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九章 重祿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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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石得一,趙煦花了不少時間,來讓自己冷靜。
    然後他就知道了,自己為何如此憤怒的緣故?
    不是劉摯,也不是因為舊黨想要掀起黨爭。
    這些可能會讓他不舒服,甚至生氣,但不可能讓他如此失態。
    上上輩子親政後,他就已經學會控製情緒。
    而在現代十年留學,更磨礪了他的情感。
    讓他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也讓他學會了如何偽裝自己。
    所以,他甚至可以和那些讓他渾身上下每一個神經都在厭惡的人稱兄道弟。
    所以,讓他真正失態的東西,藏在細節裏,藏在他上上輩子的夢魘中。
    退三奸,進三賢!
    劉摯的口號,在他耳畔嗡嗡嗡的響著。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複。
    在他上上輩子,正是這句口號,徹底掀開了元祐黨爭的序幕。
    也正是在劉摯的號召和率領下,一件件政治迫害的慘案開始發生。
    蔡確貶死,鄧綰貶死,章惇、呂惠卿也幾乎都被折磨至死。
    而在汴京城的趙煦,則被舊黨士大夫們嚴密監視。
    父皇留給他的人,全部被驅逐。
    那些日日夜夜,那些每天都生活在可能會被人像新法一樣廢黜的噩夢中的日子。
    趙煦本以為他已經完全戰勝了。
    但事實告訴他並沒有。
    他依然恐懼著,也依然不安於此。
    即使他如今的處境,已經和他上上輩子截然不同。
    但他依舊,沒有掙脫出那個噩夢。
    被監視的夢魘,被廢黜的噩夢。
    這就是他失態的根源。
    一種受到外部刺激就會發作的PTSD。
    於是,趙煦慢慢閉上眼睛,開始自我調節自己的心理。
    “朕已經掌握了權力……”
    “朕也遲早會將劉摯流放!”
    “朕不會讓自己再處於那樣的環境中的!”
    如此喃喃自語著,趙煦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恢複了原樣。
    他還是那個溫良謙恭,仁厚聰俊的皇帝。
    而不是剛剛的那個充滿了暴戾、嗜殺、獨斷、無情的君王!
    “馮景……”趙煦呼喚著。
    “大家有何吩咐?”
    “今日經筵快遲到了吧?”趙煦站起身來:“趕緊走吧!”
    “唯!”馮景恭恭敬敬的領命。
    “我去了經筵後,你便去和石得一說一聲……”趙煦吩咐道:“讓探事司把事情給我查清楚!”
    “不要有立場,該是怎樣,就是怎樣!明白?”
    “明白!”
    ……
    趙煦到集英殿的時候,依然是準時到達。
    但他還是和早就已經到了的經筵官們,謙虛的謝了一聲。
    然後就宣布因為今天貪睡,所以,自罰抄寫《禮記》的大學篇一次,以此自省。
    範純仁、呂大防為首的經筵官們,自然是被他的演技,騙得團團轉,紛紛感佩:“我大宋能有如此聖主,實在是天下之幸也!”
    這一天的經筵,和往常一樣,平淡無奇。
    趙煦依舊扮演著他的謙虛好學聰俊的角色。
    也在悄無聲息中,通過經筵官們,將他的人設,傳揚出去。
    汴京新報隻能影響汴京城的市井百姓,撐死了是下層的官員。
    經筵官卻可以影響整個天下州郡的士大夫。
    他們的詩文,他們的人品道德,都足以讓士大夫們相信他們的話。
    下了經筵,趙煦和往常一般,禮送著經筵官們一一拜辭。
    然後才最後一個離開集英殿。
    這樣做,當然是很累的。
    可這是他自己選的路,他也樂在其中。
    他年紀小,身子骨也沒有長開。
    隻能用這種辦法養望。
    士大夫養望,是為了將來出將入相。
    而皇帝養望,則是為了將來可以在朝野壓力和非議最小的情況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
    從集英殿出來,趙煦照例到了保慈宮請安。
    順便也報告了一下,今天經筵的功課。
    “六哥,坐母後這裏來……”向太後微笑著,聽完趙煦講述的今日經筵,就對他招了招手:“正好有個案子,母後和太母都有些猶豫……”
    “六哥也來參謀參謀!”
    向太後最近一直如此。
    她總是想方設法的讓趙煦多的參與到國事上來。
    太皇太後也被她說服了——“娘娘,六哥是天子,總會長大的!國事上有六哥參與,如此將來就算有什麽奸臣小人,想要離間天家,也沒有機會可趁!”
    這正中這位太皇太後內心隱藏的憂慮。
    她憂慮揚王的事情,也擔心張茂則的案子,可能有些手尾沒有收拾幹淨。
    而這些事情就像一根刺一樣,總讓這位太皇太後不安。
    這個時候,向太後的勸說和提議,就讓她豁然開朗了——老身都這樣對官家了,官家長大後即使知道什麽?隻要想起老身如今,也定會裝作沒有!
    她也確信,趙煦會這樣。
    因為這個孩子聰明,也因為這個孩子真的孝順!
    於是,太皇太後欣然應允。
    趙煦坐到向太後身邊,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一般,眨著眼睛問道:“太母、母後是什麽案子?”
    太皇太後微笑著道:“隻是一個小案子……”
    “一個僧人,狀告開封府的僧錄司官吏受俅……”
    “受俅?”趙煦疑問了一聲,然後就道:“太母,孫臣在集英殿裏,記得範學士曾經說過,國朝胥吏過去多以受俅為生,然而父皇推恩,以《重祿倉法》養胥吏之廉,從此以後,胥吏受俅之風大削……”
    “尤其是開封府中上下吏員,如今俸祿不可謂不厚!”
    一個開封府的差吏,一個月月俸加祿錢,七八貫甚至十貫以上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而這個收入,超過了汴京城絕大部分普遍百姓的收入。
    足夠哪怕在汴京城也能養活一家老小。
    當然,重祿的同時,也重刑。
    熙寧變法,推行重祿倉法後,王安石旋即製定了一整套針對胥吏的嚴苛法律。
    一邊給錢,一邊重刑伺候。
    寄希望從經濟、製度兩個方麵,鉗製胥吏的不法。
    從而給變法掃清道路,同時也讓天下胥吏不要阻擾新法。
    重祿倉法實施後的一段時間,確實起到了很好的成效。
    低級官員和胥吏的作風大變。
    但可惜,隨著王安石罷相,進入元豐時代。
    盡管朝廷繼續給胥吏和低級官員加祿錢,以換取他們不貪汙。
    但,官僚們的貪汙和盤剝之風,卻又死灰複燃。
    而在趙煦的上上輩子,重祿倉法在元祐時代被司馬光罷廢,然後又被他親政後恢複。
    在現代的時候,趙煦也專門研究過這方麵。
    所以,他對此非常熟悉。
    甚至可以說是,這大半年來,趙煦一有空就會反思重祿倉法。
    已經有了些想法了。
    所以,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問兩宮:“為何還會有吏員受俅?”
    “是不是開封府德教不夠?”
    兩宮哪裏答得上這種問題?
    頓時就都有些啞然,向太後想了想,道:“此事暫無結論……”
    “不過……”向太後問道:“若果然查實是胥吏貪汙,六哥以為當如何?”
    “法當如何,自當如何!”
    重祿倉法,可是王安石秉承了《唐律》和《大宋刑統》之中有關‘無祿者輕罪,有祿者重罪’的思想建立起來的。
    核心要素就是——權責統一!
    高薪養廉,必加以重刑對待受賄、貪汙。
    貪汙一百錢以下,都可能徒一年,每多一百錢罪加一等,一千錢以上流放一千裏,每多一千錢,罪加一等,最高的刺配沙門島!告發者賞百千、兩百千、三百千等……
    兩宮眼中都露出欣慰的神色。
    趙煦卻繼續道:“但吏有罪,官自然不能逃!”
    “兒在集英殿中,聽先生們講聖人之經義,說李覯先生之文法……也聽好多古代名臣、賢臣治理的故事!”
    “兒以為,胥吏重祿,卻依然犯法受俅,固然是其貪心所致,恐怕也和相關官員,平素不重視德教,未能常常教導胥吏廉潔有關!”
    兩宮聽著,越發欣慰。
    這很符合她們的認知和三觀。
    官員最重要的是什麽?
    德教!
    特別是對下麵的官吏的德教。
    一個好官,若以身作則,譬如包孝肅……
    哪裏會有胥吏為惡,又如何會有貪汙?
    人人敬畏,人人拜服還來不及。
    於是,太皇太後問道:“那依官家之見呢?”
    趙煦微笑著道:“以孫臣之見……”
    “不教而罪,此聖人所不為也!”
    “孫臣覺得,若查清楚後,便將相關官員,各自訓斥一番,命他們回去嚴查屬下……若有再犯,便治其馭下不嚴之罪罰銅、加磨勘皆可……若是貪汙者眾再嚴加貶斥……”
    這是大宋的政治正確。
    文臣士大夫們,即使真的貪汙了,也不過貶官、衝替、勒停而已。
    風頭過了,還是可以繼續回汴京守闕的。
    若是有靠山,說不定很快就能官複原職。
    當然了,此人從此就有了汙點,很難再被超遷,隻能老老實實的磨勘升官,更是幾乎不可能成為待製大臣——除非背景通天,或者幹脆是皇帝當靠山——因為,京官改朝官,朝官改待製,都是要皇帝親自過目,並入殿拜謁的。
    尤其是待製大臣,其告身、履曆、腳色,都是要皇帝親自審查的,並由皇帝本人特旨除授差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