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九章 大家都不想太皇太後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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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太後拿著趙煦所批的判詞,放在手中,仔細閱讀著,臉上的神色隨著閱讀,而漸漸變得紅潤起來。
    將卷宗看完,向太後已難耐內心的欣喜,輕輕摟住趙煦的肩膀,柔聲讚道:“六哥定可為我趙家堯舜之君!”
    這個孩子的聰俊,再次讓她驚喜!
    迎著向太後的眼神,趙煦輕笑著,答道:“此皆母後教導、撫育之功也!”
    向太後聽著這話,是心花怒放,當即與左右吩咐:“且將官家的禦筆判詞,送去都堂,叫諸位相公也都看看!”
    做完此事,她就拉著趙煦的手,充滿期盼的說道:“六哥,且將其他卷宗,也一並批閱完吧!”
    向太後知道的,隻要六哥今日,在她的麵前,在這保慈宮上下的注視下,獨力完成了,對這些案件的判決。
    且判詞能保持方才的判詞一半水準!
    那麽,揚王就將再無機會,威脅到她們母子的地位了!
    因為,在大宋,獨立完成判案的天子,就意味著他在政治上,已經徹底成熟。
    這相當於是一種加冠禮。
    ……
    都堂,呂公著今天難得的來上值了。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來都堂上值,其實就是來休沐的。
    沒辦法,他所主持的抵當所買撲一事,太累了!
    這種累,不止來自身體,也來自心靈。
    即使休沐日,他也逃不開,那些追上門來說情和走關係的人。
    哪怕他在家門口掛起了謝客牌,連大門都是全天緊閉,可依舊躲不開那些善於鑽研的人。
    姻親、門生、故舊……
    外戚、勳貴、宗室……
    總有人能想到辦法,走通那些其他人走不通的門路。
    也就隻有來到這都堂,他才能稍微喘息片刻,讓身心放鬆一二。
    因為在都堂,不會有人敢當著其他宰執的麵,到他麵前,為了抵當所說項。
    呂公著慢悠悠的給自己舀上一碗煮好的茶湯,然後依次加入糖霜、宮中禦賜的牛奶(經過高溫消毒),細細的品茗一口後,就眯起了眼睛。
    “舒坦!”呂公著微微籲出一口氣,將身體靠到椅子上。
    “恩相……”王棣的身影,出現在他的書房門口。
    “促儀,什麽事?”
    “回恩相,方才保慈宮慈聖,命人送來官家的禦批判詞……”
    “禦批判詞?”呂公著恍惚了一下,然後一個機靈,瞬間回過神:“快快送進來!”
    在大宋朝,因為太宗、真廟,都曾親治開封府的緣故。
    所以,曆代官家,都會參與、主持大理寺的審案、判案,甚至親自下場,對一些案件做出聖裁。
    這叫‘繼承祖宗之誌’!
    甚至,可以這麽說——趙官家們可以不懂軍事,不懂經濟;可以在宮裏麵被皇後打耳光(仁宗),也可以因為懼內,而不敢納妃(英宗)。
    但他絕對不可以不懂審案、判案。
    自真廟開始,每一代趙官家在位的時候,都會親自主持並參與幾個案件的審理,並寫下判詞,以昭告世人——朕已繼列聖之誌,光祖宗之德!
    如今,當今天子也開始了涉足案件審理了。
    甚至還寫下了判詞?!
    這讓呂公著開始期待了。
    因為,若是在他為左相的時候,天子完成了獨力的司法審理,並寫下足以懾服朝野的判詞。
    那他的曆史地位,又將憑空增加一級。
    從扶保少主的佐理功臣,變成了輔佐少主,完成了從學習治國到親政之間關鍵轉變的大臣!
    這就是周公的模版啊!
    而士大夫們,誰不想當下一個周公?
    於是,當王棣將宮中送來的卷宗,送到呂公著手中後,他立刻就打開,細細的閱讀起來。
    當他看到卷宗上那些用朱筆圈起來的地方,嘴角就已經會心的一笑。
    再看禦筆所批的文字。
    呂公著就再難按捺了。
    他當即就對王棣說道:“促儀,持老夫的符印,召集兩府大臣集議!”
    天子禦批判詞,在大宋本來就是大事,循例是需要都堂宰執集議稱頌,然後大家再各自寫一篇讚美的劄子,以頌天子之德,美天子之政。
    譬如當年仁廟,親自審案,寫下判詞:人命至重,不可不慎。
    彼時的朝野內外,立刻就掀起了一股讚頌狂潮。
    發展到後來,有上書資格的大臣,都上表稱賀了。
    因為,人們很快就發現——似乎大多數人都上表稱賀了。
    這要是自己不在其中,那多顯眼?
    怕是很容易被宮中懷疑——腫麽,你是對朕有意見嗎?有意見不妨直說!不必扭扭捏捏,藏著掖著。朕又不是桀紂之君,不會聽不進諫言的!
    如今,當今官家親自參與判案,並寫下這等溫情脈脈、充滿仁愛的判詞。
    自然,值得都堂宰執集議。
    然後再發動群臣,一起上表稱賀!
    更不要說,呂公著有著自己的私心。
    “坤成節不遠……”
    呂公著看著王棣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視線中:“依故事,每逢聖節,都是要禦正殿接受群臣朝賀的。”
    “若如此,慶壽宮就可以借坡下驢,順勢恢複聽政……”
    張敦禮案的影響,已經漸漸淡去。
    慶壽宮的太皇太後,通過兩個月的隱身,成功的消除了士大夫們心中的恐懼。
    不少人甚至覺得——慶壽宮真乃賢後!
    為了避嫌,索性不禦正殿!
    可這些人哪裏知道,是慶壽宮不想禦正殿嗎?
    錯!
    是宰執們,在最初的三次懇請‘太皇太後禦正殿’後,就直接放棄了再次請求慶壽宮禦正殿。
    這裏麵的原因很複雜。
    但歸根結底,其實是如今的宰執們都意識到一個問題——天子日長,且已經開始掌權,甚至建立了自己的班底。
    在這種情況下,元豐八年確立的兩宮垂簾體製,就開始顯得礙眼,甚至可以說膈應了。
    這裏的礙眼和膈應,與宮中無關。
    而是朝中大臣的想法。
    很多很多的人,從新黨到舊黨,自武臣到勳貴。
    他們越來越對現在的兩宮聽政體製感到礙眼甚至膈應了。
    他們都很想,立刻就讓天子親政!
    這些人的成分很複雜。
    有單純的討厭女主當國的,有認為兩宮能力不足,治理不好國家的,還有自詡帝黨的那些人。
    當然,最多的還是投機客。
    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投機客的數量,正在不斷增長。
    而投機客們可能做別的不擅長,但論拱火、鼓噪輿論和站在道德高地上對別人指手畫腳、指桑罵槐,那他們絕對是天下第一!
    說老實話,這些人隻是聲量大,調門高,對政治的實際影響力幾乎為零。
    這是因為,當今天子,從未在公開或私下場合表達過或者暗示過想要提前親政。
    所以,這些人的聲量,沒有支撐的力量,隻能算雜音。
    但問題在於……
    這些聲音是真實存在在現實中的。
    是,現在官家是沒有對兩宮表達過任何不滿,甚至連暗示親政的意思都沒有表達過。
    可,曆史反複的告訴人們——人是會變得。
    尤其是皇帝這種生物。
    少年、青年、中年、晚年,心態都是不一樣的,想法也都是截然不同的。
    仁廟少年的時候,對章獻明肅難道不孝順?
    可他親政後呢?
    劉家差點被族滅!
    呂公著的父親呂夷簡,就是那段曆史的親曆者。
    所以,呂公著很清楚的知道,一旦未來當今天子親政。
    那,無論他對兩宮態度如何。
    他都必然會在政治上,發起對元祐垂簾時期的清算。
    以此徹底掌握權力,也以此來向天下人表明——大宋隻有一個太陽,那就是官家!
    天下臣民,也隻能向一個人效忠——那就是朕!
    於是,那些聲音,也就成為了宰執們不容忽視的聲音。
    是必須鄭重對待的政治因素!
    不然,等將來天子親政,一旦有人抓著他們這些宰執今天的態度問題來攻訐,倒黴的隻能是他們的子孫。
    可,宰執們在這種問題上,也不好表態。
    畢竟,歸根結底,這是趙家自己家的家事。
    外人參與進去,再怎麽小心,也很容易把兩邊都得罪。
    宰執們也很絕望。
    正好,這個時候,出了張敦禮謀逆案。
    慶壽宮那邊一宣布‘避正殿’,所有人都是彈冠相慶!
    這兩個月來,都堂宰執,連象征性的上劄子‘請太皇太後禦正殿’的行動都沒有就是明證!
    人心,已經完全的傾向了那些呼籲天子盡快親政的一方。
    且,是不可逆的開始了偏轉。
    到得如今,連呂公著都覺得,慶壽宮的太皇太後,最好還是不要再出來聽政了。
    免得她尷尬,朝臣尷尬,官家也尷尬。
    可,這話不知該怎麽開口!
    難道,去直白的告訴慶壽宮——娘娘,您年事已高,官家又春秋漸長,您不妨在宮中頤養天年,這外廷的事情,您以後就別參與了。
    偏,隨著坤成節日益臨近,慶壽宮重新聽政,似乎要不可避免。
    這讓呂公著真的是愁的又多了不少白頭發。
    好在,宮中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
    呂公著捧著手裏的天子禦批卷宗,眼中露出精光來。
    “待與都堂諸公集議後,吾與諸公不僅僅要聯名上表,向兩宮和官家稱賀!”
    “更當動員,元老大臣、宗室外戚、勳貴武臣……集體上表稱賀!”
    “社稷有幸,天下有福!”
    “當告於太廟,呈奏與列祖列宗神靈之前!”
    “更當遣使以朝廷的名義,去永裕陵、永厚陵,告祭先帝、英廟!”
    這樣一來,慶壽宮還能順理成章的禦正殿嗎?
    不能了!
    哪怕她厚顏出來,朝臣們也會學韓琦的好榜樣,將她逼回去。
    從此,兩宮垂簾,將真正的徹底變成太後垂簾聽政,處置細務,而天子獨斷軍國。
    待到後年,天子年滿十四。
    保慈宮也將撤簾!
    從而徹底的結束元祐垂簾聽政體製,將一切權柄,皆歸於天子!
    ……
    大宋朝的大事,一般都是瞞不住人的。
    哪怕是大內禁中,發生的事情,也是如此。
    就更不要說都堂內的事情了。
    所以,當呂公著派王棣,拿著他的符印,去召集兩府大臣,到都堂大廳集議。
    在那些在家休沐或者在其他衙署中辦公的宰執們,趕到都堂前。
    相關事情,就已經被人,傳到了那些權貴人家。
    一些人,甚至從通見司拿到了謄抄的卷宗副本。
    文彥博,無疑是其中消息最靈通的。
    幾乎是在呂公著命王棣召集兩府大臣後不久,他就拿到了副本。
    這既是因為,他住的地方,離皇城很近。
    也是因為,他的兒子文貽慶就在通見司當差。
    雖然,隻是個不掌具體職務,隻管喝茶的清閑人物。
    但他依然可以接觸到很多外人無法接觸到的東西。
    何況,向太後根本就沒有想著瞞人!
    通見司甚至給在官署喝茶的權貴子弟們回家通風報信,提供了便利——郭忠孝不僅僅把東華門給打開了,還讓人幫忙,把這些人的馬都喂飽了,馬蹄也修好了。
    他們隻要帶上謄抄好的副本,走到東華門前,騎上馬就可以迅速回家。
    於是,文貽慶隻用一刻鍾,就趕到了家,把連墨跡都還沒有幹的謄抄副本,送到了文彥博手中。
    文彥博在接到卷宗後,隻是掃了一眼,原本昏昏欲睡的眼睛,立刻就放出精光來,整個人立刻就坐直了。
    他一下子就從一個躺在太師椅上,曬著太陽,垂垂老矣,仿佛連走路都很困難的老人,變成了一個精力充沛,充滿了鬥誌的政客!
    待文彥博將卷宗看完,文貽慶赫然發現,老父親的精氣神,已煥然一新。
    此刻的老父親,甚至有些熙寧初年在朝的時候的味道了。
    “快!”
    “替老夫準備筆墨紙張!”
    “老夫要上表稱賀!”
    他是太師,是平章軍國重事!
    這種事情,他不能缺席!
    非但不能缺席,他還得用最快的速度,表達自己的立場和想法。
    最好,趕在其他所有人之前,甚至趕在兩府大臣們前,就將自己的賀表送進宮中!
    文彥博知道的,隻要他能做到這一點,那麽,就一定能給十三娘加分!
    無論是在向太後麵前,還是官家心中,都會對十三娘更加認可。
    此大宋外戚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