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三章 太皇太後:孽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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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往常一樣,趙煦今天一直在福寧殿的東閣中臨摹字帖。
    這是愛好,也是習慣,已堅持了三輩子,成為了他的日常。
    此刻他正在臨摹著顏真卿的《奉命帖》。
    馮景躡手躡腳的來到他麵前,低聲稟報著:“大家郭舍人乞見……”
    趙煦不慌不忙,繼續臨摹著字帖,隻隨口問道:“通見司有何事?”
    “郭舍人言,禦史們都到了內東門下……”馮景顫顫巍巍的說道:“說是要扣闕麵聖……”
    “還說若大家不見他們,他們就要在內東門下長跪不起……”
    趙煦這才放下筆來,看向馮景,問道:“這是扣闕啊!”
    扣闕這種事情,屬於越級上告,哪怕在現代,類似的事情,也是非常嚴肅的政治事件。
    自然,趙煦需要做出一副認真嚴肅的神態來對待。
    “郭舍人有說,禦史們為何要來扣闕嗎?”
    “奏知大家,郭舍人言……諸禦史乞麵見大家,麵奏駙馬都尉不法事……”
    趙煦聽著,將臉一板,道:“汝且去告知郭舍人,命舍人去曉瑜諸禦史……”
    “就說,朕知道了,請卿等先回去!”
    馮景抬起頭,看向趙煦。
    趙煦擺手道:“還不快去?!”
    目送馮景慌慌張張遠去的背影,趙煦抿起嘴唇來。
    此時此刻,不知為何,趙煦想起了蘇軾。
    猶記得,上上輩子,大約也是這個時節吧?
    彌英閣經筵後,每次輪到蘇軾講經後,他都要單獨和趙煦說一會悄悄話。
    悄悄話的內容,基本都是曆代明君、雄主如何殺大臣的。
    大胡子介紹的內容,概括一下,大概可以整理成以下標題——《論如何安全的殺宰相/執政/舅舅/姑父/叔叔/弟弟/哥哥》。
    從春秋至唐,一個個案例,鮮活而詳實。
    而策略,包括但不限於——釣魚執法、扮豬吃虎、暴起發難、宮廷政變……
    想著這些,趙煦就搖頭歎息:“可惜……沒有一個適合大宋體製的……”
    ……
    郭忠孝聽了馮景的話,猶豫了一下,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麵朝福寧殿東閤書房躬身拜道:“臣謹遵德音!”
    然後,他就糾結的回到了內東門,看著那些依然伏在內東門下的禦史們。
    這些戴著獬豸冠的執法官。
    郭忠孝清了清嗓子,對他們說道:“諸位明公,天子有德音內降!”
    所有人集體匍匐,一動不動,隻叩首道:“臣等恭聽德音教誨!”
    “天子德音:朕知道了,請卿等先回去吧!”
    所有禦史瞬間炸毛!
    王覿更是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頓首磕頭:“請恕臣不敢奉詔!”
    王覿在心中,默念著範仲淹的《靈烏賦》,然後中氣十足的再拜道:“請舍人轉告陛下……”
    “自陛下即位以來,任用直臣,開辟言路,天下無不歡欣,四海莫不以國家得賢主而雀躍……”
    “今臣等伏閤請對……”
    “陛下若不召見,臣恐天下以為陛下不納臣下諫言……”
    “此傷陛下之德,而壞國家之譽也!”
    “且若如此,從此以後,伏閤請對,遂為絕之!”
    “若翌日國家複有大事,而陛下卻不得進言之臣!”
    “願請陛下,聽臣等之言,閱臣等章疏!”
    說著,王覿就從懷中取出一封寫好的奏疏,舉在手中。
    其他禦史,也都從懷中,取出一封奏疏,舉在手中。
    十幾位禦史,十幾個戴著獬豸冠的執法官們,跪在內東門下,高舉手中奏疏。
    已經聽到風聲,聞訊趕來的起居郎黃寔看到這個情景,隻覺熱血上頭。
    顧不得其他,就在內東門下,拿著紙筆,快速的記錄起來。
    和他一樣的,還有崇文院中的秘書少監張商英,也拿著筆開始記錄。
    當然,雙方的記錄,是稍有偏差的。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方的記載,在文字、用詞、敘事方麵與事實的偏離程度就越高。
    發展到後麵,甚至就連參與者的名字與排序,也開始了混亂。
    不同版本,不同時代,都各自不同。
    隻能說,曆史就是這樣的有趣。
    當然,在現在這個時候,無論是黃寔還是張商英,他們的記錄方向大體還是相同的。
    至少在事情的具體過程和人物上,相差不大。
    區別隻是措辭和用語的不同。
    ……
    呂公著靜靜的聽著,派去打探的消息的人匯報來的事情。
    在他聽完介紹後,他皺起眉頭,問著左右:“禦史們彈劾駙馬,為何都堂不知?”
    左右戰戰兢兢,沒有人敢接話。
    呂公著也知道,這個答案注定不可能有。
    因為天子處,堆積著數以百計的秘密彈章。
    這些彈章的內容,沒有人知道。
    隻有在偶爾被‘泄露’出來的時候,朝臣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某某曾經被人彈劾過啊!
    見著左右都不說話,呂公著看向在朝的執政們。
    “諸公!”
    “禦史因駙馬而伏閣扣闕,都堂不可無動於衷!”
    “還請諸公與某同入宮闕,請對於兩宮慈聖與天子吧!”
    所有執政,互相看了看,這一刻,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都已經結成了統一戰線,紛紛起身拱手:“吾等願從左輔之議!”
    呂公著看著他們,在心中微微點頭。
    雖然他知道,現在看似團結的都堂宰執隊伍,實則隻要宮中稍微挑撥一下,在功名利祿的誘惑下,現在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可能背離他們現在的立場!
    甚至反過來,成為皇權的走狗。
    成為替皇權打壓、壓製輿論的急先鋒。
    包括他呂公著,也是一樣。
    但至少在現在,大家還是士大夫集團的一員,天然是站在在士大夫清流物議一方的。
    而且……
    呂公著已聞到了些味道。
    雖然這味道聞著好像不太像趙官家的作風。
    過去的趙官家們,無論是想要袒護外戚,還是想要懲罰外戚。
    都是直來直往,從不會遮遮掩掩。
    就像仁廟袒護溫成張皇後的外戚,也如先帝袒護慈聖光獻家。
    演?
    不存在的!
    死豬不怕開水燙!
    擺明了車馬,就是要偏袒!
    任你台諫、宰執,再怎麽勸諫,帝心如一。
    譬如仁廟時,因愛幸溫成張皇後,愛屋及烏,整個張家雞犬升天。
    一度恨不得將張家看門的下人,都給封一個官!
    於是,張氏外戚權傾朝野!
    最風光的時候,甚至可以影響宰執的拜授。
    坊間傳說,文彥博文太師能拜相,就是靠著溫成皇後的枕邊風。
    當時,對於張家的議論,朝野沸沸揚揚。
    但,沒有人能動搖,張家的滔天權勢!
    張皇後的伯父張堯佐,更是以外戚出任三司使,拜直龍圖閣。
    後來更是要拜宣徽南院使!
    嚇得朝臣們,魂飛魄散,靠著包拯等人的堅持,也靠著張家自己識趣,這才沒有成功。
    不然……
    這大宋恐怕就可能開外戚拜宰執的先例了!
    對比仁廟,再看看當今?
    駙馬被禦史彈劾的事情,今天之前,他們雖有耳聞。
    但沒有人知道,禦史們究竟彈劾了什麽?
    他們知道的,隻有些傳說、流言。
    所以啊……
    這其中必有內情!
    ……
    慶壽宮內。
    太皇太後正在和太妃們閑聊著往事,說著些過去的事情。
    正說到興起的時候,太皇太後身邊的大貂鐺粱惟簡就慌慌張張的來到她麵前。
    “娘娘……”
    “嗯?”太皇太後看向他,問道:“什麽事情,如此慌張?”
    粱惟簡看了看諸位太妃。
    太妃們當即識趣的起身告罪,退入殿後。
    等太妃們的身影,隱沒在帷幕後,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中。
    粱惟簡這才頓首奏道:“娘娘!”
    “方才禦史台的禦史們集體到了內東門下扣闕!”
    “什麽?!”太皇太後猛地起身,她立刻問道:“所為何事?”
    “聽說是因駙馬都尉張敦禮亂法紀,在外欠人錢款……”
    太皇太後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起來。
    良久,她閉上眼睛,念了句佛號:“阿彌陀佛!”
    “孽障啊!”
    對她老人家來說,麵子重於一切!
    當初,就因為司馬光讓她沒有麵子,所以她對司馬光的態度,瞬間急轉直下。
    再加上高家命婦,天天入宮,將司馬光的行為添油加醋的描述。
    不過數日,司馬光在她心中的形象,就從‘能臣’、‘賢臣’、‘忠臣’,迅速向著‘頑固’、‘迂腐’方向轉變。
    等司馬光去了陳州,丟了人後,連能臣的標簽,也被她迅速剔除。
    於是,司馬光竟到死都沒能拜相!
    張敦禮雖是她的女婿。
    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平素,為了天家體麵,她還能表現一下自身的慈德與寬仁。
    但現在,張敦禮被禦史們彈劾,以至於到了扣闕請對的地步!
    這個女婿在她心中的形象,就迅速跌落穀底!
    “孽障啊!”太皇太後重複了一遍感歎。
    她現在的形象,可是非常光明的。
    先帝去世,以太母保佑擁護少主,教導少主讀書。
    皇帝在她的教育下,茁壯成長,日漸聰俊。
    更是純孝侍奉,早晚請安,雨雪不絕,風雨無阻。
    於是,命元老修元祐字典,以歌太母之德,命執政主持元祐水運儀,以廣太母之功,更命沈括,獻太母車,為天下婦孺立命!
    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將她的名聲,抬到了堪與曆代賢後相媲美的地步!
    可現在,張敦禮卻跑出來壞事了!
    讓她的形象,有了汙點!
    這就是往她的忌諱上撞了!
    都不需要去問,張敦禮是為什麽被彈劾的?
    太皇太後隻知道——禦史們都已經扣闕了!
    禦史扣闕,就說明問題極大。
    不然,為什麽他們不為別的事情扣闕,偏偏就為張敦禮扣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