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八章 抑鬱的太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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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蒲宗孟與錢勰。
    趙煦放下手中的魚竿,看著眼前平靜的湖麵。
    “蒲宗孟,是一條好鯰魚!”他如是評價著。
    在現代社會,有著【鯰魚效應】的概念。
    通過引入外部刺激,來達到激活組織內部效率,促進組織自身代謝。
    如今的大宋朝堂,在過去兩年,趙煦為了【穩定】和【拉攏人心】而實施的種種措施下,在政治上來說,幾乎可以被認為是在原地踏步,甚至倒退了!
    旁的不說,這朝堂上的宰執們,幾乎全部都是守舊派。
    即使是身為新黨的李清臣、鄧潤甫,他們兩個其實也是新黨裏的保守派。
    是傾向於與舊黨調和的。
    新黨的激進派,幾乎全部被排除在外。
    但現在,這屁股下的皇位不是穩了嗎?
    所以,趙煦在罷免了張璪、安燾這兩個新黨的投機客後。
    就迫不及待的,開始遴選起,一條可以攪動朝政,製造混亂的鯰魚來。
    起初,趙煦想用的是呂惠卿。
    所以,一直在給呂惠卿造勢。
    就是想要讓呂惠卿回朝後,給他衝鋒陷陣。
    但呂惠卿這家夥也不知道怎麽了?
    還沒回來就開大,一部《縣法》的序言,嚇得朝野瑟瑟發抖。
    在這樣的情況下,趙煦隻能放棄呂惠卿。
    他要選的是鯰魚,不是鯊魚!
    於是,隻能退而求其次,在曾布和蒲宗孟中選。
    而曾布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出局了。
    他太滑了!
    拜他為相,他甚至可能跑去和呂公著和衷共濟。
    這怎麽行?
    當然了,趙煦內心的記恨,也是原因。
    所以,在事實上,他隻能選蒲宗孟了。
    好在,蒲宗孟今天的表現也沒有讓趙煦失望。
    他是可以作為一條優秀的鯰魚的。
    隻是……
    “不能拖了……”趙煦喃喃自語著:“以免夜長夢多!”
    於是,他站起身來,帶著人來到了保慈宮。
    趙煦到的時候,向太後正帶著人,在保慈宮的蠶房中喂著今年的春蠶。
    “母後……”趙煦來到蠶房門口,便看到向太後正在將一些正準備結繭的蠶兒,放入為它們準備好的蠶室中。
    聽到趙煦的聲音,向太後驚喜的回過頭:“六哥回來了?”
    “見過蒲學士和錢學士了?”
    “嗯!”趙煦走上前去。
    他現在的身高,差不多已經到了向太後的肩膀。
    所以母子兩人站在一起,倒也和諧。
    向太後問道:“兩位學士如何?”
    趙煦答道:“回母後,兒以為都是可托付社稷的大臣!”
    向太後點點頭,道:“那六哥是想拜蒲學士為相?”
    錢勰的翰林學士製詞已經頒布,他雖然立刻上表婉拒。
    但那隻是虛應故事。
    所以,隻有蒲宗孟這個職位懸而未決的大臣,才是重點。
    向太後回頭,看著趙煦道:“可是,母後聽說,蒲學士風評不太好……”
    “兒也聽說了!”趙煦說道:“但,宰相當用能臣,而非道德之士!”
    “且……如今都堂之上的列位相公,已是清流占優……須得拜一位濁流來平衡、製衡!”
    在趙煦的特意鋪墊下,如今都堂的宰執,從呂公著以降,清一色的清流官出身。
    哪怕是身為新黨大臣的李清臣、鄧潤甫,也是如此。
    一個個都是為官清廉,名聲好得不得了。
    “也是……”向太後想了想,點頭道:“六哥說的對,是該用一位濁流的能臣了!”
    她雖然對於庶政,不是很熟悉。
    可,這大宋天家的人,對於製衡、平衡這種事情是無師自通的。
    大小相製,異論相攪嘛。
    “但……太皇太後那邊……”向太後說道:“似乎有意用揚州的曾學士呢!”
    曾布本來和相位,八竿子都打不著。
    因為,他的資序連蒲宗孟都不如。
    他是元豐七年的十二月,才被拜為翰林學士的。
    隻當了幾個月,就以端明殿學士出知揚州。
    在理論上他別說拜相了,就算是進入兩府,也還不夠資格,還得磨上幾年——起碼也得混上一個資政殿學士的貼職,他才有資格進入兩府。
    但就是這幾個月,讓他搭上了太皇太後的關係。
    被慶壽宮視作了自己人。
    而且,曾布有個好妻子。
    其妻魏玩,很得太皇太後喜歡,屢次被慶壽宮稱讚為【國朝命婦之楷模】。
    要不是年前,其胞弟曾肇曾惡了慶壽宮。
    那麽,韓絳致仕後,慶壽宮很可能會直接下詔,召回曾布。
    這樣就沒有蒲宗孟什麽事了。
    所以,曾肇的案子,真的很難說是偶然,還是朝中的人發現了這一點,將曾肇利用了起來。
    隻能說,政治就是個黑暗森林。
    身在局中,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會冷不丁的射出一支瞄準你的暗箭。
    為了防止被人暗算。
    所以多數人都會提前下手。
    正是因此,趙煦召回蒲宗孟的時候,放了很多煙霧彈。
    甚至將呂惠卿、崔台符、楊汲都當成了煙霧彈,放出去吸引注意力。
    以至於,直到蒲宗孟入京,所有人才恍然大悟。
    趙煦隻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對向太後道:“兒以為,蒲學士比曾學士更適合拜相。”
    “況且,曾學士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至於太母那邊,兒去說說看……”
    向太後將手裏的方格放下來,帶著趙煦走出悶熱的蠶室,來到涼爽的庭院中。
    “太皇太後因罪臣張敦禮一事,至今慚愧,在慶壽宮中隻吃齋念佛……”
    “六哥要多去慰問……”
    “兒明白!”趙煦攙扶著向太後,母子兩人走在保慈宮的回廊中。
    在他們身後,帶禦器械的內臣與沉默的禦龍直,默默的跟隨著。
    端著各種茶水、點心的女官,則緊隨其後。
    ……
    在保慈宮中,陪著向太後用了午膳,然後睡了一覺,起來後,趙煦梳洗完畢,就帶著人,又到了慶壽宮。
    自張敦禮死後,慶壽宮就陷入了沉默。
    太皇太後每日都在宮中佛堂,念經祈禱。
    沒辦法!
    張敦禮一案,對於慶壽宮的威望和名聲的打擊,太過強大。
    駙馬案前,汴京遲遲不雨,其案發之後,當即就刮風下雨了。
    別人怎麽看不知道。
    但慶壽宮的太皇太後,是被嚇了個半死。
    她本來就是個迷信的,對於神佛深信不疑。
    出了這麽個事情,她的內心,自然很是惶恐。
    加上事發後,宗室內部的那些長舌婦,一直在竊竊私語。
    說什麽的都有!
    而這些議論,自然很難不影響到宗室內部的其他人的看法。
    大宗正趙宗晟和同知大宗正趙宗景、嗣濮王趙宗暉這三位宗室領袖,更是在張敦禮一案後不久就上表要求加強對外戚的管理。
    要以張敦禮為戒,嚴防死守野心家和亂臣賊子的出現。
    尤其如今,主少國疑,四夷窺伺。
    這幾乎就是在毫不客氣的指責慶壽宮了。
    就差沒有舉西漢王太後和北周楊麗華的例子了。
    對宗室的這些人來說,朝廷和皇室,你們想怎麽玩都行。
    但隻要傷害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了。
    那他們就肯定會跳起來罵娘了。
    而張敦禮的案子,則讓他們跳腳——家人們,誰懂啊!差點就被人偷家了!
    好多人都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一下子就想起了,後周的孤兒寡母和曆朝曆代那些被人嘎了全家戶口本的皇室成員。
    於是,慶壽宮的氣氛也就能夠想象了。
    寂靜、陰沉、蕭瑟……
    內臣、女官們雖然在走動,但都和行屍走肉,泥塑木偶一般。
    幾個大貂鐺,更是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一個個都好似好幾天沒睡覺一樣,心不在焉。
    也就是趙煦到的時候,他們才終於打起精神來。
    “大家……”慶壽宮的大貂鐺梁從政在看到趙煦的儀仗的瞬間,就滿血複活,立刻從半死不活的狀態中回魂。
    他第一時間,就帶著人,出了宮門,迎了出來。
    趙煦見了這個他父皇親自放在慶壽宮的【臥底】,嘴角就溢出些笑容來——當然,這是梁從政上上輩子,在太皇太後病重的時候,偷偷告訴趙煦的。
    沒有人知道真假,也沒有人去計較真假。
    “梁押班……太母何在?”趙煦問道。
    “奏知大家,娘娘方小睡了一會,如今在佛堂中誦經……”梁從政低聲回答著。
    “太母今日如何?”趙煦問道。
    他早上才從慶壽宮請安離開,彼時的太皇太後,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趙煦隻問了安,便拜辭離開了。
    “奏知大家,娘娘今日還是與往常一般,隻用了些齋飯,便到了佛堂誦經禮佛……”
    “嗯!”趙煦點點頭。
    他抬起頭,看向麵前的慶壽宮,老實說他也沒有想到,張敦禮的案子會在下雨前捅開。
    這直接將張敦禮釘死在了野心家、陰謀家、亂臣賊子的恥辱柱上。
    也讓慶壽宮的威望和聲望,一落千丈。
    現在,就連宗室都不怎麽親近慶壽宮了。
    一個個都忙著到保慈宮去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太皇太後連續拒絕宰執們的【乞禦正殿】的請求。
    而且看樣子,哪怕過了端午節,慶壽宮大抵也還沒辦法出來聽政。
    對此,趙煦隻能說,稍微有點玩大了。
    於是他問道:“今日可有人入宮?”
    粱從政答道:“回稟大家,曾端明的夫人魏氏上午曾奉旨入宮,與娘娘說了些話……”
    “哦!”趙煦對此並不意外。
    現在,陷入困境的太皇太後,可太需要來自士大夫的認同和支持了。
    而曾布的妻子魏玩,是大宋有名的才女。
    甚至是少數幾個在曆史書上留下名字的大宋女子。
    其必然是有著能夠留名青史的原因的。
    顯而易見的,除了那些故事趣聞外。
    這位魏夫人的待人接物的水平和做事的手段,也是很高的。
    以這位才女的水平,有心交好太皇太後,將之哄的開開心心的,自然沒有問題。
    “帶我去見太母吧!”
    “諾!”
    在梁從政的帶領下,趙煦來到了慶壽宮的佛堂前。
    “太母!”趙煦在門口,跪下來請安:“孫臣來看您了!”
    端坐在蒲團上的太皇太後,回過身來,勉強露出個笑容:“官家來了呀!”
    “進來說話吧!”
    “諾!”
    趙煦起身,走了進去。
    佛堂中燃燒著的檀香味,沁入口鼻。
    他走到太皇太後身邊,坐了下來,關切的道:“孫臣聽梁從政言,太母今日用膳,還是沒有胃口?”
    “要不要請太醫來看看?”
    太皇太後搖頭,慈愛的看著趙煦,道:“官家的孝心,老身心領了……”
    “隻是老身得的是心病……”
    “心病那裏有藥醫?”她自嘲的笑了笑。
    趙煦默然。
    他知道的,太皇太後的心病,一半是因為張敦禮,一半是因為權勢的驟然變化。
    宰執、宗室……
    都在若有若無的疏遠著她,也警惕著她。
    這些日子來,朝中雖然沒有人公開談論【限製】慶壽宮。
    可那些私底下,悄然進行的小動作,卻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不誇張的說,現在,若隻是慶壽宮單獨簽押的詔書,到了外廷,都堂的宰執可能不會認。
    至少不會馬上認。
    而在宗室內部,已經有幾個旁支,在外麵嚷嚷著【官家日長……當效章獻明肅故事,乞太後娘娘與官家同寢而居】。
    這就是赤裸裸的不信任慶壽宮了——不然的話,他們就該是【乞兩宮慈聖,與官家同寢而居】。
    而保慈宮的態度,更加曖昧。
    過去,每次趙煦來慶壽宮,向太後都會陪著一起來。
    但現在……
    除了早晚兩次請安外,向太後都沒有再來。
    顯然,保慈宮在刻意的疏遠慶壽宮。
    這也能理解。
    對向太後來說,她什麽都可以忍讓。
    獨獨是趙煦,她忍不了,也讓不了。
    所以,暗地裏,保慈宮也有動作。
    譬如皇城司,如今就多了一位管勾皇城司公事——劉惟簡。
    雖然,劉惟簡的任命,名義上是【皇太妃令旨特擢】。
    但傻子都知道,就朱氏那個性格,哪裏有膽子幹涉皇城司的人事?
    隻能是保慈宮的旨意,隻是為了避免刺激,才叫朱氏出麵,以太妃的身份,除授一位親信內臣,掌管皇城司。
    而這個任命,都堂幾乎是秒過,宰執們第一時間就用了印。
    在這種局勢下,慶壽宮的太皇太後,要是不抑鬱,那才叫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