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六章 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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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二年,八月癸未(初四)。
    內池沼的一處垂釣台上,趙煦拿著路亞杆,搜索著水麵。
    在他身旁不遠,是同樣拿著路亞杆,在搜索水麵的呂惠卿、向宗回、高公紀三人
    順便說一句,如今,路亞釣在汴京城的垂釣圈子裏,已經蔚然成風。
    出現了不少路亞高手。
    就連遼國使團,也都在玩,而且,還下了一筆定製版的路亞訂單,打算買回去獻給遼主,讓耶律洪基也玩上路亞。
    這很正常!
    宋遼兩國的君主,都是釣魚愛好者。
    大宋這邊,真廟、仁廟時代,釣魚宴天下有名。
    遼國那邊,遼聖宗、遼興宗也都愛釣魚。
    特別是遼興宗,傳說他是走哪釣到哪。
    甚至為了釣魚,可以連國事都不顧。
    不然,怎麽說宋遼是兄弟之邦呢?
    不過呢,趙煦釣魚,與其說是娛樂,不如說是趁著釣魚,和大臣們談心說事。
    因為,他發現在釣魚的時候,君臣之間的距離,會被顯著拉近。
    同時,也將遠離許多政治正確的繁文縟節,讓君臣之間的談話,更有效率,也能更深入主題。
    就像現在。
    趙煦一邊拉著魚竿,一邊對呂惠卿道:“呂相公,履任熙河之後,當與向、高兩位國親,精誠團結,共同合作,將熙河路,建設成天下強路、富路!”
    昨天傍晚,向太後簇擁著趙煦,來到內東門下的小殿,然後召見了翰林學士承旨範純仁。
    於是,今天一早,宮中降出宣麻。
    資政殿學士、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使趙卨,落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使,拜平江軍節度使,加開府儀同三司,封益州郡開國公,加食邑一千戶,食實封兩百戶,並尊為元老,賜第於汴京新城東廂建隆坊第一區第一甲,位視執政,特旨許一月一朝,並許與聞樞密院事。
    由之,趙卨成為了,元祐朝的第一位元老。
    而且是通過宣麻拜除這種儀式確認的第一位元老。
    更通過製詞確定了,趙卨有權參與樞密院政事。
    這可太關鍵了!
    相當於給天下其他諸路的封疆大吏們,開辟了一條新的進步之路。
    而早在呂惠卿回朝不久,朝野內外就都已經知道了,呂惠卿是要去熙河路接任趙卨的。
    今天,趙煦把呂惠卿、向宗回、高公紀三人叫到一起,算是間接的官宣了這個外界猜測已久的任命。
    “陛下德音教誨,臣定銘記在心!”呂惠卿連忙放下魚竿,躬身回答。
    趙煦嗯了一聲,又對向宗回、高公紀兩人道:“兩位國親,也當和呂相公,相互扶持,在軍國事上,尤其要聽相公的將令,不可自行其是!”
    “諾!”向宗回、高公紀兩人立刻躬身應諾。
    “嗯!”趙煦滿意的點點頭。
    他的這些囑托,是必要的。
    因為假若他不強調這些事情,並親自當麵囑托這三個人。
    趙煦真的擔心,他們會在熙河內鬥。
    沒辦法!
    大宋朝的文臣和外戚們,是有著豐富的內鬥記錄的。
    和刻板印象不一樣,不僅僅是文臣們,想方設法的和外戚們鬥爭。
    其實,外戚們也會想盡辦法的和文臣鬥。
    離汴京越遠,外戚大臣的鬥爭積極性就越高。
    像趙卨在熙河和向宗回、高公紀,上演將相和的事情,在大宋朝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而他們能相安無事。
    除了利益相關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趙卨老了,馬上就要致仕了,已經沒有和人鬥爭的心思。
    甚至可以說,他鬥膩了。
    這也是趙煦會選用他的緣故。
    可呂惠卿就不一樣了。
    這個福建子,可是出了名的強勢人物。
    無論走到哪裏,都喜歡大權獨攬,而且他還有厭蠢症。
    當年在朝中,就是懟天懟地懟一切而聞名。
    到了外郡,就更是放飛自我了。
    根據趙煦派去河東的走馬承受們匯報,呂惠卿在河東的時候,下麵的文官武將們,隻要做的事情,稍不如他的意,就會被他痛罵,甚至重責!
    當年,張之諫之所以忽然背刺他。
    就是因為呂惠卿在兼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的時候,用玩忽職守的罪名,當眾抽過張之諫二十鞭。
    這被張之諫視作奇恥大辱。
    而向宗回、高公紀的脾氣,雖然還算可以,但也不是那種,被人騎到臉上,還要委曲求全的人物。
    所以,趙煦一直比較擔心,呂惠卿到了熙河路和向宗回、高公紀鬧掰。
    若是這樣的話,問題就比較麻煩了。
    更會影響趙煦自己的大策。
    所以,趙煦也放下手裏的魚竿,看著三人,道:“熙河路,舊年每歲虧空多達數百萬貫!”
    “朝中上下,對此一直頗有微詞……”
    放棄熙河,至少是放棄蘭州,在元豐八年的時候,在朝中的聲音可是很大的。
    而支持者,最大的理由,就是財政!
    沒錢!
    也不能說,這些人沒有道理。
    熙寧變法以來,三冗之弊,非但沒有解決,反而因為攤子鋪的越來越大而愈演愈烈。
    朝廷每年財政收入的六成甚至更多,都花在了軍費/戰爭相關。
    剩下的四成不到,需要供養趙官家和趙官家的親戚們的窮奢極欲,還得養天下州郡的官員。
    能落到基礎設施建設方麵的,少之又少。
    旁的不說,東南六路的財稅,每年分逼不剩,都上繳了中樞。
    這六路的基礎建設,在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裏,都沒怎麽投入。
    於是,各種各樣的問題,都在往外蹦。
    現代大洋彼岸的帝國,有鐵鏽帶。
    如今大宋朝的東南六路,則有著大量年久失修的古老工程在荒廢。
    鐵鏽帶的紅脖子,不會管帝國的全球霸業,他們隻想回到一個人上班,就能養活一個老婆兩個孩子一條狗,還能在郊區有個大別墅的時代。
    同樣的道理,東南六路的士紳百姓,也不會去想什麽漢唐雄風,更不會管趙官家矢誌收複靈夏,乃至北伐幽燕的宏圖大業。
    他們隻想顧好自己眼前的事情,先解決好,自己妻兒今天的溫飽,讓家人在今天晚上不必流離失所。
    這都是人之常情。
    故此,趙煦即位以來,最關注的始終是經濟,是就業,是穩定。
    無論是在河北方向,每年都砸下幾十萬甚至上百萬貫來清淤。
    還是放鬆東南六路的各種監管,並在各種礦監上,讓利於民,減少礦稅抽成,增加博買。
    又或者,在泉州、明州、登州,大興舟船,鼓勵海上貿易,鼓勵開拓航道。
    還是想方設法的把天下州郡的英雄好漢們,都往熙河、交州送。
    都是基於此,都是為了經濟、就業和穩定。
    所以,趙煦看著眼前的三人,語重心長的道:“如今,熙河路的財政問題,雖已大為緩解。”
    “去年,熙河路第一次,隻要了不到五百萬貫的財稅支持!”
    “這還是在有著戰事的情況下!”
    “朕很開心,兩宮慈聖也很高興,朝中上下就更歡喜了!”
    “所以,朕希望,今年、明年,熙河的財稅情況,繼續好轉!”
    “爭取到後年,實現自給自足,乃至於有餘力供給中樞財用!”
    “此事,至關重要!”
    “卿等明白?”
    “諾!”三人齊齊躬身而拜:“臣等定當不負陛下敦敦教誨!”
    “善!”趙煦頷首。
    然後他看向呂惠卿,這個他最擔心,同時也最期待的人。
    “此去熙河,相公責任重大!”
    “既要為朝廷,盯緊西賊,收緊勒在西賊脖子上的繩索,使之漸漸失血、窒息……”
    “同時,也要控製好分寸……”
    “未來三五年中,熙河方向,最好不要再有大的戰事!”
    “當然,若西賊挑釁……”趙煦眯起眼睛來,厲聲道:“不要猶豫!”
    “給朕打回去!”
    “諾!”呂惠卿歡喜鼓舞的再拜。
    他最擔心的,其實還是朝廷要求他,管控好邊防,甚至勒令他,即使西賊挑釁,也要忍耐。
    這可不是他的性子!
    如今,有了官家背書。
    呂惠卿在心中,開始冷笑。
    他可是最擅長,在朝廷的政策裏找空子的人。
    西賊挑釁?
    這還不好辦!
    總之,他到任後,會想盡辦法的,讓西賊挑釁的。
    不挑釁,哪來的戰功?
    沒有戰功,他如何立威?如何收攏軍心?
    在鄜延路和河東戍邊這些年,呂惠卿是看透了大宋的禁軍的。
    大頭兵們,最怕的從來不是戰爭。
    而是沒有戰爭!
    因為沒有戰事,他們就隻能拿固定的軍餉。
    靠每個月一貫甚至一貫半的軍餉。
    他們根本養不活自己和妻兒。
    隻有戰事一起,他們才能拿到賞賜,才能讓自己和妻兒,過上好日子。
    當然……
    這一切的前提是必須贏!
    假若上位者不能帶他們贏,出現一兩次大敗。
    那士氣就會迅速崩掉。
    可一旦,上位者能帶他們打贏。
    那軍心士氣,立刻爆棚。
    人人都會嗷嗷叫著,衝上戰場!
    “除了西賊……”趙煦繼續說道:“熙河最重要的,就是棉花種植!”
    “相公當知此事的重要性!”
    “臣明白!”呂惠卿眼中閃出精芒來。
    他已收下了李二虎當白手套。
    自然,他知道,棉花的重要性和趙煦對棉花的重視程度以及趙煦推動大宋紡織業發展的決心——官家為此,連嘴裏的肉(綾錦院)都肯吐出來了!
    甚至讓開封府,給予了民營紡織作坊最大的便利!
    這對趙官家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力度!
    在呂惠卿的印象裏,趙官家們,素來都是沒占到便宜就算吃虧了。
    如今,為了推動紡織業的發展和興盛,官家不僅僅吐出了自己嘴裏的肉,還讓官府給予包括稅收在內的便利與扶持!
    這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讓利和政策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