廷法度,國家製度!”
    對傅堯俞這樣的人來說,不僅僅嚴於律人,他還嚴於律己。
    個人的人格魅力,是毋庸置疑的。
    熙寧變法時,哪怕王安石被他頂的受不了,還是很尊重他。
    回朝以後,即使很多大臣,覺得他這個人不可理喻。
    但依然敬佩他的為人。
    所以,他說那些話,確實是他的真實想法。
    主辱臣死!
    君上被人輕視,輕視的人,還是他的下屬。
    這就是他的責任!
    趙煦當即起身,命人扶起傅堯俞,道:“不關愛卿的事情。”
    “朕,雖然年幼,可還是分得清忠奸,辨的了真偽的。”
    “卿是朕的包孝肅……”
    “朕於卿,從無懷疑!”
    這話,趙煦說的真誠,也說的坦蕩。
    因為他除了利用了這個正直的君子的個人道德操守外,他確實從不懷疑,也從不擔心傅堯俞會做對他和國家不利的事情。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說的就是傅堯俞這樣的人。
    這可是經受了曆史考驗。
    也經受了數十年的沉浮磨礪後,卻依舊不改本心的大臣!
    現代成語‘胸無城府’的原型人物!
    傅堯俞卻被趙煦的真誠,感動的也跟著眼眶發紅。
    當即便拜道:“陛下知臣至此,臣此生足矣!”
    那些青史之上的君臣佳話,在他腦海中回蕩著。
    傅堯俞已經老了。
    在這宦海沉浮數十年!
    他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
    就像孔子說的那樣: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卻不想,在這人生暮年,他竟幸運的遇到了這樣一位對他信任、禮遇,而且懂他的君主!
    所以,傅堯俞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恰在這個時候,殿外的郭忠孝,進來稟報:“官家,兩宮慈聖,差人來請官家至慶壽宮。”
    趙煦問道:“可是為了禦史彈劾禦史台刑訊逼供?”
    郭忠孝點頭。
    傅堯俞聽著,當即說道:“陛下,臣請隨駕同行!”
    趙煦點點頭。
    他這些日子來,總是抽時間聽取傅堯俞匯報就是為了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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