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三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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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斧,大斧……”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王大斧從酣睡中喚醒。
    他迅速反應過來。
    那是他的恩主,向宗吉身邊的親兵的聲音。
    王大斧立刻起身,打開房門。
    向宗吉的身影,映入眼簾來。
    這位如今已經升到了熙州兵馬提轄的太後族人,滿身的酒氣,也不知又是在那裏喝了一宿的酒。
    自去年的戰爭結束後,向宗吉就徹底的沉醉在了熙州的酒池肉林中。
    每日不是在宴客,就是在被人宴請。
    汴京買來的酒曲釀造的玉液酒是一壇壇的下肚,人也經常喝的五迷三道。
    王大斧見著向宗吉搖搖晃晃的樣子,趕緊扶住他,問道:“提轄您這是……”
    向宗吉哈哈大笑,搖搖晃晃的趴在王大斧的肩頭,從懷裏取出一封書信,塞給王大斧:“大斧啊……這是剛剛從交州來的信……”
    “找到汝弟了!”
    王大斧一陣恍惚。
    他的弟弟大槍找到了?
    他趕緊扶著向宗吉,來到房中坐下來,急切拿著信就看起來。
    信是標準的官府公文格式,王大斧如今也是官府的一員,自然識得這種公文。
    這叫‘官牒’。
    是官府之間用來證明謀事或者說明某事的文書,常常用於互不隸屬的不同官府之間的往來。
    而在這封‘官牒’上,蓋著交州宣慰司與交州右江安撫司的官印。
    而這兩個官署,王大斧在邸報上見過。
    知道它們都是章相公南征後,當朝天子下詔建立起來的。
    是如今朝廷管理、羈絆交州土官的官署。
    簡單的說,是兩塊牌子,一個衙門。
    其主官都是同一個人——呂嘉問。
    王大斧看到這些官印,心中就踏實起來。
    他正欲去看其中的文字,就聽著向宗吉道:“大斧啊,汝兄弟確實都是有福氣的!”
    “你可知,你那弟弟,如今在交州何人門下用事?”
    王大斧抬起頭來。
    向宗吉哈哈大笑:“高家的高遵惠門下!”
    “雖然隻是替高遵惠看護、押運蔗糖的保甲兵,卻也是一樁好處!”
    “不止如此,他還蒙了聖恩,在那廣源州之地,圈了好大一塊地呢!甚至還娶了個交趾渾家!”
    王大斧聽著,咽了咽口水。
    “俺弟成親了?”
    大槍他不是做夢都想要娶一個縣主嗎?
    怎改了性子了?
    不過也好!
    早點成家,早點開枝散葉,早點收心。
    向宗吉卻是帶著醉意,嗬嗬的笑起來:“也算不上吧!”
    “左右一個交趾婦人而已,多半還是買的!”
    “勉強算侍妾吧!”
    向宗吉說著就嘿嘿的笑起來,看向王大斧,道:“大斧啊,你也該在這熙州,尋個渾家,當外室也好,妾室也好……”
    “左右得有個貼己的!”
    王大斧憨厚的笑了笑,道:“俺在京城的渾家,還在盼著俺回去呢!”
    “俺家的大郎、二郎還有小妹,都在等著俺!”
    向宗吉聽著,哈哈大笑起來。
    他喜歡的,就是王大斧身上這股憨勁和忠心。
    富貴而不棄糟糠之妻,依舊顧念妻兒,也依舊想著妻兒。
    甚至連這熙州包氏送上門來的女人,都予以婉拒,直言他上有老母年邁,下有子女未曾成年,家中大小事全憑妻子主持、操勞,故此……不願納妾。
    這樣的事情,讓熙州人嘖嘖稱奇。
    也讓向宗吉大感意外,對王大斧也更滿意了。
    因為施恩給這樣的人,那麽將來一定能得到豐厚的回報!
    至少,這種人是不可能做出過河拆橋的事情來。
    這可比那些白眼狼,強上一百倍!
    正是因此,向宗吉才舍得投入。
    甚至拿著自己的關係和人情,給王大斧尋找弟弟。
    所以,他隻是拍了拍王大斧的肩膀:“大斧不願就算了!”
    “我要繼續去喝酒了!”
    說著,他就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王大斧親自扶著他,千恩萬謝的送出門去。
    看著向宗吉被兩個親兵攙扶著,搖搖晃晃,走向遠方。
    王大斧這才回到房中,他捏著手中的信,滿臉的開心與高興:“大槍……嘿嘿……大槍……你還活著……甚至都娶了渾家了……太好了啊!”
    “等俺回京,就將這個好消息,告知母親!讓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
    說到這裏王大斧就麵色嚴肅的看向抹邦山方向。
    “佛祖那邊,俺也得去還個願才行!”
    “另外,三清那邊,也須得去還願!”
    他曾親自登上抹邦山的資聖禪院,在供奉著佛牙舍利的佛塔前長跪,祈求佛祖保佑,老母安康,妻兒平安,弟弟無事。
    也曾在熙州城的道觀中,對三清道祖祈求道祖們同樣保佑他的母親、妻兒與弟弟平安、健康。
    這自然是需要還願的。
    而且,須得選個良辰吉日,準備好足夠的香火貢品,鄭重的還願。
    這是母親教給他的。
    做人,一定要實誠!
    尤其不能對神佛怠慢!
    王大斧一直恪守著母親的教誨,認認真真做事,端端正正做人。
    ……
    大宋的另一端。
    交州宣慰司,廣源州,南安鋪。
    王大槍正在自家的院子裏,仔細的淘洗著一盤金沙。
    這是他和他的嶽父、大舅子三個人,在過去一個月的辛苦勞動所得。
    在院子的另一段,兩個黑瘦的男人,正在磨刀,準備宰殺一頭被捆在院子裏的野豬。
    這野豬是他們在家中山林裏設下的陷阱所捕到的。
    血已經放幹淨了,豬毛也都被火燎掉了,就等著宰割,然後醃製後風幹,作為將來入山後的肉幹。
    當然,新鮮的豬心和豬肝得留下來燉湯。
    作為這個家的女主人,王大槍的渾家楊小盈,則撫摸著自己日漸隆起的肚子,在院子裏的水井旁,漿洗著衣物。
    她的臉比之過去,白皙豐潤了不少。
    顯然,過去的幾個月,她的營養很不錯。
    至少,比起她的過去,好了不止一倍!
    王大槍在經過一陣仔細認真的篩洗後,他終於露出笑容。
    淘金是一個非常吃運氣和體力的事情。
    這個月,菩薩保佑,他運氣不錯!
    總算是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好的一次收獲!
    大的金豆、金塊,加起來有差不多三兩的樣子,而現在淘洗出來的這些金沙,烘幹後應該有個五兩。
    王大槍在心中迅速算著自己的賬。
    上個月去官府交金子的時候,金價是每兩十貫製錢(注1).
    這些金子加起來,應該可以賣上八十貫。
    毋庸置疑,這是一筆巨款了。
    但是……
    王大槍的眼睛,在自己渾家身上看了看,又看了看那正在宰殺野豬的嶽父和大舅子。
    他就低下頭去。
    他本來就欠官家兩百多貫的錢,官家仁聖,隻要他兩成年息。
    他本打算用一到兩年還清這筆錢。
    然而……
    他現在非但沒有還掉,反而欠下了更多。
    先是從農家的甘蔗田裏贖回嶽父和大舅子,這花掉了他五十貫。
    就這,還是潘隨潘官人的情麵。
    不然,去打聽打聽,進了農家的甘蔗田裏的楊家人,是能隨便贖的嗎?
    農家人恨交趾人入骨!
    而在所有交趾人裏,以楊氏最受農家人仇視。
    去年正月,農家祭祖,祠堂裏烏泱泱的跪了幾百人。
    個個都在頭上裹著白布,血書著【父祖之仇,不共戴天】,發誓子子孫孫都要銘記父祖的血海深仇!
    從農智會往下,農宗旦、農日新、農智勝……
    這些天子禦賜【農氏】的土官們,個個對交趾的李家、楊家恨得咬牙切齒。
    在這種情況下,進了農家甘蔗田的楊家人,哪怕是個下人、農奴。
    但他們姓楊,這本身就是罪!
    農家人最喜歡,羞辱和折磨這種人。
    錯非是潘隨潘官人是高公事身邊的貼己人。
    同時潘官人還有著勾當右江廣源等州錢穀公事的差遣,在右江安撫使呂相公麵前也能說得上話。
    靠著潘官人的奔走,王大槍這才能在農家的甘蔗田裏,贖回自己的嶽父、大舅子。
    即使如此,他們被抬回來的時候,也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為了救他們的命,王大槍不得不花費重金,去請了經略府衙門的軍醫官們,用上好的傷藥。
    這就又花掉了他四十多貫!
    好不容易治好了,還得給他們落戶,靠著安撫司的【近親投靠條貫】,將嶽父、大舅子的身份從【交趾人】變成【皇宋臣民】。
    而這還是得花錢。
    這就又是幾十貫。
    然後,王大槍必須買馬。
    而且得買不止一匹!
    因為,潘官人為了幫他,是出了大力的。
    而他必須報答潘官人。
    而潘官人在廣源州,主要是幫高公事押運著蔗糖作坊裏榨好的蔗糖。
    這些可都是值錢的寶貨。
    必須武裝押運才行!
    不然,就可能出意外。
    這就需要可以騎乘的馬,交州這裏能買到的是大理國的滇馬。
    每匹官價三十貫,王大槍買了兩匹,這就又花了他六十貫。
    於是,來到這嶺南一年多,在這廣源州紮根下來,也差不多一年的今天。
    王大槍赫然發現,自己欠官家的債,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打著滾的翻了兩三倍!
    現在,他已欠下官家差不多七百貫。
    年息兩分,這一年利息就得要一百四十貫!
    而他還有家要養,自己也要吃喝開銷。
    生活的壓力,就像一座大山,緊緊的壓在他肩頭。
    對王大槍來說,好事也有不少。
    首先,他去年圈下的那幾千畝荒地,如今都已經在官府造冊登記完成。
    這些土地,從此就屬於他和他的子孫了!
    然後,贖回來的嶽父和大舅子,確實是幹活的好手。
    而且吃苦耐勞,勤懇本份。
    有了他們的幫忙,自己每個月的淘金量都在增加。
    這個月更是達到了史無前例的八兩之巨!
    再有就是,靠著潘隨的提攜,他如今也混了個半官方的身份——現在的他,是皇宋交州右江安撫司廣源州南安鋪的保正。
    雖然這個所謂的保正,既沒有俸祿,也沒有品級。
    但他的大名,是寫到了安撫司的花名冊裏的。
    有了這層身份,地方上的土官子弟們,都得給他幾分麵子。
    因為每四個月,交趾人交割貢米的時候,都是由各地的漢人保正們負責在當地雇工的。
    誰家能去,誰家不能去?能去幾個?
    在這南安鋪都是他王大槍說了算!
    將淘洗好的金砂,倒入一個鐵盤,王大槍拿著它走到火爐前,開始烘烤起來。
    這個時候,門外的小道上,傳來了馬蹄聲。
    王大槍站起身來,看向門外,然後他就笑了起來。
    來人也在門外下馬,隔著籬笆和王大槍笑起來。
    來人是潘隨的小舅子。
    準確的說,應該是潘隨的妾室的弟弟。
    他也是汴京人,大名喚作黃旗,因為排行老三,所以大家都叫他【黃三郎】。
    “大槍,大槍,姐夫托俺,給你捎來了汴京的信!”
    王大槍立刻驚喜起來:“可是俺娘的信?”
    “嗯!”
    王大槍臉上露出期待之色,他趕緊問道:“可有俺兄長的消息?”
    “有的!”黃旗從懷中取出信來。
    王大槍趕緊將手中的鐵盤放到一邊,過去開門,將黃旗請了進來。
    隻聽著黃旗道:“卻是要恭喜大槍兄弟了!”
    “汝兄王大斧,如今已是正式的官人了!”
    “而且是有差遣的那種!”
    王大槍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
    他哥哥……
    那個平素一聲不吭,隻知道埋頭練武,根本不懂如何與人打交道的哥哥,成了官人了?
    他趕緊接過信,看了起來。
    信,是母親親筆所寫,王大槍第一時間就認出來母親的字跡。
    在信中母親告訴他,大哥前年得了太後娘娘家的族人青眼提攜。
    然後跟著去了熙河那邊,現在已是授了官身,官府那邊,還多次派人登門道賀了。
    幾乎是每隔幾個月,就能聽到哥哥升官的消息。
    如今,哥哥已經【因軍功自三班借職遷左侍禁實授熙州南關堡兵馬鈐轄】。
    不止如此,母親還告訴他,向家來人,把哥哥家的兩個兒子,都送到了附近的私塾裏進學去了。
    束脩和拜師錢,都是向家人出的。
    向家的老封君(向宗吉之母,不是向太後的母親),還請母親登門見過一麵。
    所以啊,老母親告訴王大槍,南方瘴癘,要是他在這裏過的不如意,可以回家。
    相信大哥會給他安排一個事情做的。
    王大槍看完信,陷入了沉默。
    大哥……居然變成了官人了……
    而且還是鈐轄!
    甚至攀上了向家的關係!
    這讓王大槍在為哥哥歡喜之餘,內心之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特別是,當他看到母親說,他可以回家,哥哥會關照他的時候。
    王大槍想起了,過去他在汴京扛大包的時候,每次缺錢了,都是哥哥悄悄接濟他。
    在這一刻,王大槍再次想起了自己昔年的豪言壯語。
    “俺要發財!”
    “俺要娶縣主!”
    在這交州的一年多時間,他一度忘記了這些事情。
    但現在,他重新記起來了。
    “俺一定要發財!”他默默的告訴自己:“然後風風光光的回家,讓母親替俺高興!”
    “就像現在,母親為大哥高興一般!”
    “俺還得娶個縣主,去伺候母親!叫母親也享受一下,被皇親國戚叫姑母的感覺!”
    他那個娶縣主執念,是來自他幼年。
    和他家同一條街上的富商,娶回了一位縣主。
    婚禮當天,嬌滴滴的縣主,跪伏於富商父母之前敬茶,口稱新婦,拜為舅姑。
    當時,年幼的王大槍在人群中看著無比羨慕。
    也是從那時起,他發誓要娶一個縣主回來!
    如今,年少時的夢想,重新被喚醒。
    王大槍拿著信,看了看渾家,也看了看渾家那隆起的肚子。
    那裏麵有著他的子嗣。
    然後,他看向黃旗,道:“三郎啊……俺聽說,潘官人近來想在廣源州搞保甲校閱?”
    “嗯!”黃旗點頭道:“這是安撫呂相公壓下來的差事!”
    “呂相公希望在交州各地,組織南遷客戶,每六個月校閱一次,以便安撫司可以擁有一支可用的戰力!”
    王大槍看向黃旗,主動說道:“請三郎回稟潘官人!”
    “就說,這南安鋪的保甲校閱交給俺大槍了!”
    “俺一定操練好兒郎們!”
    “不叫官人丟臉!”
    黃旗大喜不已。
    這事情是個苦差事。
    因為,南下的客戶,基本都是以元豐八年、元祐元年在河北、淮南工地上篩選出來的【英雄好漢】為主。
    而【英雄好漢】們都是些什麽成色?
    這些人,都是滾刀肉,老油條!
    叫他們給自己圈地、淘金,或者給他們工錢,叫他們去押運、辦事,一個個都很積極。
    但叫他們無償的,隔三差五的組織起來操練軍伍。
    那就一個個都是推三阻四,各種不配合。
    若再讓他們守規矩,在校閱的時候,依軍法從事。
    那他們馬上就能鬧出各種事端來!
    此地又非內郡,官府力量薄弱,很難強行逼著這些人心甘情願的操練、校閱。
    更麻煩的是,這些人裏,很少有和王大槍這樣有了家室的人。
    大部分,哪怕官府千方百計引導,也不肯成家。
    一個個都是有錢就賭,賭完就買醉。
    燥起來的時候,就拿些銅錢,尋個土司家裏的婢女交易一發。
    就和過去的王大槍一般。
    對這些人,安撫司幾乎沒有辦法!
    因為逼得急了,他們可能會潤。
    他們要是潤了,是會影響呂相公的政績的。
    而呂相公最看重的就是政績了!
    正是有著這個背景,王大槍這個肯沉下心來成就立業的人,才會被提拔起來。
    不然……
    真以為同鄉之情,有那麽金貴?
    還不是沒辦法了?
    隻能是矮個子裏拔將軍!
    所以,黃旗聽到王大槍肯主動擔起責任,才會這麽開心!
    “大槍兄弟放心!”
    “這差事大槍要是辦妥了,朝廷絕不會虧待大槍!”
    “安撫司的賞賜,絕不會短大槍一個銅板!”
    天可見憐!
    整個廣源州到現在,也才有聊聊幾人願意承擔起本地保甲的校閱、操練。
    像王大槍這樣主動承擔的人,還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