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五章 魯迅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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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彥博在馮景的引領下,走入這福寧殿東閣的書房。
    一進門,他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
    他微微抬頭,便看到了一個穿著褚黃色常服的身影,正站在這書房的牆壁前,看著什麽東西。
    “老臣彥博……”文彥博微微躬身:“恭問陛下聖躬萬福!”
    “太師來了!”趙煦回頭,看向文彥博,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招呼著馮景:“馮景,快給太師搬條椅子,再準備些茶水點心,太師難得入宮,朕得好好與太師說說話。”
    馮景立刻帶著人,將一條椅子搬到文彥博身後,然後小心翼翼的攙扶著他坐下來。
    又有女官,奉來煮好的茶湯與做好的點心。
    文彥博坐下來後,先是謝恩。
    然後,他就看到了,趙煦身前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張巨大的圖表。
    可惜,他年紀大了,眼睛不大好,再不能和當年一樣,看清楚牆上的東西。
    他也不敢問,隻能是努力看向那圖表。
    圖表這東西,如今是汴京城中當官的必備技能。
    因為天子都在用,都在看這東西。
    你不用,你不看,那就不僅僅跟不上潮流,更是政治不正確——怎麽?不想跟天子一條心?
    而像文彥博這樣的老臣,更是突擊學習、補強了相關知識。
    所以,他勉強能看到,那圖表上寫著人名,在人名旁邊,則是一組組數字。
    趙煦見此,便問道:“太師對朕的這個圖標有興趣?”
    文彥博連忙道:“老臣豈敢窺伺?”
    趙煦嗬嗬一笑,解釋道:“不瞞太師,此表是朕給禦史台的禦史以及諫院的言官們做的一個打分表!”
    “依其上書頻率、次數,所言可靠、真實來打分……”
    “……”文彥博咽了咽口水,連忙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湯,借此掩飾自己的驚愕。
    雖然說,他不知道,天子打分的標準和評定的標準。
    但,僅僅是透露出來的內容,就已經足夠驚悚了。
    因為,天子金口玉言,說了——這是給禦史台禦史和諫院的言官們的打分表。
    依其上書頻率、次數,以及上書內容、質量打分。
    聽著是很合理對吧?
    但作為一個老官僚,文彥博可太清楚,類似的東西,發展到最後會變成什麽?
    一定會演變成一個靠堆數量來博出位的製度!
    道理是簡單的。
    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也沒辦法,更沒有那個耐心,將所有彈章都看一遍。
    這個時候,聰明的禦史言官,想出位的話,隻要拚數量就夠了。
    畢竟勤勉王事,總不會有錯的!
    趙煦看出了文彥博的擔心,他微微一笑,來到文彥博麵前三步左右的地方。
    馮景立刻搬來一條特別給他打製的,符合他身高的椅子。
    趙煦坐下來,與文彥博麵對麵的坐著。
    自古以來,君臣就是這樣談話的。
    在宋以前,哪怕在朝堂上,宰相、大將,也是可以坐著和皇帝老子對話。
    他看著文彥博臉上的老人斑和那雙依舊充滿著精明的眼睛。
    文彥博當即受寵若驚的低下頭去。
    “太師是不是在擔心,禦史言官們會用大水漫灌的方式,來朕這裏博出位?”趙煦問道。
    文彥博拱手:“聖明無過陛下!”
    文彥博和包拯是好友,而在文彥博的記憶中,即使是包拯在世的時候,也會千方百計的利用製度裏的漏洞,給自己創造機會。
    所以,在官場上,利用製度本身的漏洞給自己牟利是人性!
    無分賢愚、貴賤、正邪。
    “這是朕故意的!”趙煦微笑著回答。
    “太師以為,當有一人,長時間的不斷上各種言之無物的奏疏後,朕還會看他的奏疏嗎?”
    所以,這是釣魚執法!
    文彥博幾乎是下意識的就在心中冒出了這個念頭。
    這很趙官家!
    因為曆代趙官家,總是在想方設法的,測試他的臣子,並PUA他們,將他們規訓成皇權的形狀。
    雖然很多人都曾試圖抗爭。
    比如說,當年的範文正公。
    然而,自慶曆新政後,範文正公再也沒有回到過朝堂,再也沒有進入兩府!
    這個事實,讓很多人瞬間清醒。
    想進兩府,想秉國政,想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就必須跪著!
    不想跪,想站著進兩府?
    沒門!
    至少,在一個成熟的趙官家麵前是沒有這個可能的。
    所以,這就是王安石二次罷相後,隻能隱居江寧的緣故。
    他竟想站著輔政?甚至以師臣自居!
    元祐以來,倒是出現了不少站著進兩府的例子。
    甚至有了廷推,推選執政的製度。
    這讓中外士大夫歡喜鼓舞,都認為是好時代來了,大家要過好日子了。
    但如今看來……
    隨著少主年歲漸長,那獨屬於趙官家們的特點,也開始覺醒了。
    文彥博隻能道:“聖明無過陛下……隻是這樣一來,難免錯失大臣。”
    趙煦點頭:“所以,朕也沒有強求禦史言官們每一本劄子,都必須言之有物啊!”
    “三本言事劄子,起碼得有一本,讓朕看得下去,提得起興趣吧?”
    “陛下……”文彥博猶豫了一會後,還是選擇了開口問道:“您春秋正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老臣冒死進言……”
    “陛下若每本奏疏都看……恐怕有傷聖體!”
    趙煦點頭,道:“多謝太師關心。”
    “不過,太師恐怕不知,朕其實很少看具體的彈章。”
    “隻有那些被挑選過、言之有物的劄子,才會送到朕這裏來……”
    文彥博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茶湯。
    他聽出來了,在這皇城之中,存在著一個專門給天子閱讀禦史台彈章的機構。
    隻是……
    文彥博忍不住皺眉,心道:“老夫怎沒聽過風聲?”
    “難道是內臣?”他的眼睛,在趙煦身邊的馮景身上掃了掃。
    旋即他就否了這個可能性。
    內臣,在大宋的體製內,根本不可能也不敢做這個事情。
    一旦被發現,必是朝野群起而攻之。
    而且,以當今天子的城府和性子,也不可能讓內臣沾染這個權柄——誰不知道,當今天子好史?
    每次集英殿經筵,都會和經筵官討論史書故事。
    而史書上,白紙黑字,可是將漢唐宦官們,是怎麽竊弄權柄,又是如何憑侍威靈,乃至於以奴欺主,寫的明明白白。
    等等……
    集英殿!
    文彥博猛然驚醒!
    是啊……
    集英殿的經筵,有多久沒有傳出過消息了?
    特別是今年正月過後,就取消了宰執元老,每月初一十五赴集英殿經筵的製度。
    這是天子已經可以獨立聽政的先聲。
    而從那以後,集英殿上的事情,就再沒有外泄過。
    沒有人知道,在那經筵上究竟發生了何事?
    外界隻能通過起居郎的記載,窺知一二。
    而起居郎,隻會記錄經筵本身的內容。
    無非是今天經筵官是誰?講了什麽?
    而從當今天子赴經筵以來,經筵後都會有一個時辰甚至更久的討論時間。
    這種討論,從最開始的針對經義,慢慢發展到國事、政事。
    這也正是朝野上下,都開始擁戴天子親政的源頭——一個屢屢在經筵上,對國事、政務發表自己意見,還言之有物,甚至屢屢發出‘仁聖之言’的天子。
    當然,必須擁戴了。
    去年,天子和經筵官、伴讀,以及宰執、元老在經筵上坐而論道。
    今年,會不會直接拿著相關劄子討論?
    甚至,讓經筵官們,直接協助天子,審閱相關劄子呢?
    很有可能!
    漢之尚書台,最初不就是一個在內廷,給漢家天子們處理相關文書、瑣事的機構嗎?
    然後呢?
    尚書台的長官尚書令,就變成了實際上的宰相!
    而文彥博身上兼著侍讀的頭銜,也是經筵官的一員。
    隻是他很少去經筵,今年更是一次都沒有去過。
    不止是他,其他有著侍讀、侍講頭銜的宰執元老,在今年經筵重開後,也都默契的選擇了不赴經筵。
    所以……要不要找機會,去參加一次集英殿經筵?
    文彥博幾乎是立刻就否定了這個想法。
    數十年的仕宦生涯,讓他知道,好奇是從政的最大敵人!
    於是,文彥博不再糾纏這個問題,隻道:“若是這樣,老臣就安心了。”
    趙煦陪笑一聲,便問道:“太師今日入宮,可是有什麽事情要與朕說?”
    文彥博想了想,就巍巍顫顫的起身,拄著幾杖,對趙煦拜道:“陛下,老臣聽說,陛下已下詔敕,欲拜知黃州臣汲為都水監,知潁州臣台符為刑部侍郎兼大理寺卿?”
    “有這個事情!”趙煦微笑著:“太師對此有疑議?”
    他現在很好奇。
    等蒲宗孟回京後,這朝野內外,會有怎樣的反應?
    反正,趙煦在這個事情裏,已經美美的隱身——發出召蒲宗孟回京述職的旨意的人是兩宮。
    而且,根本沒有通過三省,而是直接走的內降。
    所以,隻要不出意外,朝臣知曉這個事情的時候,恐怕蒲宗孟人都已經到了汴京。
    生米煮成熟飯,隻能無能狂怒。
    文彥博躬身再拜:“老臣豈敢!”
    “隻是有幾句話,想麵奏陛下,請陛下留心思量。”
    “嗯!”趙煦起身,扶著文彥博,讓他重新坐下來,道:“太師請說,朕洗耳恭聽!”
    他和文彥博、張方平,經過這兩年多的磨合,早已經形成默契了。
    文彥博被趙煦扶著坐下來後,先是謝恩,然後才道:“陛下……”
    “知黃州臣汲,臣並未接觸過,也不太了解,不好評價……”
    “但知潁州臣台符,卻是老臣舊年的門下故吏!”
    “不瞞陛下,這位大臣的能力,老臣至今都是認可的!”
    “但以刑統而論,當代能出其右者,不過五指之數!”
    作為熙寧、元豐時代,叱吒風雲的人物。
    崔台符的業務水平,自然毋庸置疑!
    但也正是因此,他才會被人忌憚。
    因為此人,其實既不是新黨,也不是舊黨,而是純粹的帝黨。
    且是最沒有底線,一切唯皇命是從的帝黨!
    所以,這幾天來,宰執大臣們私底下議論,大家都覺得,現在天子召回楊汲、崔台符兩人。
    若是全部駁回,恐怕天子沒有台階下。
    很容易造成不好的影響,也容易讓小人有可趁之機——這裏的小人,指的是他們隊伍裏的其他人。
    因為,大家都懷疑,若到時候天子決意強行任命,甚至遷怒於群臣。
    那麽板子打下來前,就會有人當逃兵,跑到帝黨陣營背刺大家夥!
    這一點,是不用懷疑的。
    國朝一直如此!
    典型的就是當年的濮議——明明說好了,大家一起反對。
    結果,到了朝堂上,韓琦、歐陽修,直接跳反了!
    什麽皇伯?
    分明是皇考!
    爾等亂臣賊子,還想脅迫君上?
    我等忠良,將誓死捍衛君道!
    與爾等決戰到底!
    在這種黑暗森林的法則下,沒有人敢保證,對方不會背刺自己。
    他們甚至都不敢保證自己,到時候不會忽然倒戈,為了天子衝鋒陷陣,以換取自身祿位和富貴。
    沒辦法!
    皇帝能給的,實在太多了。
    便隻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反正楊汲擔任的是都水監。
    正好,他本人治水打灰都很厲害。
    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但崔台符擔任刑部侍郎、大理寺卿,就必須想辦法勸說天子,收回成命了。
    其實,哪怕在這個事情上,好多人也是立場不穩,隨時做好了見勢不妙就跳船的準備。
    文彥博尤其如此。
    因為,他必須防著張方平那個老匹夫。
    他是真的擔心,萬一他入宮後惱了天子,張方平這老匹夫,抓住機會,立刻表態支持。
    那他就白白的給了張方平機會!
    這對文彥博而言,是萬萬不可接受的——張方平,隻是韓琦的小弟。
    韓琦活著的時候,壓他一頭也就算了。
    韓琦死了,還被他小弟壓一頭?
    那他文彥博這幾十年,不是白混了?
    帶著這樣的心態,文彥博小心翼翼的選擇著用詞,也觀察著趙煦神色:“隻是……陛下有所不知的是……”
    “這位大臣,在士林之中,樹敵無數……”
    “不知多少人,對其有著怨恨……”
    在仔細研究了呂公著當日入宮勸說的經過後,文彥博就已經知道,靠在禦前攻擊崔台符的人品、道德是沒有用的。
    甚至,隻會適得其反!
    因為,文彥博這兩年一直在觀察趙煦的用人。
    他很容易就發現了,這位少主用人,頗有魏武遺風。
    隻用做事的,而從不計較其人品、私德。
    你像沈括、蔡京、賈種民……
    哪個不是在士林聲名狼藉的?
    但,少主依然信任並重用之!
    特別是蔡京,其擔任權知開封府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曆代權知開封府!
    雖然,這有如今實際視政開封的就是少主的緣故在裏麵。
    但,沒有足夠的信任和在禦前充足的聖眷,蔡京怎麽可能一直在開封府任職?
    所以,文彥博索性就不說崔台符的人品、道德了。
    而是另辟蹊蹺,從人性出發。
    他看著趙煦,沉聲道:“陛下幸愛崔潁州,欲重用之!”
    “但老臣卻擔心,陛下的愛,恐怕會害了崔潁州!”
    “而崔潁州又是老臣門下故吏,故此,老臣不得不鬥膽進言,乞陛下收回成命!”
    趙煦聽著,沉吟起來,良久之後道:“太師言之有理!”
    “卻是朕思慮不周!”
    趙煦本來就沒打算真的除授崔台符為大理寺卿、刑部侍郎。
    因為,他知道這個事情的阻力。
    所以也就沒必要,為了崔台符而將朝野政局搞壞。
    在一開始,他就是用崔台符來恫嚇朝臣的。
    如今來看,魯迅說的果然很對。
    你看,現在大家就都同意趙煦開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