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八章 立規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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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蘇頌的身影出現在內東門下的時候,曾肇的內心是狂喜的。
    蘇頌看了一眼曾肇,也是在心中歎息一聲:“子開終歸是孟浪了!”
    朝廷的事情太複雜了!
    曾肇又過於年輕,而且缺乏經驗——他今年才將將四十歲!
    之前長期在國子監和秘書少監為官。
    務虛遠勝務實,又有著兩個哥哥保駕護航,以至於壓根不知人心險惡。
    心中微微籲出一口氣,蘇頌就在郭忠孝的引領下,來到內東門下的那個專門給宰執們入宮修的小殿。
    郭忠孝連忙招呼人給他搬來一條椅子。
    “省佐且先坐下來等等……”郭忠孝輕聲道:“相信官家很快就會有旨意來。”
    “嗯!”蘇頌坐下來,將象牙製的朝笏放到右手邊。
    郭忠孝奉上茶水,趁機低聲道:“省佐,春官方從慶壽宮中出……”
    “嗯!”蘇頌點點頭。
    曾孝寬,他自是熟悉。
    說起來,他和曾孝寬之父曾公亮,是有著深厚交情的。
    因為他祖籍是福建的,也是在福建出生的。
    後來才因為父親仕宦,移居的潤州。
    自然,在當年就被章得象、曾公亮,拉進了他們的小圈子。
    而曾公亮與曾易占又是同宗盟兄弟。
    他又和南豐曾氏又同鄉之誼,尤其是與曾鞏,相交莫逆。
    曾鞏則和王安石是知己好友——當初,王安石的父親王益將葬,墓誌銘就是請的曾鞏寫的。
    同時,曾鞏在朝中,是受曾公亮提拔、任用的。
    所以,他、曾鞏、曾公亮、王安石,當年是串在一起的,一條線上的。
    故此,熙寧初年,他蘇頌才會被提拔進朝廷,擔任了一係列重要的職務。
    包括,如今郭忠孝兼任的知通見司的差遣,當年也是他兼任的。
    不過那時候的通見司還叫通見銀台司。
    熙寧三年的時候,他更是被王安石舉薦為當年的權知貢舉。
    這可是相當關鍵的位置!
    科舉,三年一次。
    熙寧三年的科舉,又是先帝的龍飛榜,曆代以來龍飛榜進士的仕途,都要比其他科的進士仕途更暢快。
    而彼時又是新法的關鍵時刻。
    自然,那一科的選人、用人非常關鍵。
    如今,跪在內東門下請罪的官員裏,就有一個當年龍飛榜的榜眼——上官均。
    其文章,蘇頌當年看了都是拍案叫絕。
    奈何……不如葉祖洽能洞悉風向。
    於是,到手的狀元就這麽飛了。
    但,那一年的龍飛榜中,出的最厲害的人,卻並非是科舉三甲,而是第五名的蔡京蔡元長。
    如今,以朝議大夫、龍圖閣學士權知開封府。
    然後,是同榜的蔡京之弟蔡卞,如今以朝奉大夫,為都大江淮六路轉運副使。
    兄弟皆為待製!
    而且,皆受少主信任、重用!
    未來,這兄弟都有機會,拜任兩府,甚至宰相!
    而當年的蘇頌,能任權知貢舉,可知,他已是王安石新法團隊裏的一員。
    至少,王安石是這樣認為的!
    想到這裏,蘇頌就唏噓了兩聲:“往事如煙啊……”
    他看向那內東門下匍匐的曾肇的身影,想起了當年的他。
    當年——他也曾如曾肇一般,伏於內東門下。
    不過,不是謝罪、告罪,而是堅決的駁回詔書。
    那一年,是熙寧四年。
    李定李資深匿母喪不服的事情爆發。
    而他蘇頌時任知製誥,負責為先帝起草製詞。
    一如今天的曾肇!
    而李定的除授,是王安石推動的。
    但,作為知製誥,蘇頌實在無法接受李定的行為,於是,堅決拒絕給李定寫詞頭。
    因為這個事情,他被王安石認為,是忘恩負義,也是挑釁其宰相威權。隻能被迫出知地方。
    拗相公就是這樣的。
    而這也是蘇頌之所以要入宮求情的另一個原因。
    雖然說,當年的他和如今的曾肇,是不同的。
    曾肇屬於捕風捉影,但他有確鑿證據。
    可終究讓他有些共情。
    想著往事,蘇頌慢悠悠的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曾子開本心不壞……隻是為人欺騙了。”他輕聲說著,以此來說服自己。
    正等著,忽地內東門外的宮闈回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蘇頌見著來人,連忙放下茶盞,站起身來迎接。
    “張修使……”他遠遠的迎出去,親熱的喊著張方平的差遣——元祐字典修撰使,這才是對張方平正確的稱呼。
    工作場合要稱職務!
    哪怕對方已經致仕退休了!
    但這依然馬虎不得。
    因為可能一個稱呼錯誤,就會得罪人。
    蘇頌拱手:“您怎麽入宮了?”
    “子容啊!”張方平拄著那柄天子禦賜的崖州黃花梨所製的幾杖,慢慢的來到蘇頌麵前。
    在他身邊,還跟著蘇轍。
    張方平對著蘇頌微微拱手還禮,歎道:“老夫這是不得不來啊……”
    “子由這次卻是做差了。”
    “為防其有汙慈聖慈名,老夫隻能是厚顏入宮,去兩宮慈聖與官家禦前謝罪了!”
    蘇頌聽著,頷首道:“吾也正欲到禦前為曾子開謝罪……然後再往兩宮慈聖之前謝罪……”
    “不如同往之?”蘇頌問道。
    正好,他本來也打算順便到禦前,幫蘇轍說說話,疏通疏通。
    如今,有張方平同行,靠著張方平的麵子,事情應該就要好辦多了。
    張方平頷首:“甚好,老夫正好也許久未與子容敘舊了。”
    蘇轍耷拉著腦袋,眼角的餘光,看到了那些伏拜於內東門下的同僚們。
    曾子開、上官彥衡、鮮於子俊……
    不過,蘇轍對此其實是早有預計的——烏台詩案的時候,他就已經嚐過了類似的滋味。
    幾乎是一夜之間,所有與他交好的人,都與他斷絕了往來。
    甚至焚燒掉了昔年從他這裏求去的詩詞、書貼……
    官場就是如此。
    為了減一年磨勘,有的是人,敢殺人放火!
    何況事關著仕途!
    當朝天子雖然仁厚,但,得罪他的人,卻一個都沒有好下場!
    李定、劉摯、王岩叟、孫升……
    這些人被貶,可不是簡單的貶官了事。
    少主隔三差五,就要拉他們出來,與身邊的人反複講,這些被貶者如何如何壞。
    等於是反複鞭屍!
    有了天子的這個態度,這些被貶之人,想要起複,比登天還難!
    所以,朝中之人,如今都有著共識——隻要被當今親自貶官的,那麽,再想和過去一樣,去地方上度度假,過幾年就能沒事人一樣回朝的,幾乎沒可能!
    吏部也好,都堂也罷,都不會也不敢,任用一個曾為天子所貶的人。
    於是,這些人這輩子都隻能在偏遠軍州打轉。
    而對文臣而言,可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故此,曾肇、鮮於侁、上官均等朋友的選擇,蘇轍能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心中還是堵得慌,聽著張方平和蘇頌的話,他更是耷拉著腦袋,耳朵一下子就紅了。
    內心之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說。
    隻能是諾諾的拱手道:“小侄要叫兩位宗叔受累了。”
    蘇頌看向蘇轍,也是歎道:“子由啊……”
    “在朝為官,還是當仔細些的好!”
    “今次算是長個教訓吧!”
    “唯!”蘇轍低著頭答道。
    今天早上,他一起來,就知道了,鮮於侁等甚至連招呼都沒和他打,就來到了內東門下謝罪、乞見兩宮、天子。
    他整個人都蒙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做?
    來,還是不來?
    他無法下決心。
    還是張方平之子張恕來他家,將他帶出的門。
    三人說話間,福寧殿的馮景,就已經帶著人來到了內東門下。
    馮景看到張方平,楞了一下。
    然後趕緊上前來見禮:“老相公(他是內臣,內臣們對一切擔任過宰執的大臣,都是稱相公)……您怎麽來了?怎不提前派人來通報好叫大家知道?”
    張方平道:“唉……卻是中書舍人蘇轍,前時因信他人之言,誤觸太皇太後慈聖聖顏……”
    “老臣因受舍人蘇轍先父托付,不得已隻能入宮,帶蘇轍到慈聖座前謝罪……”
    “乞我太皇太後慈恩聖德,念在蘇轍隻是忠於職守,特旨寬宥一二……”
    作為老臣,張方平早就摸準了慶壽宮的脈搏,當然知道,如何說話才能讓慶壽宮鬆口。
    馮景聽著點點頭,對蘇頌道:“蘇相公,請隨下官來……”
    張方平卻叫住了他:“煩請邸候回稟天子,就言老臣乞與中書侍郎蘇頌同見陛下……”
    馮景猶豫了一下,想著張方平的身份,微微點頭:“老相公請在此稍候,某這就去通傳!”
    ……
    “張方平也入宮了?”
    “還和蘇頌碰到了一起?!”
    趙煦聽完馮景的匯報,就下意識的摩挲了一下雙手。
    然後對馮景道:“馮景啊,且去將張老相公與蘇相公,都請到這福寧殿的便殿來吧。”
    想了想,他問道:“曾肇還跪在內東門下?”
    “是……”
    “一起帶來吧!”趙煦吩咐道。
    誠如西遊記的故事,有後台,有靠山的妖怪,哪怕吞了一國百姓,縱然將靈山腳下化作血海地獄。
    也是鳥事沒有!
    拍拍屁股,照樣可以回靈山,當他的菩薩坐騎,佛陀童子。
    相反,即使你素來守禮,不曾殺生,甚至連和凡人買牛羊都是錢貨兩訖,童叟無欺。
    但,隻走錯了一步,盜了那猴臉雷公嘴的和尚的兵器。
    也難逃那金箍棒下,魂飛魄散的結局!
    這是神話,也是現實!
    人和人,哪怕在現代社會的差距,也能大到仿佛是兩個物種一樣。
    何況是在這千年前的大宋?
    大宋,可是堂而皇之的,實行著恩蔭製度的封建王朝!
    別說宰執家的衙內了。
    就算是待製家裏的孩子,剛剛生下來,還在繈褓裏,可能就已經內定了一個官身!
    他的起點,就是無數普通人窮盡一生,也觸碰不到的高位!
    所以啊,這一次的立規矩。
    是無法拿曾肇、蘇轍來立。
    隻能是拿著那幾個沒靠山沒背景的家夥來殺雞駭猴。
    這是不是很黑暗?
    然而,這就是政治!
    按照現代教科書的解釋,所謂政治就是以經濟為基礎的上層建築,是以國家權力為核心展開的各種社會活動與社會關係的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