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 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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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元年十一月丁醜(23),小寒。
    趙煦終於拿到了王子韶上報的四十歲左右,曾在開封府諸縣鎮任職或者吏部認為可以勝任開封府諸縣鎮公事的官員名單。
    距離趙煦讓馮景通知王子韶,限期三日辦理,已過去了差不多二十天!
    當然,中間王子韶曾請求過寬限時間。
    趙煦也同意了。
    但,拖遝了這麽久,趙煦多少還是有意見的。
    “吏部,怎用了這許多時間?”趙煦輕飄飄的質疑了一句。
    王子韶咽了咽口水,作為一個神童(王子韶未冠就中了進士),卻因為種種坎坷,一直蹉跎於仕途之人。
    王子韶比誰都珍惜他現在所擁有的聖眷,當即拜道:“奏知陛下,實因卷宗繁多,官員腳色淩亂,不得已,拖延至今!”
    “但臣延誤陛下大事,確有其事,乞陛下治罪!”
    說著,他就俯首殿中,匍匐在地,一副任由處置的模樣。
    趙煦笑了笑,擺擺手道:“既是因卷宗繁多、腳色淩亂故,朕就不治罪了。”
    “但……”他看向殿中的這個緋袍官員:“不要有下次了!”
    “臣明白!”王子韶再拜。
    “嗯!”趙煦點頭:“過兩日,朕命人到吏部,幫卿建立一下檔案管理製度吧!”
    如今,福寧殿東閣的文書,都是按照趙煦的意思,以年月日歸檔,並建立索引,貼在文牘架上。
    這樣需要查找的時候,隻要找到對應的年月日或者關鍵詞,就可以找到相關文牘,效率提高了不止一倍。
    如今這個製度,從福寧殿,延伸到了崇文院,並通過崇文院輻射到了通見司、學士院以及入內內侍省、皇城司。
    “謝陛下恩典!”王子韶鬆了一口氣。
    “且起來說話吧!”趙煦吩咐道:“馮景,給王愛卿賜座、賜茶。”
    “諾!”
    王子韶這才敢起身,戰戰兢兢的將半個屁股放到椅子上,抿了一口宮中的禦茶。
    趙煦則拿起了王子韶上報的名單,開始看起來。
    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名字,就讓趙煦有些不開心。
    “右司郎中曾肇?”趙煦撇撇嘴:“曾子宣的弟弟……”
    他碎碎念了一句。
    不過,他也能理解,王子韶為何將曾肇放在名單第一個。
    因為曾肇除了是曾布弟弟外,還是曾鞏的弟弟。
    而曾鞏,故皇子閣箋記,趙煦在即位前的潛邸大臣。
    而且,幾乎是唯一的一個——鄧潤甫隻是掛名,但從未給趙煦辦過事,曾鞏就不一樣了,幾乎包辦了趙煦在潛邸時的一切謝恩表、辭表以及賀表。
    所以,在輿論眼中,南豐曾家的腦門上,都刻了新君黨羽四個字。
    於是,趙煦開始雞蛋裏挑骨頭:“朕怎麽聽說,前些時日,禦史王岩叟曾彈劾右司郎中……”
    “這是為何啊?”
    王子韶聽到這裏,便起身持芴奏道:“奏知陛下,此乃小人攻訐,構陷大臣,不值一談!”
    “哦?”
    “王彥霖(王岩叟表字),為人素來奸邪,以無端揣測大臣,構陷士大夫為事……”對於王岩叟,王子韶是恨之入骨的——當初,他除吏部侍郎,就是王岩叟帶頭非議,錯非官家聖明,他恐怕又會被貶!
    所以,提及王岩叟,他就有些咬牙切齒:“正如此番,王彥霖以右司郎中,乃曾布親弟,因此質疑當初右司郎中館閣試有失公允,有私相授受之嫌!”
    “其所攻訐者,非曾揚州,乃國家館閣之製也!”
    “伏望陛下明察!”
    大宋之製除皇帝直接特旨除授館職外。
    其他一切大臣館閣貼職,都需要考試,確認文章才華,才可以授予。
    館閣試非常嚴格!
    難度遠超科舉!
    這也能理解,畢竟館職乃文學高選,是待製、宰執的預備。
    而曾肇當年參加館試,‘湊巧’其兄曾布剛好在學士院。
    這下根本就說不清了。
    王岩叟拿著大做文章,直指這是和張璪林希舞弊案是一個道理。
    要求徹查!
    在短短三天內,連續彈劾了曾布、曾肇兄弟十次!
    可謂是火力十足!
    可惜,王岩叟的彈劾,注定打在了空氣上。
    因為,慶壽宮那邊對此的態度非常堅決。
    一切彈劾留中!
    王岩叟要是不識趣,說不定會被貶出京。
    因為啊,他踩到了慶壽宮的尾巴!
    在太皇太後眼中,曾布這是她垂簾聽政前的班底核心成員。
    屬於大忠臣!
    愛屋及烏之下,對曾肇也是愛護有加,正有意要重用!
    王岩叟卻在這個時候跳起來,這哪裏是在打曾布的臉?分明就是在她老人家的臉!
    故此,趙煦也不糾纏,隻道:“禦史彈劾大臣,風聞奏事,乃是本職。”
    “卿為大臣,應該習慣才是。”
    在連續貶了劉摯、王覿這兩個舊黨激進派後,作為激進派裏相對理性、務實的人,王岩叟就被趙煦保了下來了。
    這是一種本能。
    趙官家骨子裏的本能。
    必須要留個反對派,牽製其他人。
    同時,也是因為趙煦對王岩叟很熟悉。
    知道這個人,本質不壞,不像劉摯、王覿,純屬為了黨爭而黨爭的人。
    王岩叟雖意識形態屬於舊黨,但他會在一些事關國家利益的大事上就事論事。
    譬如上上輩子,司馬光要割地換和平。
    王岩叟就是舊黨群體裏,少數幾個在司馬光麵前據理力爭,陳述厲害,最終阻止割蘭州與西夏的人。
    故此,王岩叟才能一直在禦史台任職。
    成為唯一一個留任的激進派。
    王子韶連忙低頭稱是,趙煦見著,輕聲道:“右司郎中,太母已有任用之意,朕就不奪其美了。”
    太皇太後已經決心除授曾肇為中書舍人了。
    這是前幾天,在廷推上受挫後,這位太皇太後的反應之一。
    在中書省安插一個自己人,以便能有人幫她發聲。
    曾肇作為曾布的弟弟,就這樣被選了。
    而且任命會很快下達,學士院已經寫好了詞頭,給事中胡宗愈複核已過,就等著頒布實施了。
    繼續看著王子韶報上來的名單。
    直龍圖閣顧臨?
    沒什麽印象!大概率能力也欠佳!PASS!
    司農少卿馬默?政績不突出啊!PASS!
    直到,趙煦看到了一個名字。
    “直集賢院、知河中府範育?!”趙煦搓了搓手,然後看向殿中的王子韶,問道:“王愛卿,緣何要將河中府放到最後?”
    “可是其人有什麽弊病?或者說是問題?”
    王子韶頓時冷汗淋漓,連忙拜道:“奏知陛下,實乃範直院年齡尚輕,臣並無他意……”
    趙煦瞥了他一眼,也不管王子韶和範育是不是有矛盾,直接道:“卿既行文河中府,命範愛卿入京述職,朕要親自考核他!”
    王子韶籲出一口氣來,不過,他知道自己需要為自己申辯,不能在禦前留下一個‘妒賢嫉能’的印象。
    不然他這個吏部侍郎恐怕做不久,於是,拜道:“陛下……”
    “範直院,除年輕外,還有一事,伏望陛下知曉……”
    “哦?”趙煦眉毛一挑,看向王子韶,等待著對方的解釋。
    王子韶弱弱的拜道:“奏知陛下,臣聞,範直院家中頗有閨門不肅之風……”
    “若陛下擢用,臣恐有傷聖德……故此,放將之列於表末……”
    “又因其素善治政,不忍陛下失人,將之列於表上……”
    “哦!”趙煦頷首,頓時有些八卦的看向王子韶:“範河中閨門不肅?到底是何事?!”
    範育是個能吏、名臣。
    這一點,趙煦上上輩子就知道了。
    元祐時代,在李憲之後,重新梳理熙河諸事,並將混亂的熙河軍事、民政重新整理,並構建起新的防禦體係,紹聖後趙煦親政可以用兵西北,範育居功至偉!
    範育、遊師雄,因此並稱橫渠二賢。
    但可惜的是範育在趙煦親政前就已經去世,趙煦未能任用,頗為遺憾。
    也是因此,趙煦對範育的私事,真的不了解。
    隻知道,他在去熙河前,似乎卷入過一場風波一度灰頭土臉,自請出知。
    如今聽王子韶提及其‘閨門不肅’的評價,趙煦就有了興致了。
    王子韶拜道:“陛下,臣聽人說過,範直院在家,對其愛妾楊氏,似有太過寵愛,楊氏因此仗之,屢有不敬其妻之事……其妻也因此屢與之發難……”
    趙煦聽著,抿起嘴唇來:“這樣啊……”
    修身治國齊家平天下,乃是大學之中,對士大夫的要求。
    而且,這些要求是一體的。
    一個士大夫,必須修身然後其家,然後才能治國。
    正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對當代士大夫們來說,假如一個人連自己家的妻妾都擺不平。
    那麽,這個人的性格、能力,就會被人懷疑、質疑。
    在大宋曆史上,類似的事情,層出不窮。
    最典型,同時性質最惡劣的,就是陳世儒縱妻弑母案。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教訓,從此,大宋對士大夫們的家風要求,就越發嚴格。
    待製以上大臣,無不需要通過審核,人人過關。
    誰家要是有寵妾壓妻,或縱妻欺母,以及其他可能涉及的閨門不肅的情況,其上升仕途是會被直接攔腰打斷,甚至永不得升遷!
    比如說,熙寧初年的翰林學士陳繹,一度風頭正盛,屬於未來的宰執人選。
    然而,很快一個意外的出現,直接將其仕途打斷,並使其永無拜任宰執的機會——熙寧五年,其家的一個婢女與兩個士兵通奸偷情,為陳繹的兒子與兒媳發現,對方情急之下殺人滅口。
    案發後,舉朝震動。
    陳繹被彈劾,並迅速被罷翰林學士,出知地方。
    而其也因此自暴自棄,最終卒於廣州。
    不過呢,在現代留學後的趙煦對此並不是太看重!
    他笑了笑,調侃道:“竟有此事?”
    “看來,這位河中知府,與當年的夏鄭公,有著相同的癖好呢!”
    夏鄭公就是夏竦。
    而夏竦早年,也是個寵妾狂魔。
    為了愛妾,與妻子楊氏對簿公堂,一度鬧得朝野沸沸揚揚,連真廟都出來幹涉人家的家事。
    最終,以夏竦與其妻楊氏和離收場。
    這雖然是天禧年間的事情,但依舊是大宋有名的八卦。
    畢竟,不是誰家鬧離婚,都能鬧到對薄公堂,甚至出現丈母娘跳出來大罵女婿的。
    王子韶哪裏敢接這個話?
    趙煦笑了笑,也不再八卦,道:“王卿,且知會河中府,其閨門妻妾,還是應該管教管教!”
    “別讓人鬧到京城中來!”
    “諾!”
    “另外……”趙煦拿著名單,又圈了兩個名字:“將河北路常平公事張商英……”
    “還有正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知潭州謝景溫,也一並召回京城述職!”
    這兩人,前者是章惇提拔起來的心腹,同時也紹聖時代,章惇忠犬之一。
    後者,則是章惇的盟友。
    無論是當年開湖廣,還是今年南征交趾,謝景溫都是章惇的最佳輔助。
    將這兩人召回京中,無疑是要為章惇時代,做些準備了。
    ……
    第二天,第二次廷推,在紫宸殿主持。
    最終在韓絳主持下,兩個新的執政誕生了。
    蘇頌、傅堯俞,力排呂大防、範純仁,成功出線。
    太皇太後雖然不太滿意,但還是捏著鼻子認可了(主要是呂公著做通了工作)。
    當天傍晚,兩宮就簇擁著趙煦,來到內東門下,召見翰林學士刑恕,並命刑恕製詞。
    當夜學士院鎖院。
    隔日乙卯(25),黃麻降出,大拜除!
    蘇頌落開封府府界縣鎮諸公事,以通議大夫,進拜尚書右丞,封南陽郡開國縣公,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兩百戶,依舊提舉元祐渾運局。
    傅堯俞落禦史中丞,以太中大夫進拜門下侍郎,封南平郡開國縣公,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兩百戶。
    同時,拜右司郎中曾肇為中書舍人,禮部員外郎孔文仲為起居舍人。
    而左相韓絳,在這一天,正式上表,以老邁多病,乞致仕。
    趙煦自是當即不允,並命學士院製詔慰勉。
    但辭相的流程已經開始,韓絳必然在元祐二年之前,辭任宰相。
    而韓絳一旦辭相,呂公著替補為左相後,誰來接任右相一職,就成為了朝野上下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