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九章 斷尾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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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回宮,趙煦腦子裏,還全部都是孔方兄的身影。
    三五百萬貫呢!
    “父皇辛辛苦苦,攢了十九年的封樁庫……也就六千多萬,不到七千萬貫!”
    趙煦回憶著,他和向太後,在宮中見到的那些封樁庫。
    熙寧三十二庫,元豐二十庫。
    那些裝滿了絲絹、銅錢、黃金、白銀、香料的封樁庫。
    真正的現金,硬通貨,估計也就一半。
    剩下的都是實物,是絲絹、香料、象牙……
    除了象牙等少數東西,剩下的其實都會腐朽、變質,然後貶值。
    像是去年,封樁庫就變賣了一批儲存時間太久的絲絹綿物。
    每匹不過三百文。
    而正常的市場價,絹布一匹一貫三百文,紗布一匹一貫六百文以上。
    所以,封樁庫裏的絲絹綿綢綾羅,是得定期出清的。
    這也是趙煦這些日子以來,一貫的操作。
    無論是利用追繳市易務欠款的機會,還是宋遼貿易。
    都是在想方設法的出清,封樁庫裏的這些商品。
    而現在文彥博一家,就至少能拿出三百萬貫的銅錢、金銀。
    什麽叫富可敵國?
    這就是!
    一個文彥博如此,富弼呢?韓琦呢?
    這兩家又該有多少?
    怕隻和文彥博相差無幾。
    梭哈一把,也應該可以湊到三五百萬貫。
    “也是……”趙煦低聲說著:“王珪仕宦,都搞了差不多一百萬貫……”
    “這些元老,又豈會連王珪都不如?”
    去年,王珪暴斃後,其子孫扶棺回鄉,運金銀銅錢絲絹的船就多達十餘艘。
    一百萬貫,怎麽都有的。
    這就是大宋!
    一個皇帝、文臣士大夫、勳貴武臣、外戚都趴在老百姓身上吸血的王朝。
    一個官僚壟斷經濟型社會。
    這是大宋在立國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事情。
    禍根甚至在安史之亂前就已經埋下。
    所以啊……
    趙煦歎息一聲!
    在他身邊一直站著的文熏娘,聽到趙煦的歎息,忍不住問道:“大家,在憂心什麽?”
    趙煦搖搖頭:“朕沒有憂心!”
    “相反,朕很開心呢!”
    事物都有兩麵性!
    大宋王朝在拚命壓榨百姓的同時,也是一個和士大夫、武臣捆綁最深的王朝。
    所以,大宋不立田製,不抑兼並!
    所以,大宋尊重私人財產,在趙佶那個混小子亂搞之前,哪怕強拆,也是要給合理補償的。
    於是,民間爭產官司,數不勝數。
    於是,小民的私產意識非常豐富。
    於是,整個社會一切向錢看。
    這意味著什麽?在現代留過學的趙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所以,所謂新黨和舊黨的鬥爭,本質上,就是圍繞著社會財產和資源的再分配鬥爭。
    舊黨未必就全部是保守派。
    其中混了大量,純粹是為了保護自己財產,而和新黨鬥爭的有產者。
    比如說那些外戚勳貴們還有地方上的形勢戶們。
    新黨也未必全部是改革派,其中混了不知多少投機客。
    所以,趙煦其實是高興的。
    他可比後來的明朝皇帝要麵臨的局勢要好得多。
    阻力更是會少不知道多少!
    他最不怕的,就是士大夫、武臣、勳貴們愛錢。
    喜歡錢好啊!
    大家一起賺錢才好!
    趙煦摩挲著雙手,整個人都變得振奮起來。
    文熏娘在旁邊看著,雖然她不清楚官家為何忽然變得如此開心。
    但,官家開心,就是好事!
    禦攆很快就到了福寧殿,在文熏娘的服侍下,趙煦走下攆車。
    然後他就看到了,向太後帶著尚宮張氏等人,迎了出來。
    “母後!”趙煦上前行禮:“兒臣回來了。”
    “好!”向太後輕笑著,扶起趙煦,牽著他的手:“我兒回來了,母後就安心了。”
    ……
    “天子親幸太師府邸……太師明日就會重新會客……”
    禦史台中,竊竊私語,在蔓延開來。
    呂陶有些坐立不安的坐在自己的官署中,汗水打濕了他的發絲。
    “為今之計,吾等恐怕隻能上表請知了!”在他對麵,監察禦史朱光庭,歎了一聲:“棋差一著啊!”
    他們在上個月上書,談論太師文彥博,乞尊禮帝師,其實就是想要碰瓷。
    碰瓷是一門藝術。
    碰的好,碰到宰執、宮裏麵心裏去了。
    板子高高舉起,最後輕輕落下。
    了不起出去一兩年,就可以風風光光回來。
    文彥博這麽些年,就沒有對頭了嗎?
    不可能!
    所以,隻要做得好,說不定就可以抱上一條大腿,從此平步青雲。
    哪怕沒有成功,其實也不虧。
    可以樹立一個鐵骨錚錚,為國無懼權貴的形象。
    畢竟,他們是言官,吃的就是這碗飯。
    可哪裏曉得,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最初的奏疏,進了宮裏,就石沉大海。
    就在他們以為,這奏疏再也沒有回應的時候。
    卻被人捅了出來。
    然後,短短一天內,就鬧得滿城風雨。
    整個汴京都知道了——有禦史上書,請求讓四朝元老,定策功臣文彥博退位讓賢。
    尤其是那個汴京新報的胡飛盤,在這個事情上,上跳下躥,唯恐天下不亂。
    終於是把這個事情,從單純的朝政,變成了民間廣泛議論的八卦。
    於是,天子親幸文府,慰勉元老。
    事情再也不受控製了。
    畢竟,天子都親幸文府了。
    這說明什麽?
    天子認為,國家大事離不開這位平章軍國重事、太師的輔佐、匡正。
    天子是英明的,不可能錯的。
    那麽,就隻能是他們錯了。
    做錯了事情,被打屁股很正常。
    所以,聰明的人,現在就該趕緊跑路,去外麵避避風頭,等風頭過了,沒有人記得這個事情再說。
    呂陶點點頭:“現在也隻能這樣了。”
    “好在,不算全虧。”
    文彥博又不是製錢,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歡。
    總會有人討厭他。
    所以,這個事情他們也不算全輸。
    文彥博今年已經八十一歲了。
    他還能活幾年?
    等他死了,大家就可以風風光光回來。
    說不定還能借著這個事情,被某些大人物看上。
    他們還年輕,等得起。
    但劉奉世,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
    呂陶和朱光庭見了,非常奇怪。
    “仲馮,怎憂心忡忡?”朱光庭問道。
    他和劉奉世不僅僅是好友,還是知己。
    朱光庭師從國朝大儒胡瑗,和殿帥苗授、翰林學士範純仁算是同門——不過,苗授學的行伍、軍事,範純仁學的是經世致用,而他學的是儒家經義。
    這也是安定先生治學的特點。
    因材施教,按照學生的興趣愛好來教授。
    而劉奉世的父親是大儒劉敞,其與安定先生友善,安定先生在時,經常帶著朱光庭他們遊學四方,拜謁各方大儒,其中就有劉敞。
    故而,朱光庭和劉奉世有著三十多年的交情。
    劉奉世皺著眉頭,說道:“公琰聽說了嗎?”
    “嗯?”
    “都堂已經通過了王子韶任為吏部侍郎的熟狀,已令中書舍人草擬,並呈兩宮……”
    “若無意外,這衙內鑽,就可能要升待製!”
    從考工員外郎,到吏部侍郎。
    這是質的飛躍。
    祖宗之製,礙止法下,這種升遷是磨勘所不能升的。
    因為,跨過去這一步,就摸到待製級別的門檻了。
    製度,六部尚書、侍郎,皆會加館閣學士銜。
    最低也是龍圖閣直學士。
    呂陶和朱光庭聽著,麵麵相覷。
    “王子韶的熟狀,已經擬好了?”
    “中書舍人、給事中……”
    “就沒有異議?”
    呂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隨著刑恕順利升任翰林學士,他空下來的中書舍人一職,由起居郎範百祿兼任了。
    而在不久前,隨著天子下詔,命都堂記蘇轍姓名,列於堂薄。
    這也宣示著,蘇轍不久將升中書舍人或諫院的左、右司諫。
    這樣一來的話,未來中書省中書舍人,都將是舊黨士大夫。
    範百祿、彭汝礪、蘇轍。
    而門下省的給事中,則早在去年,就已經被舊黨包圓了。
    哪怕後來彭汝礪因為張吉一案,駁回了詔書,因此得罪兩宮,被改為中書舍人。
    但接任彭汝礪的,卻還是舊黨的林旦。
    劉奉世悠悠一歎,道:“給王子韶寫草製詔書的是範百祿……”
    “範子功?”朱光庭和呂陶驚呼出聲:“怎麽可能?”
    範百祿可是根正苗紅的舊黨!
    乃祖伯,就是國朝名臣——範鎮。
    他的堂弟,是深得司馬光、富弼還有文彥博都喜歡的唐鑒公範祖禹。
    這樣一個人,會給王子韶這樣臭名昭著的新黨幹將寫外製詔書?
    太荒唐了吧?
    劉奉世慘然一笑:“怎麽不可能?”
    “可不要忘了,範百祿……可是先帝的心腹!”
    舊黨裏,當然不乏,視先帝為堯舜,隻是誤入歧途,需要引導的大臣。
    範百祿就是其中之一。
    他也素來被人視作帝黨。
    當年,李士居、趙世居一案,就是範百祿不顧阻攔,窮治到底,冒著巨大的風險,將之辦成的鐵案。
    也正是因為這個案子,範百祿簡在帝心,為先帝信賴。
    當今官家即位後,更是優容備至。
    先以範百祿——皇考近臣,朕之親愛大臣的理由,任用為起居郎。
    從此,日夜在君前候命。
    刑恕升任翰林學士後,範百祿特旨拜中書舍人,但依舊兼任起居郎,隨時候詔。
    劉奉世,在元豐時代,在朝中多年,他當然知道,範百祿的立場。
    這就是個忠君思想已經入腦,無可救藥的人。
    當今官家更是和先帝一般,對其信愛無比。
    多次曾在殿中,以表字稱呼,還曾和宰執們說:“起居郎百祿,乃皇考所遺朕之忠貞大臣也!”
    我爹給我留下的忠臣啊,你們要多照顧!
    甚至愛屋及烏,在去年特別下詔,贈範百祿亡父範鍇兵部侍郎,追封其生母王氏為華陽郡君。
    在官家如此厚遇下,範百祿什麽事情都肯幹!
    朱光庭、呂陶頓時沉默了。
    良久,朱光庭才道:“仲馮的意思是?”
    劉奉世點點頭。
    官家要用的人,他們卻想要阻攔。
    所以,這是官家給他們的一點小小教訓?
    三人,頓時心有餘悸的縮了縮脖子。
    呂陶和朱光庭更是不敢問門下省給事中為何不封駁了?
    因為,門下省如今在任給事中,雖然都是舊黨,但有一個和新黨關係密切的人——林旦。
    林旦的親大哥,就是已經南下的執政章惇的密友林希。
    林希此人,鐵杆的新黨了。
    和章惇、呂惠卿等人關係都很好。
    兄弟兩人雖然政見不合,但……這種兄弟表麵政見不合,私下穿一條褲衩的事情,在大宋還少嗎?
    劉奉世,卻比呂陶、朱光庭想的還要遠。
    “那個案子,不能再拖了……”
    “更不能讓傅中司查下去了!”
    傅堯俞,軟硬不吃,鐵麵無私。
    他繼續查下去的話,搞不好會釀成大案。
    劉奉世對此是有經驗的。
    當年的陳安民一案,就是這樣,以點帶麵,以小帶大。
    他的恩主吳充,就此罷相,旋即鬱鬱而終。
    他更是在地方流連了數年,才終於等到機會回朝。
    如今,李雍案也是這樣。
    再查下去,拔出蘿卜帶出泥。
    搞不好,可能會牽扯到都堂。
    這元祐初年,眾正盈朝的局麵,可能會因為這個案子而受到影響。
    甚至可能會成為新黨反攻倒算的借口——你們在幹什麽?
    你們上台才幾個月?就做出這樣的事情!
    再讓你們把持朝政下去,天下事還得了?
    又菜又愛玩!
    滾開,讓真正的大臣來輔佐天子!
    想著這些,劉奉世就對呂陶和朱光庭道:“元均兄、公琰兄……”
    “吾等離京之前,還是先把李雍案定下來吧!”
    汴京新報,天天說,禦史台的安惇刑訊逼供,張汝賢更是日夜在有司拷打相關人犯,小道消息已經鬧出人命了。
    雖然此事,十之八九又是安惇等人在放假消息——關押人犯的地方,現在都有著禁軍把控,針紮不進,水潑不透。
    外人根本不知道,安惇和張汝賢在裏麵搞什麽?
    隻知道他們日夜審訊,窮追不舍。
    中司傅堯俞則撲在卷宗上,一個個的清查。
    再讓他們這麽查下去。
    太危險了!
    呂陶、朱光庭聽著,都是微微點頭。
    確實,李雍是該適可而止了。
    再查下去,大家夥就都得被責罰、降授甚至編管了。
    這個事情,還真的隻有他們這些被迫要離京的人才能做。
    破罐子破摔嘛。
    大不了,肉身抗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