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章 鐵錢與巨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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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廉州(大約在今廣西省北海市合浦縣),大宋在廣南西路最重要的對外窗口,自古便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起點、中轉站。
    如今,更是成為了溝通交州、雷州、崖州、交趾,轉運糧草、商貨的海上交通樞紐。
    同時也是整個廣南西路最重要的造船基地。
    廉州地方上,最大的地頭蛇,就是官拜懷遠大將軍、沿邊侗溪宣撫使、廉州刺史的岑自亭。
    時值十月下旬,廉州當地的氣溫,卻依然是溫暖舒適的二十來度。
    在北海的海風吹拂下,岑自亭親自領著蔡京,走在廉州錢監的工坊之中。
    待到將錢監內外,都視察了一遍。
    岑自亭便命廉州錢監的監當官,取來了十來枚鑄造好的鐵錢,將之拿給蔡京看。
    岑自亭介紹著:“經略相公請看,這是章相公離任前,命我督造的鐵錢……”
    蔡京微微頷首,接過了岑自亭呈來的鐵錢,將之拿在手中把玩起來。
    他自知道,大宋地方財用匱乏。
    故此,地方官想要搞錢的話,就得想些歪主意。
    其中,最好的辦法,莫過於鑄鐵錢來割韭菜。
    尤其是隨著陝西、熙河、成都、梓州等路,都開始使用鐵錢。
    天下諸路,但凡有些上進心的官員,就都開始眼紅鐵錢的好處。
    譬如說,吳居厚在京東路就利用徐州利國監,大鑄鐵錢。
    巔峰時,利國監一年鑄造的大鐵錢,就多達百萬貫。
    可惜,這鐵錢卻不是隨便什麽地方,都能玩得轉的。
    吳居厚就搞砸了!
    利國監的鐵,不僅僅脆,很容易就會在使用過程中破損、碎裂。
    同時,京東路位處京東,交通發達,自古就是商業輻輳之地,經濟和金融都很發達,並不具備鐵錢的流通環境。
    所以,吳居厚鑄造的鐵錢,得運到陝西那邊才能使用。
    從京東路,把上百萬貫的鐵錢,運到陝西去使用……
    光是運費,都是一筆天文數字。
    在這樣的情況下,利國監的鐵錢,其實是虧本的。
    隻是吳居厚善於向上管理,向下壓榨。
    把成本都攤給了京東路的百姓和利國監的工匠,這才勉強維持了局麵。
    然而,元豐八年,先帝駕崩,利國監的工匠馬上就暴動,把他趕下台。
    蔡京當年,是親曆了吳居厚案,還參與了相關審理工作。
    所以他很清楚,鐵錢的利弊。
    捏著手裏的鐵錢,蔡京問出了關鍵問題:“岑刺史,這鐵錢錢性如何?”
    京東的鐵錢,就是因為錢脆,所以成本極高,但流通性極差!
    在陝西都花不出去!
    必須折二甚至折五,才有人收!
    偏生,當年吳居厚鑄這些鐵錢,戶部為了流通,把它們都當成了賞賜,發給了陝西各路的將士們。
    將士們拿到這些劣質的京東鐵錢,到手就貶值兩三倍甚至四五倍。
    這是很傷士氣的事情。
    當今官家即位後,為了給吳居厚那廝鑄造的劣質鐵錢擦屁股。
    官家不得不從封裝庫裏拿錢給時任陝西轉運使範純粹和永興軍路的鄧綰,命這兩人從陝西各路的軍士們手中,回收京東的鐵錢。
    以蔡京所知,光是這筆支出,就起碼是三十萬貫。
    這才讓沿邊各路的士氣,重新振奮。
    也才有了去年戰爭的勝利。
    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錢性?”岑自亭,哪裏懂這個?他眨眨眼睛,看著蔡京道:“回稟相公,下官對此不甚了解……”
    “但,我廉州錢監所鑄的鐵錢,用的是徐州來的精鐵!”
    “這是章相公在時,命人從徐州運來的……”
    “當初章相公與下官商議時,曾說過,等這些鐵錢鑄造好以後,先拿去在市麵上流通……”
    “若是士紳百姓接受,則要去徐州請匠人南下,來我廉州建立冶鐵作坊,生產精鐵,然後以廉州鐵錢,通行於交州、交趾乃至南洋、大食等國!”
    “奈何鐵錢尚未鑄好,章相公就忽聞噩耗,不得已隻能回鄉奔喪……”岑自亭無比遺憾的說道:“這廉州鐵錢發行一事,就隻好擱置……從徐州延請工匠南下一事,也不得不暫停……”
    “精鐵!?”蔡京仔細的看向手裏的鐵錢,摩挲著上麵的紋路。
    這才發現,這鐵錢確實與他在汴京見過的京東鐵錢完全不同。
    吳居厚鑄的鐵錢,非常粗糙,表麵呈淡淡的黃褐色,用錘子輕輕一敲,就可能碎掉,其破碎的碎片,經常參差不齊。
    而他手中的拿著的這些鐵錢,表麵光滑,兩麵篆刻的小纂文字,清晰可見。
    蔡京嚐試性的拿起一枚鐵錢,往身邊的一處灶台用力一砸。
    鏘!
    清脆的金鐵撞擊聲響起。
    蔡京身邊的周邦彥,立刻彎腰撿起那枚鐵錢,呈給蔡京看。
    蔡京接過來,放在手上仔細端詳。
    他發現,方才的砸擊,隻在鐵錢一側的表麵,留下淡淡的痕跡。
    錢幣整體依舊完整、光滑,也沒有變形。
    這確實是精鐵!
    而且是上好的精鐵!
    蔡京的心思,頓時火熱起來了。
    他看向岑自亭,問道:“章相公在時,可曾說過,這廉州鐵錢當以何價與銅錢兌換?”
    岑自亭拱手答道:“奏知相公,章相公當初初定是——以熙寧錢法,銅錢當鐵錢二通行……”
    蔡京的記憶力,非常強大。
    他在元豐時,曾做過中書舍人,得以進入崇文苑、學士院,閱讀曆代文牘,並通過記憶,強行記下了很多重要文件的內容。
    其中,熙寧變法的一些重要文件,自然是重中之重。
    故此,蔡京知道,岑自亭嘴裏的所謂‘熙寧錢法’是個什麽情況?
    若他沒有記錯的話,這所謂的銅錢當鐵錢二的熙寧錢法
    應該是熙寧八年,先帝通過大理寺給陝西、成都等路下達的一條命令——川陝計贓,以鐵錢二當銅錢一。
    這隻是應用在司法領域的命令,純粹作為計算涉案金額與量刑標準所用。
    目的是嚴厲打擊,當時川陝地區,特別是陝西地方愈演愈烈的治安問題。
    在現實中,川陝地區的鐵錢和銅錢的兌換比率,維持在十比一的匯率,已經有數十年了(大中祥符十年,淩策知益州,改革鐵錢,以十二斤鐵鑄錢一貫,銅錢一當十,此後北宋鐵錢幣值就維持了穩定,直到趙佶這個大聰明上台後才崩掉……)。
    “二當一……”蔡京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岑自亭:“章相公果然說過這樣的話嗎?”
    “下官豈敢欺瞞相公!”
    看著岑自亭信誓旦旦的樣子。
    蔡京開始踱步,心裏麵滿滿的都是鐵錢二當一。
    他知道的,這事情隻要能成,且能讓百姓接受。
    就是大功一件!
    就更不要提,岑自亭嘴裏的章惇當初計劃的那個大餅了——通行交州、交趾、南洋諸國,甚至是大食!
    這個餅若成了。
    那他蔡京蔡元長,何愁不能拜相?
    隻是想到拜相的風光,蔡京就再難按捺內心的激動。
    這可是拜相!
    宰相本就是禮絕百僚,群臣避道!
    當今官家即位後,更是以先帝教誨故,立誓不罪宰執,不殺待製以上。
    具體到宰相這個級別的大臣,隻要不謀反,不觸犯十惡不赦的人倫大罪。
    那麽罪止於罷免。
    這就是免死金牌!
    於是,大宋宰相的含金量,更上一層樓。
    蔡京自然是做夢都想著拜相。
    為了能夠拜相,他什麽事情都敢做,什麽辦法都敢用。
    而當今天子,蔡京非常清楚。
    他非常重視政績,政績好的大臣,就是能得他的歡心。
    同時,這位陛下其實根本不在乎,大臣到底是用什麽辦法做出來的政績!
    想到這裏,蔡京猛然回頭,看向岑自亭:“岑刺史!”
    “下官在!”
    “本經略授權於刺史,可在廉州、欽州、交州境內,試行鐵錢!”
    想了想,蔡京毅然的道:“至於這鐵錢與銅錢的兌換比……”
    “暫且先按鐵錢四換銅錢一的比例來施行吧!”
    他還是膽小,怕搞砸了。
    萬一要是這鐵錢,百姓不認,花不出去,那多丟人?!
    四比一的匯率,也足夠出政績了。
    再說,以後看情況,若果然鐵錢百姓認可,再慢慢調整匯率也還來得及。
    岑自亭聽著,歡天喜地的拜道:“諾!”
    “下官謹奉經略相公鈞令!”
    這廉州錢監,若是能夠成功發行鐵錢,對他來說,不止是政績,可以得到朝廷嘉獎,對他的家族來說,更是長期飯票。
    隻要能夠發行成功,利潤未必就比交州那些種甘蔗的土財主們少。
    ……
    出了廉州錢監,岑自亭便又領著蔡京,視察了在廉州沿海的港口中的幾個船廠。
    並介紹了,廉州的造船業。
    廉州造船業,所用的材料和技術,不同於廣南東路、福建等地。
    這裏的船,主要用本地產的杉鬆做龍骨,用桐油、石灰、麻絲等物充填船體縫隙,以防漏水,並用當地的鳥欒木做船舵,以本地的一種竹子為船帆的帆架,,船桅更是自古都隻用在欽州、廉州特有的紫荊木或者烏攬木,因為這種硬木,紋理致密,堅固耐用,同時足夠大,可以迎擊海上的種種的惡劣風暴,而不至於折斷。。
    因為自古就和南洋、大食等地的商賈有著接觸。
    所以,廉州的船,一直都是專業的海船。
    這從廉州船使用的風帆數量就能看出來——一般都是三帆到十二帆。
    船帆展開,如同席子,迎風麵積很大,很適合在遠洋航行。
    同時船艙普遍很大。
    艙中不止有裝載貨物的貨倉,也有裝載糧食、飲水的專門艙室。
    蔡京在巡視過程中,更是在一座大奧(幹船塢)之中,看到了一艘正在鋪設龍骨的巨艦。
    這巨艦僅僅是在鋪設的龍骨,就巨大到不可思議,前後長度,足足數十丈,寬度也有十幾丈!
    若是建成,怕是將如山嶽一般!
    蔡京在大奧外,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就歎道:“吾曾聽說,元豐中安厚卿(安燾)、陳和叔(陳睦),奉詔分乘淩虛致遠安濟、靈飛順濟兩神舟,出使高麗……”
    “此艦若是建成,怕是不比當年的淩虛致遠安濟、靈飛順濟小了!”
    淩虛致遠安濟、靈飛順濟兩艦,是元豐年間,大宋在明州,合整個明州能工巧匠造出的跨海巨艦,目的就是為了宣揚國威。
    蔡京怎麽也沒有想到,在這嶺南的廉州。
    這自古偏遠之地的大奧裏,躺著一艘大小不亞於淩虛致遠安濟、靈飛順濟的巨艦。
    岑自亭見著蔡京的震驚,微笑著略帶驕傲的介紹:“好叫經略相公知道……”
    “此艦乃是今年二月,章相公奉聖旨,召集廉、欽兩州能工巧匠,出本路公使錢,以廉州舊年巨艦‘廣船’為奧援,改進放大後製成的……”
    “為了使其可以遠航南洋,不懼風浪,章相公以糖霜為利,從南洋三佛齊、闍婆等國商賈,購入當地鐵力木,以代我廉州杉鬆為龍骨……”
    “使其堅不可摧,無畏海上風浪!”
    岑自亭說了一大堆,但蔡京聽進去的,卻隻有一句話‘今年二月,章相公奉聖旨而造’。
    嗯!
    這是禦造大艦啊!
    官家肯定在盯著!
    更妙的是,這個事情貌似章惇已經給他打好了基礎。
    而他蔡京,隻消在章惇的基礎上,將這艘巨艦造成,就是大功,可以寫奏疏向天子請功。
    若能更進一步,使之更加強大。
    蔡京知道的,以官家的性格,必定龍顏大悅!
    於是,蔡京立刻決定了。
    這艘巨艦,就是他蔡元長在廣西履新後的頭號任務!
    廉州鐵錢的發行,也要排在此艦之後。
    原因很簡單——鐵錢發行,就算成功了,也隻是政績,能減他蔡京一年磨勘,都算了不起。
    但,這眼前的巨艦,是官家下達的任務。
    這就是禦艦了!
    隻要按時完成,官家必定龍顏大悅!
    說不定,一道旨意下來,就能讓他的官階升上一級。
    這可比苦哈哈的刷政績好多了。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
    此艦,是章惇奉詔建造的。
    若在他手中建成,而且建的比章惇計劃的要好、要先進。
    官家知道後,必會知曉——他蔡元長,要比章子厚更有能力,也更會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