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餐桌上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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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恕一直在旁邊,看著發生的一切。
    有好幾次,他都想要開口插嘴。
    然而,每次他張口的時候,到了嘴邊的話,卻不知道為何發不出一點聲音。
    這讓他非常難受。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直到此刻,當高麗人匍匐在地上,卻一句話都不說的時候。
    刑恕內心的某根弦,似乎被扣動了。
    於是,他麵向著官家,微微躬身,然後轉過身去,看向匍匐在地上的高麗人。
    “怎麽?”刑恕的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著,他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發燙。
    “爾等是想辱我大宋?”
    “嗯!”刑恕惡狠狠的威脅著。
    昔日的溫文爾雅,曾經的儒雅隨和,都已消失不見。
    “學士……”李資義顫抖著身體,哀求的看向刑恕。
    刑恕給他和高麗扣的帽子太大了!
    辱宋!
    這要是換漢唐那會,無論是誰,被扣上這個帽子,很快就會看到,漢唐的大軍,開到了家門口的景象。
    哪怕是現在,這頂帽子也很可怕。
    一旦坐實,高麗有沒有事不知道?
    但李資義知道,他的腦殼,肯定要搬家!
    甚至,就是在現在!
    李資義看著那些穿著山文甲,持著鐵骨朵的武士。
    他開始顫抖起來。
    “高麗怎敢辱大國?”他幾乎是哭著匍匐於地。
    “不敢?”刑恕感覺,自己越發的興奮起來。
    就像身體裏一直潛藏的某種東西被激活了一樣。
    他猛地拔高聲調:“高麗歲貢遼國八萬兩白銀,三萬匹絹布,卻連半兩白銀,半匹絹布也不給大宋!”
    “這難道不是對大宋的羞辱嗎?”
    李資義顯然無法適應,刑恕忽然間的改變。
    他也不明白,為何這個素來在人前溫文爾雅的中原君子,一下子就變得如同豺狼一樣凶狠了!
    沒有辦法,李資義隻能看向在他身邊的義天。
    這位國王的弟弟,高麗國的僧統官。
    義天無奈,隻能念了一聲佛號,看向刑恕,合十道:“學士……”
    “所謂歲貢白銀八萬兩、絹布三萬匹,乃是高麗予北虜的和議款……”
    言下之意,其實多少帶著些諷刺。
    高麗為什麽會答應給遼國錢,因為遼國的刀子架在高麗的脖子上。
    高麗為何不肯給中原?
    因為中原的刀子,沒有架在高麗脖子上。
    況且……
    就算高麗現在答應了,將來反悔。
    中原的宋國又能怎樣?
    跨海來打高麗?
    刑恕哈哈一笑,此時,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麽興奮了。
    因為啊……
    他現在在做的事情,正是他所崇拜的張儀,在戰國時代曾經做過的事情。
    威脅、訛詐、威逼利誘……
    將列國耍的團團轉,將一位位諸侯王,戲耍成白癡!
    正是因此,他的身體和魂魄才會如這般前所未有的興奮起來!
    因為,這正是他的本心!
    長期以來,被士大夫的修養和文章辭藻所掩蓋起來的本心。
    “這才是吾一直想要成為的人啊!”刑恕在心中說道。
    “什麽溫文爾雅之君子,什麽溫良恭退讓之士人……”
    “那都不是吾想要的!”
    他想要的成為,就是現在這樣的人。
    背依強國,對小國極盡訛詐、威逼利誘之事。
    喪其膽氣,墮其鬥誌。
    然後,予取予求!
    使其不斷割地納款,直至割無可割,納無可納!
    於是,刑恕直視著義天,然後用眼角餘光,悄悄的觀察了一下,端坐在凳子上的官家的神色。
    這個時候,官家正好也在看他。
    視線交錯,刑恕從官家眼中,讀出了‘欣慰’、‘讚賞’之意。
    於是再無顧忌,再無忌憚。
    他冷冷的看向義天,回懟道:“可是,遼主已斷然拒絕了高麗的乞和之請!”
    他麵向自己的主君,拱手道:“而我主大宋皇帝陛下,卻可以讓遼人答允,按高麗所請弭兵議和!”
    “可貴使卻將這一切,當做理所當然,以為皆是高麗應當之物!”
    “若是這般……”
    刑恕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看向義天:“那我大宋,為何要替高麗向遼主求情?”
    “不!”
    “不該如此的!”
    “相反,我主完全可以不管此事!”
    “放任遼國滅亡高麗!”
    “屆時,貴國上下,生靈塗炭,社稷覆滅,祖宗之陵傾覆……”
    “又與我主何幹?”
    義天被刑恕這樣直白的話語,噎得說不出話來。
    他隻能合十一歎:“阿彌陀佛!”
    然後,他用著哀求的眼神,看向那位少年皇帝。
    那個在他印象中,素來和氣、仁聖的君主。
    “陛下……”
    “高麗小國寡民,地貧人乏……”
    “並無多少資糧啊!”
    “萬望陛下啟無上慈悲,推恩高麗,高麗將世世代代,感激涕零!”
    “若高麗果得陛下之助,與北虜罷兵議和……”
    “小僧將在高麗,為陛下建寺祈福……”
    “且日後,高麗子孫,也將世世代代,為陛下今日之善舉而頂禮膜拜,永永無窮!”
    “高麗更將如當年新羅之侍大唐,永為大宋臣妾!”
    趙煦笑了。
    還在給朕畫餅?
    而且,舉誰的例子不好,偏偏舉新羅?
    當年,大唐助新羅,一統半島後,新羅是怎麽報答大唐的?
    大唐前腳設立安東都護府,新羅後腳就利用大唐與吐蕃大戰,無力東顧的國際局勢,派兵偷襲大唐駐軍,迫使安東都護府治所,從半島遷到遼東。
    所以,你的意思是——等這次災劫過後,高麗也會學新羅一樣背刺大宋?
    果然,半島上都是些養不熟的白眼狼!
    趙煦冷笑一聲,並沒有回答義天,而是對刑恕道:“學士,看來高麗並不需要朕和大宋相助!”
    “明日便將兩位使者,禮送出京吧!”
    “另外,記得等兩位使者,付清入朝以來在汴京的一切開銷……”
    “他們在汴京住的齋房,吃的飯食,用的筆墨紙硯……”
    “統統都給朕算清楚!”
    雖然說,傳統上,外國入朝使臣,在汴京的一切住宿、生活用度,都是大宋朝廷免費提供。
    可是……
    趙煦是皇帝!
    他擁有最終解釋權!
    吃了朕的,住了朕的,不買單就想走?
    沒門!
    義天和李資義頓時驚恐起來。
    “陛下!”義天連忙匍匐在地,哭著哀求起來:“乞陛下開恩!”
    李資義也跟著謝罪:“乞陛下開恩!”
    趙煦卻隻是冷冷的道:“太宗皇帝曾有聖旨,命刻於天下州郡官衙……”
    “爾祿爾俸,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朕為天下主,作民父母!”
    “不敢違太宗之訓,揮霍百姓賦稅!”
    “故此,朕即位以來,四季常衣,皆太母、母後親養桑蠶所織……”
    他揚起自己的袖子。
    “所用者,不過百姓日常之物……”他摩挲著自己手上拿著的茶杯。
    這茶杯並非價值連城的建盞,也非是四大名窯所產,隻是很常見的白瓷茶杯。
    一隻如今市價不過數十文。
    “三餐所食,皆朕身邊之人,於這禦花園中所種所栽之果蔬……”他指向禦花園內的那一個個菜圃。
    趙煦的話,有理有據,說的光明正大,而且事實具在。
    當他指出這些事實的時候,趙煦身後的禦龍直們的眼眶就都開始發紅了。
    因為,他們日夜在君前侍奉。
    所見所知,確是如此。
    官家即位以來,不好奢侈之物,不用金銀之器。
    去年淮南大旱,就曾主動縮減福寧殿用度一半,從自己嘴裏和身邊的人身上省下錢,賑濟災民。
    於是,諸位禦龍直都是怒目圓瞪,看向義天和李資義,欲將這兩人撕碎。
    義天和李資義被禦龍直們瞧的心裏發毛,又聽到趙煦如此說辭。
    一時間理屈詞窮,相對無言。
    良久,李資義深深一拜,問道:“外臣鬥膽乞問……”
    “若陛下促成遼主罷兵議和,陛下需高麗歲助多少銀錢?”
    趙煦見著,對李資義露出一個欣慰的眼神。
    他輕聲道:“若是那樣的話……”
    “大宋總不能比遼人所得要少吧?”
    李資義咽了咽口水,旋即他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
    也要一年八萬兩白銀,三萬匹絹布?
    高麗哪來這許多的白銀絹布?
    就算是過去,高麗國全盛之時,每年全國賦稅加起來,也湊不齊這麽多的錢、布啊!
    何況如今?
    義天念了一聲佛號,歎道:“回稟陛下,下國民少國弱……”
    “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出這許多的錢的!”
    “沒有關係!”趙煦道:“請兩位愛卿放心,隻要高麗答允,朕會替高麗想到辦法的!”
    高麗國的稅收係統,在趙煦看來,功耗太高了!
    特別是中間商,那些所謂的豪族、門閥太多了!
    在趙煦看來,完全可以學習阿根廷的米聖,拿把電鋸,將這些不必要的中間商全部鋸掉!
    同時,可以降本增效,快速迭代不同的稅收製度,多快好省的實現財政收入的提高。
    當然了……
    最重要的,還是自由貿易!
    高麗國,哪怕隻剩下半壁江山,也該有兩三百萬人口吧?
    這些人,每年消費的布帛、食鹽、糧食、瓷器等商品,加起來也算是個巨大的市場了。
    此外,高麗人還在使用銅錢這種不便之物。
    這太不市場了!
    應該全麵接入和采納大宋交子!
    用交子來實現商業的高速發展。
    隻要商業發展起來,還怕還不起趙官家的恩情貸?
    就算還不起本金,利息總該還得起吧!
    ……
    半個時辰後。
    福寧殿東閤,趙煦緩緩走在這殿閣中。
    刑恕,緊緊的跟在他身後。
    至於義天和李資義,他們在趙煦早就給他們準備好的條約上簽下他們的名字後,就已經被人送回開寶寺了。
    “學士很忐忑?”趙煦觀察著刑恕的神色。
    這個時候的刑恕,已經從張儀cos帶來的興奮中冷靜下來,多多少少,有些忐忑。
    忐忑的原因,倒不是擔心被指責。
    而是他在一開始,並沒有進入角色。
    以至於,有些本該他說的話,卻隻能勞動天子金口玉言。
    以至聖德有暇!
    實在是罪過啊!
    “臣不敢……”刑恕低著頭,回答道:“就是……”
    “臣才學淺薄,有負陛下期望啊……”
    刑恕現在已經回過味了,知道今天的事情,本來應該是唱雙簧的!
    趙煦回頭看向刑恕,他笑了起來:“沒有關係!”
    “朕也是第一次做這等事情,沒什麽經驗!”
    “多做幾次,朕與學士就熟練了!”
    大宋的政治體製和社會文化,並不是漢唐那張擴張型。
    而是很內斂很保守的。
    在事先沒有打招呼、預演的情況下,哪怕是刑恕,一時半會也是適應不了的。
    但沒關係。
    多來幾次,配合就上來了。
    “唯!”刑恕連忙拱手。
    “學士……”
    “臣在!”
    “學士才學淵博,貫通六經,熟知列代典故……”
    “以學士之見,今之天下萬方,是個什麽形式?”趙煦問道。
    刑恕自然是躬身答道:“臣愚魯,望乞陛下教誨!”
    趙煦抬頭,望向殿外的台閣,望向皇城的城闕。
    “這天下萬方……”
    “在朕眼中,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巨大的餐桌!”
    “隻有大國、強國,才能上桌吃飯……”
    “臣妾小國,隻能成為這餐桌的菜肴,為大國予取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