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 麵試(1)

字數:9281   加入書籤

A+A-


    元祐二年五月癸醜(初二)。
    趙煦端坐在後苑的內池沼前,拿著魚竿,看著水麵。
    兩位穿著紫袍,係著魚袋,戴著展腳襆頭的大臣,在馮景的引領下,來到這內池沼前。
    “翰林學士臣勰……”
    “資政殿學士知亳州臣宗孟……”
    “恭問皇帝陛下聖躬萬福!”
    趙煦回過頭來,親切的看著這兩位大臣。
    今天的他,戴著一頂大宋百姓常戴的平式襆頭。
    這種襆頭,因為廉價、舒適,所以從官方到民間百姓,廣泛佩戴。
    現代的宋代曆史電視劇裏的員外們就常戴這種襆頭。
    至於他身上的衣服,則是一身輕便的白色麻布衣。
    看著就像是一個在垂釣的尋常少年。
    顯然,這是在cosplay!
    可不要以為,隻有現代的二次元年輕人才玩這個。
    從秦漢以降,曆朝曆代的君王,也愛玩cosplay。
    而且,玩的比二次元年輕人更嗨皮,更用心。
    很多人,甚至會沉浸式體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形象。
    譬如說,鼎鼎大名的萬壽帝君、飛元真君,就完全代入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甚至將之帶到了工作中。
    又譬如,滿清的雍正,隻要空下來,就會扮演唐宋的道士、漁夫,在圓明園和避暑莊園中大玩特玩。
    至於大宋……
    真廟、仁廟,都是此道愛好者。
    所以,對於趙煦的裝扮,錢勰和蒲宗孟都不意外。
    “兩位學士免禮……”趙煦微笑著:“且來與朕一起釣釣魚,也談談心……”
    自從上次在這裏召見了沈括後,趙煦就發現,一邊釣魚一邊談工作,更有助於增進君臣感情,拉近彼此關係。
    所以幹脆在今天,在這裏一次召見兩位大臣。
    “諾!”
    錢勰與蒲宗孟再拜,然後小心翼翼的上前,坐到了給他們準備好的椅子上。
    一旁的內臣,將準備好的魚竿、魚餌、抄網,送到了他們手中。
    趙煦等他們坐下來,就道:“兩位學士,與朕垂釣,不必拘謹……”
    “該上魚上魚……”
    “是……”兩人齊聲答道,然後就手忙腳亂的開始上餌,一副釣魚萌新的模樣。
    趙煦見著,隻是笑了笑。
    演技還需要打磨啊!
    不過無所謂,今天的重點,不在釣魚上。
    “蒲學士……”
    “臣在!”蒲宗孟立刻打起精神,低著頭麵向在自己身側的天子。
    “朕已經看過了亳州方麵的文牘……”趙煦悠悠說著:“學士在亳州,嚴抓治安,打擊盜匪,使百姓安居,讓人民安心……”
    蒲宗孟立刻低著頭答道:“陛下繆讚,臣愧不敢當……”
    趙煦嗬嗬的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
    因為不好接!
    在大宋,每一個大臣,都和現代的流量明星一般,有著人設。
    蒲宗孟的人設,就是抓治安,打盜匪。
    這是貫徹他仕途始終的標簽。
    其自夔州觀察判官開始,就一以貫之,堅持到今天。
    就像他的為官奢侈,用度無節一樣。
    然而,任何事情,都會矯枉過正。
    蒲宗孟的這個人設,也是一般。
    嚴抓治安,對盜匪一刀切的進行嚴打,就意味著很容易出現冤假錯案和用刑過度。
    所以,蒲宗孟在這方麵的記錄,隻能說毀譽參半。
    喜歡他的,喜歡的很,恨他的恨之入骨。
    而趙煦看中的,也正是蒲宗孟在治安方麵的成就。
    現在的大宋啊……
    治安問題,確實是要抓緊了!
    因為,想要發展資本,就需要有好的營商環境。
    怎麽能出了大城市,就看到一窩一窩的盜匪,到處【劫富濟貧】,乃至於出現梁山好漢呢?
    必須重拳出擊!
    讓好漢們去他們應該去的地方。
    比如說交州、熙河!
    可這事情是得罪人的,一般人是不願意幹的。
    也就隻有蒲宗孟才願意,且心甘情願的去做。
    至於趙煦?
    他是寬仁天子。
    當然不能沾這個!
    反正,蒲宗孟要是搞砸了,那就獻祭他——朕還是個孩子!都是被奸臣蒙蔽了!
    所以,趙煦略過蒲宗孟,看向另一側的錢勰。
    錢勰是昨天降旨,自中書舍人,進翰林學士的。
    這位吳越王的六世孫,在葉康直案前後,因為站隊正確,立場堅定,且堅決貫徹落實上意,於是他的投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翰林學士!
    自錢惟演和錢易後,錢家又出了一個翰林學士!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會和錢惟演一樣,慢慢的飄了,然後卷入皇室內部的鬥爭中,最終隻能黯然離京?
    趙煦想著,就對錢勰道:“學士昨日的辭免表,朕已經看過了……”
    在大宋,朝廷除拜重臣,循例被除拜者都是必須象征性的上表辭任的。
    就像罷免,皇帝需要象征性的慰留。
    百五十年來,隻出過王安石這一個例外——王安石拜相,沒有推辭,直接就接了旨意。
    其辭相也同樣沒等慰留,上表後就直接走了。
    錢勰聽著,立刻就道:“微臣才疏學淺,德行微薄,方在中書,已顯吃力……”
    “豈敢望翰林華選?”
    “況方今天下,文章之士,多如牛毛,才情絕高者,不知凡幾……”
    “故陛下厚愛,臣實慚愧,伏望陛下收回成命,另擇賢能……”
    趙煦聽著,雖然知道錢勰是在虛應故事,但還是點了點頭。
    因為錢勰說的對!
    論文章,論才華,錢勰在如今的大宋,別說前十了,前二十都夠嗆!
    旁的不說,單單是一個蘇軾的存在,就足以讓其他人,望而生畏。
    在蘇軾沒有拜翰林學士之前,其他任何人進拜翰林學士,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否經受得住當代文人的拷打和後人的評價?
    這是今年出現的趨勢。
    因為蘇軾的官階到了可以進拜翰林學士的最低要求。
    三月,朝請郎知登州蘇軾,因政績斐然,朝廷降旨嘉獎,蘇軾自朝請郎【正七品】遷朝奉大夫【從六品】,館閣貼職,自直集賢院為直龍圖閣,正式躋身為大宋重臣序列。
    於是,蘇軾成為了所有想要成為翰林學士的人的攔路虎。
    隻要蘇軾一天還沒有成為翰林學士,那麽,其他所有新除翰林學士,都會心虛。
    沒辦法!
    現在的蘇軾,可是已經寫出了包括《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江城子》、《定風波》等在內無數注定千古傳頌的名篇的完全體蘇軾。
    當代文人,誰敢說自己的文章詩詞水平是在蘇軾之上的?
    而偏生,趙煦一直將蘇軾放在地方。
    這就讓人尷尬了。
    大抵也就隻有錢勰這樣,臉皮比較厚的人,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朝廷的除拜。
    而這,卻也是趙煦想看到的效果。
    翰林學士掌內製拜除文字,就不能用太有原則性的人。
    錢勰這樣的就不錯!
    所以,趙煦在看了看錢勰那張滿臉都帶著期許的臉後,就輕聲道:“學士過謙,翰林學士,雖是玉堂清秘,乃詞臣之極選,但其本職工作卻還是為朕草擬拜除文字!”
    “所以啊……曆代翰林學士,並不是選最好的文章之臣,而是用最合適的文臣……”趙煦看著錢勰道。
    錢勰深吸一口氣,他當然知道,天子的意思。
    他也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拜翰林學士——還不就是當初,天子讓他寫敕書,他問都不問,直接就寫了?
    所以,他到了學士院,也該繼續如此。
    這就是【合適】二字。
    可是……
    錢勰忍不住在心中問自己:“一切唯上,不問其他……這合適嗎?”
    下一秒他就有了答案:“合適!”
    誰說不合適了?
    翰林學士,乃是四入頭之一,更是天下文章詞臣的榮耀。
    蘇軾蘇子瞻的文章詩詞,確實是天下無雙!
    可那與我錢勰錢穆父有何幹係?
    這做官呢,就不能矯情!
    就像鄧綰說的那樣——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為之!
    於是,錢勰幾乎是立刻就表忠了:“陛下愛幸,臣無以為報,獨盡忠效死而已!”
    趙煦輕輕點頭:“學士的忠心,朕當然相信!”
    對錢勰的人品,趙煦看的很準確。
    這就不是個有氣節的文人。
    準確的來說,氣節對其而言,隻是一個需要的時候才會重視的東西。
    為了向上爬,錢勰是可以不惜代價的。
    就像在元豐八年前,錢勰是傾向新黨的中間派。
    在如今,他是調和派的中堅力量。
    天天說著‘黨爭害國’、‘你不能隻在勝利的時候才愛君父’一類的話。
    而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元祐時代,此君在太皇太後垂簾後,迅速撕下了自己中間派的偽裝,直接跳到了舊黨陣營,對新黨開炮。
    其負責給章惇寫的責貶詔書內容,那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用詞之激烈程度,不比蘇軾給呂惠卿寫的責授詔書輕多少。
    一句‘泱泱非少主之臣,悻悻無大臣之操’,讓老章記恨了一輩子!
    所以,紹聖初年,章惇一回朝,第一個被拉清單的,就是這個錢勰錢穆父!
    錢勰不止公事上是個牆頭草,私事上也是一般。
    他和蘇軾是好朋友。
    但,當年烏台詩案爆發,錢勰卻選擇了明哲保身,沒有給蘇軾辯解。
    當然,你可以說,錢勰為了自保,無可厚非。
    可問題是,替蘇軾辯解,在當時的朝堂上,並沒有風險。
    章惇、王安石、司馬光、富弼、文彥博,都已經出頭了。
    錢勰當時替蘇軾說幾句,最多算個跟風而已,不會有人打擊他。
    但他沒有說話。
    這本身就說明了一些事情。
    所以啊,趙煦才會選他進翰林學士院。
    一個聽話的文字工作者,這就是趙煦給錢勰的定位。
    說話間,蒲宗孟的魚竿動了一下。
    趙煦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
    在感受到趙煦的注視後,蒲宗孟的誇張的提了一下魚竿。
    本該咬鉤的魚,就此被嚇跑。
    他提上來的,隻有空氣。
    蒲宗孟頓時誇張的懊惱起來:“唉!”
    “跑了!”
    “起碼有五斤!”
    趙煦笑了笑,道:“垂釣跑魚,本是尋常,學士不必懊惱,下一條肯定更大!”
    “陛下所言甚是!”蒲宗孟拿著魚鉤,重新掛上餌料,拋入水中。
    作為一個在現代曆練過的資深釣魚佬,趙煦看的仔細,蒲宗孟這次掛的餌料,壓根沒有掛好,怕是入水後,就要變成個空鉤。
    趙煦看破不說破,隻是微笑著看著。
    同時也期待著自己上魚。
    就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
    可能是天氣太熱,氣壓太高,所以魚兒不開口,總之,過了好一會,趙煦才總算釣上了一條一斤左右的鯉魚。
    看到趙煦上魚,蒲宗孟和錢勰才長籲一口氣。
    然後,就是各種阿諛之詞,脫口而出。
    看得出來,為了這一刻,他們等待很久了。
    就連馮景也學著他們,阿諛了幾句。
    趙煦聽著這些人的阿諛奉承,加上中了魚,不再是空軍,心情也是大好。
    當然,他心中明白,今天的任務,其實就是麵試。
    麵試這兩個大臣,看看他們能否領會自己的意思。
    如今看來,錢勰大抵是願意配合。
    所以,接下來的重點,就是蒲宗孟了。
    趙煦等馮景將魚解下來,放入魚簍,他重新將魚鉤拋入湖中。
    然後,在等待的空隙,趙煦對蒲宗孟道:“蒲學士……”
    “臣在……”
    “朕記得,朕在上月庚寅日(初九),就命有司以急腳馬遞召學士回京述職……”
    “學士為何至戊申(27)後方才抵京?”
    “可是中途有事?”
    這就是要看看這個家夥,會不會老實了。
    蒲宗廟咽了咽口水,答道:“奏知陛下,臣本該早已入京……”
    “奈何行至中途,徐州有親友知臣入京述職,便延請臣到徐州一會……本該到徐州一會,便立刻回京,奈何徐州出了些事情,臣又是個好奇的性子,便忍不住多留了些時日查探……”
    “望乞陛下恕罪!”說著,他就起身跪下來頓首請罪。
    趙煦微笑著:“朕並無怪罪之意,學士不必如此……且起來說話……”
    “臣謝陛下寬宏!”蒲宗孟再拜。
    等他起身重新坐下來後,趙煦就問道:“學士在徐州,見到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