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分裂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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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光見到範純仁的時候,幾乎有些沒有認出來。
    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疑惑著問道:“堯夫?”
    當年洛陽見到的範純仁,正直青春風華,風姿倜儻之年歲。
    轉瞬,當年那個在洛陽在他麵前以晚輩、後進自居的年輕人,也已經老了。
    華發生鬢,司馬光驀然才醒悟。
    是哦……
    堯夫也已近知天命矣!
    範純仁恭身一拜:“範純仁見過司馬相公!”
    司馬光哈哈一笑,扶起範純仁,道:“自當年洛陽一別,已有十餘年未見堯夫矣!”
    “今日重逢,當孚一大白!”
    就吩咐左右置酒備宴。
    然後,就拉著範純仁的手,在這官廨後宅的院子裏坐下來,促膝而談,說道:“老夫自從聽說兩宮命堯夫入京麵聖後,就一直期盼著堯夫,不意堯夫入京竟是這般的快!”
    範純仁說道:“自得兩宮旨意,某星夜兼程,馬不停蹄,自河中府疾馳入京……”
    這一次河中履職,已是範純仁第二次知河中。
    上一次是熙寧二年,因反對王安石變法,以知製誥、同知諫院、判國子監出知河中府。
    其後地方輾轉十六七年,於前年再知河中。
    這十幾年來,範純仁從河中至成都,從成都到河州、慶州,然後回到河中。
    就像是來回跑一樣!
    看似是回到了原點,實則隻有範純仁知道,他在這些地方都收獲了些什麽?
    十六七年前,那個年輕氣盛,自詡掌握天下真理的範純仁,在這來來回回的履任中已經死了。
    現在的範純仁,已經清楚的知道,天下之事絕不是儒者嘴裏的仁義道德四個字可以概括的。
    “堯夫此番入京,路上可聽說了少主的事跡?”司馬光問道。
    範純仁點點頭,對著皇城方向拱手:“祖宗保佑,蒼生幸甚,竟降聖君於我朝……故而,某日夜兼程,不舍晝夜而來!”
    河中府到汴京,足足有著八百多裏。
    即使這一段的官道寬敞,交通便捷,但他範純仁卻隻用了不到七天就抵達了汴京。平均日行百餘裏,這對一個士大夫來說,確實已經是極限的速度。
    他這麽急切,自然是因為聽說了汴京的事情。
    少主的傳說,讓他大為振奮。
    因為,他也是一個神童!
    範純仁八歲的時候,就已經跟著胡媛、孫複學習儒家經典,所學一次就通,引得上下都去和範仲淹道喜。
    司馬光點頭頷首:“少主聰俊仁聖,千古罕見,朝野稱頌!”
    “尤為難得的,還是少主於治學上,頗為嚴謹,年雖幼衝卻已頗得古人治學之要……”
    “宮中皆言:官家每日自晨起誦聖人之經,及夜深之時,猶讀春秋,方上榻入睡……”
    “此外……”司馬光看著範純仁,滿是讚賞的說道:“少主還曾在大內讀大行皇帝所遺之書,讀到了文正公昔年的《嶽陽樓記》,當殿與我等臣子解義言語之中對文正公可謂推崇備至!”
    範純仁聽得,眼睛都泛起了淚光,他是個大孝子,當年範仲淹年邁,他中了進士就回鄉守著範仲淹,服侍範仲淹終老,又守孝三年才出仕為官。
    如今,少主幼衝,卻已掛念他的父親,推崇文章。
    這對範純仁來說,比什麽都重要!
    畢竟,對大宋士大夫們來說孜孜於科舉之途,除了得官入仕,施展自身抱負外,最大的動力就在於——進父祖之名於天子禦前!
    哪怕是範純仁之父範仲淹,乃是國家元老,前朝重臣。
    可少主掛念,推崇乃父,依舊是莫大榮譽。
    這個榮譽,對範純仁來說,遠比他自己進用,得到賞識,更能讓他激動。
    當即就對著皇城大內拜了一拜:“先臣有幸,文章得入聖心,幸甚!幸甚!”
    司馬光頷首微笑。
    範純仁入京了,他的後顧之憂,也已經解除了大半!
    有範純仁輔佐,都堂上的那些陰暗手段,就不足為懼!
    因為範純仁,不僅僅家學淵源,自幼就跟著範仲淹履任各地,熟知上下情弊。
    這些年奔走天下,在政務和國家法度、典故上,更當已了然於胸。
    於是,等著下人們,將酒菜備好,便拉著範純仁一邊飲酒,一邊談起了他如今麵對的局麵。
    尤其是都堂上,刻意的文書刁難。
    範純仁一聽,當即表示:“相公勿憂,且將那些文書交於某……”
    “今日便可解相公之憂!”
    這種地方上的胥吏,用來刁難那些剛剛上任的官的手段,在範純仁眼中,隨手可破。
    因為一切文書,都自有規律,都自有手法。
    隻要找到這個規律,就可以如庖丁解牛一樣,輕鬆的從浩浩文海之中,找到最重要的那幾條。
    其他的……
    都是用來汙染耳目,占據精力的垃圾!
    司馬光聞之大喜:“老夫就知道,堯夫隻要入京,宵小束手可擒矣!”
    範純仁見著,卻忽然想起了一個事情。
    “司馬相公,緣何局促至此?”
    “汴京元老們,怎無人相助?”
    “尤其是文太師……”範純仁想著:“這等小事,太師門下隨便遣一門生,就可破解……”
    這不大合理。
    不過,範純仁並沒有太過深入的去想。
    反正,他明日也要去拜訪這些元老大臣。
    尤其是文彥博,必須登門拜訪!
    這可是他家的世交!
    ……
    福寧殿中,夜幕已經降臨。
    趙煦陪著向太後,吃著晚膳。
    因為馮景管著禦廚,所以趙煦直接通過馮景,遙控禦廚的菜式。
    所以,福寧殿的菜肴,數量大大減少,但質量大大提高。
    尤其是齋菜水平,突飛猛進。
    各種蘑菇和豆腐,都被禦廚們玩出花來了。
    向太後和太皇太後,都很滿意,所以馮景在禦廚的地位,已經不可撼動。
    吃完晚膳,母子兩人就在福寧殿帷幕裏,說起話來。
    “六哥,明日有大臣要陛辭……”
    “嗯!”趙煦點點頭。
    “是馮京馮當世!”向太後看著趙煦,說道:“就是母後和太母常說的金毛鼠……”
    “哦!”
    “六哥記得,明日殿上,不要表現出什麽傾向來,免得傷了老臣的心!”向太後叮囑著。
    雖然,她和太皇太後,都有些不大喜歡馮京。
    可馮京到底是四朝元老,而且還是富韓公的女婿。
    元老的體麵還是要給的。
    向太後現在就怕,趙煦這個孩子不懂事,當殿表達出喜惡。
    趙煦微笑著說道:“母後放心,兒知道的,殿上無私德!”
    對趙煦來說甭管馮京私德怎麽樣?人品如何?
    但人家可是很給麵子,也很識趣的!
    看到風聲不對勁,直接就開始提桶跑路。
    這樣的人,怎麽能加罪?
    必須鼓勵!必須獎勵!
    於是,便問道:“母後,既是元老大臣陛辭,依故事當如何?”
    向太後沉吟片刻,道:“故事,是當推恩!”
    馮京今年已經六十有四!
    又是大宋第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
    這些年來,在地方上也做的中規中矩。
    所以,該有的體麵,確實不能少他的。
    “那就改知五都之一?”向太後沉吟著,對趙煦說道:“韓相公拜相以來,河南府出闕……”
    “以馮京知河南府?”
    趙煦立刻就像個好好學生一樣,認真的點點頭:“一切母後做主就是……”
    “隻是……”
    “兒不太懂,這河陽府和河南府之間的區別……還請母後教之……”
    向太後於是興致滿滿的和趙煦簡單科普了一下,大宋地方行政級別。
    趙煦就像個好好學生一樣,認真聽講,也不插話,隻等向太後說完,才眨著眼睛一副‘今天又學到新知識了’的樣子。
    看的向太後受用不已。
    於是,她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一個事情。
    “馮京既知河南府,那他的觀文殿學士的貼職,恐怕就不夠了!”
    “得加觀文殿大學士才行!”
    “可觀文殿大學士,卻是宰相出外,才能帶的貼職!而馮京從未宣麻拜相……”
    “這樣的話,為了褒揚老臣,就隻能授馮京節鉞了!”
    文臣的最高待遇,就是生封節度使!
    在大宋,大部分文臣哪怕能得節度加封,也通常都是在致仕後。
    隻有少數中的少數,因為地位、資曆以及人望,才能在致仕前獲封節度!
    在這些少數裏少數中,又有特例,可以同兼兩節度!
    那馮京夠資格得節鉞嗎?
    向太後想了想,這頭金毛鼠還真有資格!
    因為他是四朝元老,也因為他離致仕也隻有幾年了。
    可是,假若封了馮京,韓維恐怕也得給節度才行!
    一下子兩位使相?
    動靜太大了啊!
    別人會說閑話,覺得她這個太後,不珍重國家名爵!
    趙煦看著向太後的神色,問道:“母後在想什麽?”
    向太後看了一眼趙煦,微笑著道:“母後在想,祖宗法度,國家名爵不可輕授大臣,以免濫觴!”
    趙煦點點頭:“這是自然!”
    “可若獨授馮京……其他元老,大約不會服氣……”
    趙煦微笑著說道:“母後為何不再選一個已經致仕的元老,與這叫馮京的大臣,並給名爵?”
    “這樣外人也就不會說閑話了!”
    向太後眼前一亮:“六哥怎知這個?”
    趙煦眨了眨眼睛,說道:“兒是忽然想到的……”
    “為什麽會這麽想呢?”他假裝著疑惑的樣子。
    向太後看著,頓時欣喜起來:“我兒聰俊如此,必可為聖君!”
    雖然她已經知道,這個孩子在政務上,似乎非常有天賦,常常能直接找到關鍵!
    所以,如今兩宮批閱奏折,都會帶趙煦在旁邊。
    就像昨天,那成都府的事情,趙煦隨口一提,就指出了關鍵!
    但,向太後還是沒有想到,這孩子居然在人事上也是有這樣絕佳的天賦!
    居然能靈光一閃,就找到解決的辦法!
    真是祖宗保佑呢!
    於是,抱著趙煦,欣慰而激動,便賞了福寧殿上下。
    ……
    送走向太後。
    趙煦就在女官的服侍下,開始更衣、洗腳,準備睡覺。
    坐在禦榻上,趙煦閉著眼睛,回憶著上上輩子的一些事情。
    文彥博和司馬光的聯係,已經被斬斷,或者說被模糊。
    那頭老狐狸,似乎聞到了什麽味,聽說今日都堂都沒有去。
    而馮京,雖然在兩宮麵前不得喜歡。
    但,他的朋友遍及朝野。
    在舊黨一係之中,馮京也算是自成一係了。
    所以,在趙煦上上輩子,司馬光為了拉攏他,在呂公著建議下,給了他一個節度使的名頭。
    馮京於是心滿意足的給司馬光做了背書。
    文彥博、馮京、韓維、張方平……舊黨元老們緊密團結。
    司馬光、呂公著的地位不可撼動。
    一直等這兩個人先後去世,舊黨才開始正式四分五裂,分崩離析。
    但如今看來,恐怕今年之內,舊黨就要四分五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