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 章惇要守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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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呂公著說得口幹舌燥,才總算將楊、崔兩人的罪證列舉完畢。
    他忍不住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湯,潤了潤自己的喉嚨,然後才接著奏道:“陛下,如臣所言,此二大臣,皆乃無德之小人,安能用為國家大臣?”
    “拜任一州太守,已是陛下皇恩浩蕩……”
    趙煦卻是唔了一聲:“相公所言,若是屬實,朕卻是欠缺了些考量……”
    “隻是……”他看著呂公著:“皇考曾言,此二大臣,可堪社稷……”
    “難道皇考會看走眼?”
    “此二大臣,總歸有些本領、才幹的吧?”
    “不如這樣,且先召回京城,待朕當麵堪問,再做計較!”
    呂公著頓時急了!
    他連忙起身拜道:“陛下……”
    “此二大臣,皆是有小材而無德之輩……”
    “若陛下召回,還委以重用,臣恐天下以為,陛下幸愛小人……”
    依然是在打道德牌。
    這張牌,若是在上上輩子的趙煦麵前打出來,他還是會有顧慮的。
    畢竟,儒家構建的整個社會體係,都是圍繞著德與道展開的。
    而上上輩子的趙煦,雖然因為少年時的經曆,聰明、隱忍、早熟。
    但,他終究是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從小就生活在被儒家綱常和道德倫理環繞的環境下的。
    對於儒家提倡的很多東西,他是真的信!
    奈何,如今的趙煦,在現代留學了十年。
    而他所處的那個社會,還是一個極端現實主義的商品經濟社會。
    在那個社會裏,隻有成功的人,才能得到讚美。
    而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就是賺了多少錢!
    普羅大眾,甚至根本不在乎,這個人是通過什麽方式賺到的錢。
    尤其是他剛剛在現代重生的那個時間點上。
    那可是,一個富商的衙內,僅僅是因為有錢,就被無數人稱作國民老公的時候。
    某位大富商,更是榮膺著‘爸爸’美稱。
    在這種環境下,留學十年後的趙煦,不可避免的被那個社會所影響、重塑。
    早已經成為了一個道德真空。
    在他的上上輩子,他甚至會因為西軍殺良冒功,而下詔製止,並為了防止西軍繼續殺良冒功,而給西軍下詔,將俘虜老弱婦孺的賞格,提高到與斬首相當的地步。
    而在現在,他卻是熙河棉莊和交州甘蔗莊園的最大後台。
    他竭盡所能,隻為了一個目的——成功!
    為了成功,趙煦和現代人一樣,可以不擇手段,無視良心。
    當然了,在現代留學的經曆,也讓他知道,偽裝和表演,也是很重要的。
    於是,趙煦裝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說道:“相公所言,朕會仔細考量的!”
    呂公著露出些喜色,但他還沒得及高興,趙煦就繼續道:“但是,朕也會派人去調查,看看百姓對這兩位大臣議論,看看他們是否真的如相公所言一般有材無德……”
    呂公著瞬間變色!
    因為……
    楊汲和崔台符這兩個小人,雖然在士林眼中,是壞事做盡,生兒子沒屁眼的混賬!
    但在民間老百姓眼中,卻不是如此。
    甚至,可能形象將完全顛倒過來!
    尤其是在楊汲身上,這個特點將極為明顯!
    呂公著隻能是硬著頭皮,拜道:“陛下……民間愚夫愚婦,不識聖人經義,不明忠恕仁義……彼輩所言,未必可信!”
    趙煦輕笑一聲:“相公何出此言?”
    “朕自即位以來,嚐讀《尚書》、《春秋》、《禮記》……”
    “學聖人之教,觀先王之政!”
    “書雲: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春秋》有教:國將興,聽於民,又教: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教!”
    “《禮記》又教:民為邦本,本固邦寧!”
    說著,趙煦就看向呂公著:“相公,緣何勸朕不聽民言呢?”
    呂公著頓時啞然,說不出話,隻能拜道:“陛下聖明,是臣失言了!”
    他終究,臉皮還是不如文彥博,沒有辦法頂著那些政治正確的聖人、先王之教,喊出那句在他心裏麵的話——陛下,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緣何要聽百姓之言?
    當然了,除了臉皮不夠厚,呂公著還有一個顧忌——趙煦在去沐浴前,特意將一個人,也叫到了這東閤靜室的屏風後麵。
    呂公著在進來後,就已經看到了那個在屏風後麵的身影。
    正是在今年接替範百祿,成為起居郎、同修起居注的黃寔。
    此人,是章惇的外甥,其父黃好謙,今以朝散郎而出知潁州。
    黃寔父子,和二蘇是密友,關係好到難以想象的地步。
    當年,蘇軾兄弟被貶,所有人都忙著和他們切割的時候。
    黃好謙父子,依舊與之往來密切。
    甚至,為了證明關係鐵,黃寔冒著極大風險,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全部嫁給了蘇轍的兩個兒子蘇適、蘇遠。
    故此,蘇轍出知前,向官家舉薦了黃寔,還特意說明,此人是章惇的外甥。
    官家聞之便以蘇轍推薦,加上‘寔,章相公之甥也,朕宜嘉之’的理由,拜為起居郎、同修起居注。
    也正是因為發現了黃寔的身影,呂公著也有所忌憚。
    好多話,都不好說。
    就怕被記下來,寫到了國史上。
    ……
    送走呂公著,趙煦抿著嘴唇,坐在坐褥上。
    等到黃寔的身影,從那屏風後消失。
    趙煦才歎息了一聲:“唉……”
    這大宋的士大夫們,不要看滿嘴仁義道德,但到了關鍵時刻,卻是分得清自己的階級的。
    這一點,無論新黨,還是舊黨都是如此。
    麵對問題,所有士大夫,都會選擇——再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背!
    而且,在這個過程裏,他們不會有任何猶豫。
    所謂仁義道德,隻限於他們自身。
    準確的說,是和他們同一個出身,同一個階級的群體。
    將嚴於律人,寬以待己的雙標發揮的淋漓盡致。
    當年,狄青為樞密使。
    朝野內外的反應為什麽那麽大?
    就是因為狄青不是他們的人。
    隻是一個大頭兵出身!而且,哪怕被拜為樞密使,也不肯洗掉自己的刺青。
    所以,狄青被所有人圍攻。
    包括武臣!
    楊汲、崔台符,之所以被人敵視、孤立。
    原因和狄青差不多。
    楊汲是技術官僚,起家司法參軍,一路走上來,幹的也都是工程、技術類職位。
    與那些寬袍大袖,滿嘴仁義道德的士大夫們根本不是一路人。
    崔台符就更厲害了。
    他甚至都不是正牌進士出身,而是明法科的進士。
    這兩個人,在正常情況下,是幾乎不可能和正常的文臣一樣靠著磨勘升官的。
    他們的天花板,是被釘死在選人這個級別的。
    故此,這些人隻能找一切機會,抱皇權大腿博出位。
    而,文臣士大夫們,在看到了這些人和皇權結合後開始躥升,自然會厭惡。
    ……
    呂公著回到都堂。
    李常很快就找上門來,師徒兩人於是關起門來開始商議。
    等李常聽完,呂公著介紹的入宮麵聖經過後,他頓時歎息一聲:“官家怎會想到,派人去民間,打探這兩個小人的名聲的?”
    “這可如何是好啊!”
    “若官家所遣去查訪的使者回報後,這兩個小人回京的路,恐怕就無法阻斷了!”
    “特別是楊潛古!”
    李常知道的,楊汲、崔台符這兩個小人,在那些無知愚民眼中的形象,可能和士林中的形象,完全顛倒過來。
    特別是楊汲楊潛古!
    這個小人在那些愚民眼中,幾乎是再生父母!
    呂公著也是悠悠道:“楊潛古回京,重任都水監,恐怕是攔不住了……”
    “但無論如何,崔平叔不可為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那小人,若重新回朝。
    必定再次和石得一這個權閹,狼狽為奸。
    再算上,汴京新報的報童們,作為天子耳目,遊走於市井。
    屆時,這司法、刑獄、情報,三位一體。
    皇權必定將不受控製的膨脹!
    “為今之計,也隻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了!”李常點點頭:“便宜那楊潛古了!”
    雖然,他是有些不甘心。
    可,官家既已經決定,要派人去民間查訪楊汲、崔台符在民間的官聲。
    那麽,所有對楊汲私德的攻擊和詆毀,都將在數以千計甚至萬計的百姓呼聲中,化作無形!
    原因很簡單。
    這裏是汴京,是開封府!
    而楊汲起家,就是在這裏!
    楊汲在熙寧二年到熙寧六年,擔任開封府府界常平公事,兼權都水丞。
    彼時,他的頂頭上司是——都水監候叔獻!
    而當時,他和候叔獻搭班子,一起負責——汴水淤田法的工程建設與落實。
    這個項目,完全重塑了開封府的農業生態。
    開鑿陂湖三十六,引支渠數十條,新修堤壩百裏,引汴河水衝刷、灌溉鹽堿地超過兩萬頃。
    甚至讓開封府,第一次出現了水田,於是北方的開封府諸縣,有了水稻。
    在候叔獻已死的今天,楊汲就成為了收獲所有感激的人。
    這就是楊汲,再怎麽被人攻訐,卻始終能屹立不倒的緣故。
    他在開封府,不說是萬家生佛。
    起碼也是‘民皆稱頌、感恩。’
    所有對楊汲的攻擊和非議,在那引汴河淤田,再引樊河衝刷,洗去泥沙中的鹽堿,將鹽堿地變成了上田甚至水田的龐大工程麵前,都顯得那麽單薄!
    對那些民間無知的愚民來說。
    他們才不管,楊汲貪沒貪,楊汲養了多少個小妾,私生活多麽多麽墮落。
    他們隻知道,過去,他們吃不飽肚子。
    但在候都水與楊水丞來了以後,他們能夠吃飽了。
    這就夠了!
    隻能說,愚民,不識大義,鼠目寸光,也就這麽點格局了!
    “恩相……”李常道:“潞州距離汴京,快馬不過三日路程……”
    “如今,恐怕宮中敕書,將抵潞州……”
    “那崔平叔沒幾日,就可能奉詔回京了……”
    呂公著點點頭:“敕書是丁亥日降下,最快,可在已醜日抵潞州……”
    “要改變聖意,也就這幾日時間了……”
    等崔台符進了京,到了刑部就任,那就生米煮成熟飯了。
    一切都不可更改!
    “那……”李常問道:“恩相,打算如何作為?”
    呂公著籲出一口氣:“且先看看吧!”
    “老夫,已經盡了身為宰相的義務。”
    “接下來,就該是元老,尤其是太師,為社稷盡忠了!”
    “然後,還有都堂那幾位相公!”
    “若老夫沒有記錯的話,當初,寫遷崔台符於外詔書的人,就是鄧溫伯!”
    那時,學士院裏就一個鄧潤甫。
    新的翰林學士曾布,剛剛結束守孝,還沒有來得及上任。
    而呂公著記得,當時,寫給崔台符的敕書文字,鄧潤甫用詞可不好!
    現在,崔台符要回京。
    鄧潤甫還能坐得住?
    ……
    第二天,元祐二年四月庚寅(初九)。
    早上,趙煦正睡得香甜時。
    他聽到了一陣低聲的呼喚:“大家……大家……”
    趙煦睜開眼睛,看到了馮景的身影。
    而在帷幕外,還有著郭忠孝的身影。
    趙煦頓時知道,可能是出了急事。
    於是問道:“發生了何事?”
    帷幕外的郭忠孝,頓時跪下來奏道:“陛下……”
    “方才蘇州有急腳馬遞入京,將蘇州走馬承受公事馬幽之實封狀,送抵通見司……”
    “臣不敢拖延,既來見陛下,呈奏以聞!”
    趙煦立刻坐起身來:“蘇州?走馬承受馬幽的實封狀嗎?”
    他歎息一聲,已經能猜到了一些,便道:“且拿來與朕看……”
    “諾!”郭忠孝再拜,將一封用火漆封的嚴嚴實實的實封狀,呈遞在手上。
    馮景走出去,接過那實封狀,呈遞到趙煦手中。
    趙煦接過來一看,就歎息一聲:“唉……”
    “不意國家今日竟失了一位長者!”
    然後,他就將馮景喚到麵前,說道:“馮景啊,汝親自替朕走一趟章相公的府邸,慰問、告慰相公家人,順便代朕表達哀思!”
    “再讓學士院製詞,依故事追贈相公之父官爵!”
    郭忠孝送來的,是來自蘇州的訃告。
    根據蘇州走馬承受公事馬幽報告:致仕、銀青光祿大夫章俞於元祐二年三月庚辰(28))於蘇州章惇兄弟為他購置的宅邸內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九歲。
    章俞的離世,意味著章惇需要立刻卸下在廣西的差遣,回鄉守製服喪。
    這士大夫的義務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