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失眠的章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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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回到福寧殿,趙煦都還在得意。
    他的父皇留下的奏疏裏,也確實有著幾分類似的上書。
    範純仁、呂大防、王光祖也確實說過那些話。
    原因?
    很簡單,在大宋興學是慶曆以後的風潮。
    地方官上書,除了報告大小事務,很多時候都會請求興學。
    熙寧以來,即使是武臣守臣,也逐漸開始大談特談興學。
    因為這是政治正確。
    也正是因為慶曆興學、熙寧興學,大宋天下人口的文盲率,迎來可喜的下降速度。
    像唐代那種,連城市居民,都沒幾個看得懂官府文書的事情在大宋已經不可能發生。
    汴京城瓦子裏的措大們,甚至能寫詩作賦。
    調侃起當朝宰執來,更是毫不客氣。
    像是從前的拗相公,現在的三旨相公,以及未來的司馬牛,都是汴京人送給宰執們的禮物。
    這些禮物最終跟著這些宰執,一起流傳到了後世。
    所以,趙煦知道,今天的事情傳出去。
    天下人都隻會稱頌他的英明仁聖。
    至於被他點名的那三個人?
    範純仁和呂大防,是舊黨裏的實幹派和溫和派。
    他們對新法的不滿,大體集中在青苗法、市易法、均輸法、保馬法上。
    譬如範純仁從來就不覺得保甲法有什麽錯,後來他甚至覺得青苗法其實也不錯可以恢複。
    然後就被那些舊黨的激進派,噴的狗血淋頭。
    呂大防就更有意思了。
    實際上到了元祐末年,呂大防與其說是一個在朝堂上的舊黨大臣,不如說他是一個看著像舊黨,扒開衣服其實裏麵寫著:王荊公門人的新法大臣。
    元祐後期,對西賊的用兵和戰略,越來越主動,越來越積極就是呂大防主政下的結果。
    同時,很多地方重新開始推行免役法,也是在呂大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下做的。
    所以,趙煦親政後,並沒有為難他。
    也沒有聽章惇的送呂大防去嶺南釣魚、吃荔枝。
    甚至一度還想把他召回朝堂裏主政,隻是章惇那個時候得了舊黨PTSD,聽到和舊黨有關的人要回朝就一蹦三尺高,才沒有成行——紹聖、元符時代的章惇,已經是個偏執狂了,動不動就喜歡辭相!
    趙煦沒辦法,隻能哄著那個老小孩。
    而剩下的那個王光祖,趙煦則是想要補償他。
    王家滿門忠烈!
    王光祖的父親是仁廟時的禁軍第一猛將王珪,號稱王鐵鞭,擅使一手犀利的鐵鐧,據說在好水川中,王珪獨力奮戰到了最後,連手中鐵鐧都被打折了,最後竟是力戰而死。
    死前,一雙鐵鐧至少敲開了上百個西賊的腦殼。
    王光祖本人,則為趙宋王朝南征北戰,到生命最後一息,死於涇原路。
    他的兒子王稟,在靖康時駐守太原,在麵對趙佶那個混賬兒子割讓太原的無恥懦弱行徑時,當眾怒罵不斷,罵的使者羞愧而走。
    於是王稟率部在太原奮戰到底,甚至還和金兵打起了巷戰。
    最後力戰不敵,不肯受辱,投河而死。
    與之相比,趙佶父子,坐擁偌大的汴京城,擁有強大的城防工事,卻不敢發動軍民,不敢抵抗,卑躬屈膝,根本不配為人!
    趙煦每每想起這個,都恨不得去大內將那個才兩歲的趙佶掐死!
    深深吸了一口氣,趙煦才壓抑住內心的殺意。
    然後趙煦就笑了起來。
    「何必和一
    個兩歲的黃口小兒計較?」
    「再說,他如今惡行未彰,待到將來,他若果然表現出一些望之不似人類的行徑,再收拾他好了!」
    在大宋,想要收拾一個宗室,皇帝有一萬種辦法。
    這一天下午,在大內發生的對話,同樣不出意外的,很快就傳了出去。
    在宮門落鎖前,基本上整個汴京都知道了。
    於是,這一天的汴京市民,好似是那瓜田裏的猹,吃瓜吃到肚子飽飽。
    而禁中傳出來的消息,也讓整個汴京,都陷入歡呼之中。
    小官家,果然是仁聖純孝啊!
    一即位,就知道推恩我等百姓庶民。
    那該死的市易法和均輸法,總算要廢除了!
    無數瓦子裏的酒,在這一天賣到脫銷。
    汴京城的七十二家正店,數錢都快數瘋了!
    而小官家,敬獻堤岸司堆垛場供兩宮太夫人脂粉錢的事情,也是迎來了上上下下的一致點讚!
    沒有任何人覺得這樣做有什麽不對?
    反而所有人一致認為,這才是好官家!
    也就是後來,傳出了官家親自除授兩位外戚熙河路美官的事情時,幾個入京的舊黨大臣,才有了點敏感。
    不過很快,他們就知道了,從大內傳出的小官家的解釋。
    司馬光聽說了後,不禁老懷大慰:「官家雖然年幼,卻已近通聖人之道矣!」
    「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當初富韓公,勸諫大行皇帝曰:願二十年不言兵革!」
    「富韓公難道不知道恥辱嗎?」
    「他知道,但他明白,天下人禁不起兵革!」
    「可惜,富韓公未能見到今日啊……」
    陪著司馬光的韓維,卻道:「比起這些,老夫更欣賞官家興學的誌向和聰俊的想法啊!」
    「自特奏名進士之中,選募自願前往熙河之人,教化當地百姓!」
    「此真仁廟之風,祖宗之德!」
    「官家雖少,卻足堪至聖至明矣!老夫已迫不及待,禦前朝聖,覲見聖容!」
    於是,兩位元老相對一笑,都從彼此眼中看出希望和期盼。
    社稷有此聖主!
    國家有此神君!
    何愁天下事不能振作?何愁天下不能太平?
    都堂令廳內。
    章惇卻拖著腮幫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寺廟……佛牙舍利……興學……」他想著,一雙眼睛漸漸眯起來:「是無心之為,還是有意為之,甚至……深思熟慮?」
    他回憶著今日禦前所見的每一個細節。
    也仔細回想著,從大行皇帝臥疾之後,他觀察到的那位少主的每一個細節動作。
    沒有人比章惇更清楚,寺廟+和尚+學校的組合拳的威力。
    因為他開拓梅山,就是一邊指揮西軍,長驅直入,炫耀武力,展示軍力。
    一邊向梅山各地的山寨民許諾:願意下山,編戶齊民的,給種子給耕牛給房屋,還給建寺廟、建學校。
    於是,梅山各寨的鄉民們聽說朝廷不僅僅給他們土地房子和耕牛,還給他們建寺廟學校的時候。
    紛紛扶老攜幼,從深山之中走下來。
    從此編戶齊民,從此成為大宋臣民,從此為大宋納稅納糧。
    這是章惇生平最得意的事情。
    就像他寫的詩那樣:不持寸刃得地一千裏,王道蕩蕩堯為天。大開庠序明禮教,撫柔新俗威無窮!
    而現在,小官家分明就是照抄著他的組合
    拳。
    不對!
    有了特奏名進士和佛牙舍利,這是威力加強版!
    一時間,章惇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之中。
    他一會覺得,小官家是天性純良,仁聖聰俊,誤打誤撞。
    可一會他又感覺,恐怕是特意設計,曲意為之。
    於是,這個晚上,章惇徹底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