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放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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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咚!
    趙煦端坐在宣德門的城樓上,靜靜的聽著,身後渾厚的鍾聲被兩個武士敲響。
    伴隨著鍾聲,城樓下,本就沸騰的人群,瞬間亢奮起來。
    蓋因,穿著緋袍的賈種民,在數十名街道司的衛士簇擁下,擠開人群,走到了那太宗所立的高牆之前。
    此刻,這高牆之外數百步,甚至州橋上,都已是人擠人。
    今年應試的士子、看熱鬧的百姓、按照契約來榜下‘捉婿’的富豪、權貴……
    人山人海。
    各種各樣的嘈雜聲,此起彼伏的鑽入耳中。
    “快快快!官府要放榜了……”
    “聽說今年龍飛榜,官家特別重視,如今聖駕就在宣德門上呢!”
    “直娘賊!擠什麽擠?踩到爺爺腳了!”
    “汝母婢的!還擠?!”
    “讓哥哥俺瞧瞧,今年的文曲星都有誰?”
    這些都是來看熱鬧的。
    “肅靜!”
    “敢有鬧事者,且問過爺爺的鞭子!”
    “啪!”
    “再敢喧嘩,有如此人!”
    強壯的開封府鋪兵,像抓小雞一樣,抓住了幾個在人群鼓噪不已,罵罵咧咧的家夥。
    然後順勢就將這幾個混賬,綁到了州橋下麵,本來就是為了分割人群的朱漆叉子裏——這是一種從軍用的拒馬叉改造而來的障礙物,在汴京城的主幹道兩側隨處可見。
    由上串、欞子、馬銜木、攏呈、連梯組成。
    開封府鋪兵,通常都是把人抓到這些地方處置。
    賈種民執掌街道司後,他日常就是騎著馬,帶著人沿街巡視。
    看見混賬,就逮起來,捆到朱漆叉子內或責罰、或鞭打或枷立。
    靠著棍棒教育,硬生生的把汴京城的主幹道秩序給穩定了下來。
    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敢在主幹道上亂走亂停。
    無他!
    街道司棍棒皮鞭甚利!
    故而,今日放榜,依舊是街道司為主,左右都巡檢為輔,維持汴京秩序。
    當然……
    今日的街道司衛士裏,混進兩百多銳士。
    皆虎背熊腰,人高馬大的悍勇之士。
    就是那些抓人如抓小雞的家夥。
    將視線從遠方的喧嘩中收回來,賈種民再看向身前。
    一雙雙熾熱的眼睛,盯在他身上。
    數以千計的士人,都已凝神屏息。
    當然,也有那因緊張而胍噪的。
    “快放榜!快放榜!”人群中有人在催促:“乃公今日必定高中!”
    賈種民立刻怒目圓睜,瞪了過去,卻隻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也立刻就隱沒到人群裏去了。
    這讓賈種民心中稍不快!
    國朝崇文,於是士大夫越發驕縱,尤其科舉年,每次放榜,都有人鼓噪生事。
    元豐八年,因貢院失火,朝廷重考,又因當年新君初即位,在涼諳之中,故取消殿試,以省試排名為最終成績。
    放榜之日,就有士人鼓噪鬧事,言科舉不公或言自己第一次考的很好,是有小人縱火燒了貢院,使自己發揮失常,要求重考。
    這些混賬,於是就地鬧事,圍攻奉詔放榜的開封府鋪兵,甚至叫囂要去敲登聞鼓。
    最後還是當時的開封府知府蔡京,派了人來驅散。
    就這,還被人認為是太平興國以來,曆次科舉最為平安的一次。
    這些孽障!
    仗著國家榮寵,越發得意!
    賈種民在心中暗罵不已!
    他以為,這些孽障殺才,再不限製,恐怕就是五代武夫的翻版了。
    不同的不過是,武夫們殺人造反,隨意的很。
    節帥發賞少了,反!
    節帥發賞遲了,反!
    節賞答應的賞錢沒到位,反!
    甚至,節帥足額發賞了,但兄弟們看節帥望之不似大帥,沒有英雄氣概,也要反!
    現下的文人士大夫,雖然沒有這麽狂躁。
    但他們的癲,卻越發像五代武夫了。
    朝廷的政策,不合他們的心意就罵。
    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罵!
    幾個窮酸措大,就敢給當朝的宰執,寫祭文、紮小人、詛咒其短命、甚至斷子絕孫。
    甚至當著人家的麵,投書喝罵。
    當年介甫相公,就沒少被這些窮酸攻擊過!
    至於每次科舉,擔任知貢舉、權知貢舉的重臣,更是人均被罵、被攻擊。
    當年的歐陽文忠公,就是被這些孽障造謠,搞得晚年狼狽不堪。
    文忠公是風流!
    但他不是色魔!
    怎麽會做出那些悖倫的事情?
    賈種民是越想越氣,臉色也是越發的鐵青。
    雖然他也是士大夫——
    可是,他是名門出身:真定賈氏!
    而且,早就被士大夫們開除了士大夫籍貫了!
    這幾年,因他嚴肅汴京交通秩序,天天帶著一大幫人,不是在打人就是在去打人的路上。
    故此,輿論送了他一個外號——賈蒼鷹。
    上一個號蒼鷹的人叫郅都。
    大名鼎鼎的酷吏!
    曾奉漢景帝之命,逼殺廢太子臨江王劉榮,因此為竇氏所恨,景帝死後,為竇氏誅殺。
    更重要的是——郅都是法家的。
    這就約等於開除了他的士大夫籍貫。
    賈種民心中自然是憤恨的。
    艸!
    搞得好像吾還需要爾輩認可一樣?
    一群成天嘴上嚷嚷仁義禮法,實則背地裏男盜女娼,汲汲於功名利祿的窮措大!
    設使孔子複生,孟子重生,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被開除出儒籍——二三子,可擊鼓而攻之!
    好在,當今看這些孽障也不順眼。
    賈種民的眼睛,掃過那些雖然混在開封府鋪兵和街道司衛士群裏,但依然能一眼認出來的銳士。
    “合該爾輩,今日為棍棒所製……”賈種民心中不無得意。
    他早看不起,那些整天之乎者也,滿肚子機關算計的士人了。
    他們不是說自己是蒼鷹?是法家的人嗎?
    好!
    甚好!
    我賈種民就投法!
    就當一回商韓二聖的徒子徒孫!
    當然了,這些話,賈種民也不敢說,隻能憋在心裏頭。
    但,卻早已悄悄的付諸實際行動了——這些年來,他屢次用‘真定散人’的馬甲,投稿汴京義報。
    講法、肅法、談法。
    當然,用的是儒家的仁義道德那一套來包裝。
    外儒內法嘛。
    兩漢就已經玩爛了的套路。
    何況,當代士人,推崇‘我注六經,六經注我’。
    聖人微言大義,吾悟了!
    於是放心大膽的往聖人之書裏塞私貨,這叫——代聖人而言。
    什麽老莊、釋佛之說,紛紛融入。
    再加一個商、韓,也沒有問題。
    “且……”他抬頭看向前方那堵一丈高的高牆。
    百餘名禁軍,站在高牆前,形成人牆,將人群攔在牆外十步。
    “此番科舉,可是有兩成以上的合格進士,係出開
    封府公考吏員!”
    這才是他賈種民認可的,真正的自己人。
    都是做過事,能做事,也會做事的。
    而不是那些,平日裏搖頭晃腦,隻會背聖人經義,隻知道寫詩詞歌賦,隻懂喊禮法仁義,真的去當官了,被幾個胥吏就能耍的團團轉,甚至被胥吏騎到腦袋上,作威作福的腐儒!
    在賈種民眼裏,這些才是自己人!
    才是值得尊重、愛護的人才。
    而不是那些連麵都沒有見過,沒有共同追求和利益的所謂‘讀書人’。
    可笑府尹錢勰,身在寶庫而不自知。
    竟縮在府衙,不敢出來!
    真真豎子!
    丟盡了錢文僖公錢惟演)的臉!
    不過這樣也好……
    賈種民邁步走到高牆前,高高舉起手中的聖旨,在數十名鋪兵的簇擁下,走進禁軍搭起來的人牆中。
    然後,他朗聲說道:“開封府街道司臣種民,奉聖旨,準牒敕,張榜公示元佑三年戊辰榜禮部會試合格貢生名單!”
    隨著他一聲令下,早有準備的鋪兵們,就已經搭起梯子,爬到了牆上,將早就熬煮好的糯米漿,刷到牆麵上。
    接著,一張被卷起來,裝在一個長長的漆木盒中的特製的黃麻紙,便被人鄭重的取了出來。
    這個時候,已經爬到了牆壁上的鋪兵們,接過了下麵的人遞來的鞭炮。
    並將之掛到了早就豎起來的竹竿上。
    伴隨著鞭炮劈裏啪啦的爆炸聲。
    那卷巨大的長長的黃麻紙,就已經被鋪兵們整齊的貼到了牆麵上。
    瞬間,無數目光都聚焦到了牆上的榜文。
    “元佑三年戊辰榜會試合格名單……”
    “第一名:謝潛!”
    “第二名:許光凝!”
    “第三名:石公輔!”
    在鞭炮的硝煙中,無數士人念著榜文上的名字。
    然後……
    “謝潛是何人?!”
    “石公輔又是哪個?!”
    前三名有兩個人的名字,連聽都沒有聽過!
    尤其是第一名謝潛,甚至沒有文章詩詞,在士林中傳播過。
    於是,眾皆議論。
    但還好,畢竟省試的名次,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
    因為,省試其實隻要合格就行。
    合格了,就是進士!
    等於砸開了當官的路,真正進士們決定前途命運的,還是殿試。
    曆代科舉中,不乏省試名次靠後,最後卻在殿試逆襲的例子。
    所以,盡管許多人都對前三名,乃至於前十名出現了大量士林陌生的名字,感到震驚。
    但他們也隻是震驚而已。
    大家的精力,還是放在了尋找自己的名字身上。
    畢竟,這可是省試!
    在殿試已經不黜落的現在,隻要省試名單上出現自己的名字,就等於是鯉魚越龍門!
    哪怕最終殿試隻能排在最後一名,也是從此釋褐,成為官人,再非布衣白身,享有無數特權。
    正是因此,每次省試放榜,都是一場人性的考驗。
    中了的,有哭的,有笑的,甚至有瘋的。
    沒中的,更是如此!
    所以,人群之中,很快的就傳出了歡呼聲。
    “呀!我中了!”
    “九十三名!”
    無數視線聚焦過去,卻見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貢服的書生,在人群中手舞足蹈:“我中了!我中了!”
    無數人看著這個幸運兒,眼中迸發著熾熱的嫉妒。
    尤其是那些認識此人的人。
    “王道安!”
    “直娘賊的,你怎麽就中了?!你為何就中了?”
    而在士子群的外圍,立刻就有著聞到味道的鬣狗,循聲而來。
    這些穿著青衣,裹著頭巾的家夥,是汴京城裏的牙人。
    他們遠遠的見到那士人,互相看了看,臉上都露出喜色來。
    四十多歲的新科進士?
    肯定是沒有去象姑館的。
    因為,象姑館,隻要年輕人。
    所以,或許是一條漏網之魚——每次科舉都會有這樣的漏網之魚,然後被人撿了漏。
    於是,便有人嚐試著上前問道:“敢問官人,可有婚配?”
    那人茫然的搖頭。
    於是,一聲歡呼,十幾個牙人就圍了上去。
    ……
    類似的事情,不時發生。
    人群中的歡呼,此起彼伏。
    更有著青年才俊,在確定自己中了後,立刻就被貴人家派來的司閽,直接帶著人綁了就走——這都提前在象姑館談好了嫁妝,簽了契書的。
    隻要考中,無論名次,婚約立刻生效,嫁妝也將如數奉上。
    雖是演戲,但汴京人就愛看這
    個。
    哪怕賈種民,也不例外。
    何況,他看到了好幾個他眼熟的,開封府吏員出身的年輕人,被曹家、楊家甚至向家、高家的人,綁了就跑。
    “這些殺才!”賈種民笑罵著:“倒是機靈!”
    外戚家的嫡脈,自然是不可能拿出來嫁人——除非能考進省試的前五十名,或者在殿試上擠進二甲。
    但旁支女兒,卻是有許多。
    對外戚們來說,花上幾千貫,嫁一個族女出去。
    屬於是投資。
    將來,那進士官兒能出息最好。
    不能出息,最少也能撈一個好名聲。
    比起賣女兒的宗室要好多了。
    當然,進士官們也不虧。
    當朝的執政曾布,不就是因為和向家是姻親,所以,得到了向家的臂助,才能一路高升嗎?
    所以,賈種民對自己人能有個好姻緣,感到非常開心。
    ……
    幾家歡喜幾家愁。
    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歡呼聲越來越多。
    人群中的氣氛,也開始焦灼了。
    很快的,可能也就一刻多鍾吧。
    圍在榜前的人群裏,就有人嚎啕大哭起來:“嗚嗚嗚嗚……”
    “嗚嗚嗚……又未中矣!”
    “吾又未中矣!”
    賈種民看過去,卻見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貢生,毫無體麵的蹲在地上,放聲嚎哭。
    賈種民嗬了一聲,嘴角微微翹起。
    五十多歲,還未從省試中殺出來。
    等待他的,隻有特奏名這一條路了。
    隨著這個老貢生的嚎哭,越來越多的人,跟著掉下眼淚,失魂落魄的看著榜文,一次又一次的尋找著自己的名字。
    李常寧,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他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在榜上找了一遍又一遍。
    卻始終沒有他的名字。
    耳畔的哭聲,卻越來越多。
    李常寧的心緒,變得越發的不穩定。
    在某個瞬間,李常寧內心的那根弦崩斷了!
    他猛地仰天怒吼:“今歲科舉不公!”
    “章賊、王賊、範賊,擅變祖宗取士之法!”
    直接開始攻擊,本該是座師的科舉考官。
    “諸公!”
    “我欲去登聞鼓院,擊鼓鳴冤!”
    “去景靈宮,哭列
    聖神靈!”
    “有願同去者否?!”
    賈種民眯起眼睛,看向李常寧的方向。
    “這就開始了?”賈種民冷笑兩聲。
    然後,他認出了李常寧——沒辦法,李常寧太有名了。
    他是開封府人士,從嘉佑年間就開始了科舉之路。
    早在賈種民參加科舉的那一年,李常寧就已是科舉的老兵。
    至今三十餘年,曆四代天子,年近花甲,依舊不能得中。
    所以,此人心中抑鬱,可想而知。
    自然,他的爆發,並不意外。
    甚至可以說……
    他現在才爆發,才是意外。
    而隨著李常寧振臂一乎,很快,就有人響應了——
    “安邦公!吾與公同去!”
    賈種民循聲看過去,卻見是一個三十來歲的書生。
    而且,依舊是熟人!
    “李方叔?”
    “蘇子瞻門下學生?”
    “有趣!有趣!”
    賈種民臉上的惡意,都快能溢出來了。
    因為,他看蘇軾,一直不順眼!
    不僅僅是黨爭!
    也不僅僅是政見分歧!
    更是因為蘇軾罵過他和他的家族——當年蘇軾被貶黃州,曾寫了一首詩《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
    其中有一句是這麽說的: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鬥少年雞。
    此典出陳鴻的《東城父老傳》,說的是唐玄宗的時候,有個叫賈昌的小人物因為鬥雞鬥的好,得到了玄宗的寵幸,富貴了起來,後來安史之亂爆發,玄宗跑路蜀地,失去靠山的賈昌隻好躲進寺廟裏,而他和他家族的財富,被亂兵洗劫一空。
    這在賈種民看來,實在是太惡心了。
    這是指著他鼻子罵呢!
    罵他和他的家族,皆是鬥雞走狗的小人,遲早要遭天譴!
    因為,賈種民有兩個長輩,一個叫賈昌朝,一個叫賈昌衡。
    而在朝中,一直有人拿著賈昌的事情,指桑罵槐的指斥這兩位賈種民的長輩。
    蘇軾在詩裏麵,如此陰陽怪氣。
    賈種民,自然認為這是在罵他的長輩。
    於是,從那以後,隻要有人搞蘇軾,賈種民一定會幫幫手!
    而今,見到了蘇軾的學生。
    而且,還是素有賢名的學生,竟也在人群中鼓噪。
    賈種民頓時心下大喜:“蘇子瞻!”
    “看汝聖眷,還能有多少?”
    作為當今心腹,賈種民可太清楚,當今官家的心胸了——看似廣大,實則,不比針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