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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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城中形勢已然大變,但藍田行宮,如同“世外桃源”。
明布昌和首耶端當初都是相伴著薑泰大殺四方的部衛,可他們的出身卻甚是卑賤,皆為奴丁,因此甚至沒有姓氏,薑泰也從沒想過賜他們姓氏,他其實並不太缺跟他出生入死的奴丁,薑泰最缺的還是“智囊”,他有雄霸天下的野心,然而勇武有餘,智計不足,甚至不依靠薑高帆,他對東豫這個必須滅掉的敵人,完全談不上“知己知彼”。
二十年前,羌部絕大多數部民尚處於逐水草而居的生活,而且其實幾乎沒有平民這個階級,貴族之外,皆為奴隸,奴隸生存條件艱難,尤其是婦孺,慢說戰爭了,一場風雪,老弱婦孺就會成為被優先拋棄的群體,於是就造成了貴族多妻妾,奴民難婚配的情況,羌部在之前的數百年間,女人甚至成為了戰利品。
明布昌和首耶端獲得安居樂業,也就一年有餘,明布昌的妻子其實比他還要大十幾歲,首耶端運數好些,獲賞了個年輕女子,但首耶端這人性情暴戾,一次飲酒過量,居然把懷孕的妻子打死了,雖然後來他又獲賞了一個妻子,不過,昆侖神沒有庇佑他,他已經快四十了,仍然沒有子嗣。
這兩個統領,其實大字不識,盡都不會泅水,這也不是羌部武士的必須技能,他們對薑泰十分忠誠,也足夠勇武,但……腦子其實都不大好使,心腹歸心腹,但著實不算獲得重用,這兩個統領並非特殊,事實上薑泰不少的心腹親衛,都是這樣的款形,因此,首耶端前幾日雖然看見了本應鎮守武關的大尚臣,居然乘舟到了行宮,然而他僅僅隻是因為一句“壽令巡看”的話,就絲毫不疑大尚臣已經叛變。
武關距藍田尚有四百裏,然而在首耶端看來,快馬一天便抵,算不得遙遠,大尚臣是絕對沒有可能背叛皇帝陛下的忠臣誌士。
薑高帆自己來告訴瀛姝:“準備就緒,可以脫身了。”
一條灞水而已,仿佛世界兩端。
薑高帆並不自誇,態度還是極其低調的:“我做為守將,有絕對控製權,隻要謊稱大開關門是奉薑泰的密令,而且入關門者,無非是冉朱孤所率的一萬部,壓根就沒有人質疑,冉朱孤率部隻要進入關門,控製局勢就不廢吹灰之力了,薑泰原本就沒爭獲得軍心向服,他當初有多容易逼宮奪位,現在就有多容易一敗塗地。”
“但如果是大豫攻關,應當又是兩番境況了。”瀛姝說。
薑高帆頷首:“那是必然,除非我掌兵權已久,足以震懾軍心,才能下令直接放外軍入關,說來冉朱孤其實未必沒有實力取代薑氏,隻不過,他這人還算忠義,且確實有本事,羌部原本就不算強勢,入主中原後,規章製度其實還是一團亂,他們能夠在此二十年間雄霸關隴,其實也是因為相比於燕、趙、齊、晉、遼等等北部,他們對關隴地勢最為熟諳。”
隻能由薑高帆安排接應諸事,瀛姝也是別無選擇。
她其實也料到了,薑高帆也許會有針對她的殺著。
於是又笑著問薑高帆:“心宿君未至,先生確信,奇襲漢中的計劃真能順利推展?畢竟漢中雖然有如一座空城,但漢中之外的連珠山,駐軍未撤。”
“連珠山有一條奇逕,可繞襲,相信心宿君當知如何布陣。”
薑高帆又問瀛姝的具體安排,瀛姝沒有隱瞞,首要之事,就是先把殿君置於安全,薑高帆對殿君沒有惡意,應當會大力配合。
總之這天,明布昌和首耶端兩人在傍晚時分,依依不舍將薑高帆送上了船,行宮碼頭外,殘陽入水,景色緋豔,首耶端尤其不舍與大尚臣揮別,喋喋不休:“大尚臣既然奉令來行宮督看,想必潼關危難已解,正應如此,隻可惜我和明布昌,這回竟然不能和大尚臣並肩作戰,大尚臣就放心吧,我們必會安護著豫使順順利利歸去京城。”
又因為早有準備的衛夫人控製得當,這一天,各值宿的蠟燭當真已是“彈盡糧絕”了,重新配發的蠟燭讓宮人們如釋重負——往往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從前都又油燈的時候,不必擔心夜間缺乏照明,雖然不可能把值宿點得個亮如白晝,然而留一盞長夜燈不熄,大家都覺得十分方便——如今燈具都沒了,隻配發蠟燭,蠟燭畢竟要比油燈耗財,於是就有了管控,前段時間節省得狠了,許多人竟覺失了一盞長夜燈,反而睡不著覺,睡不著覺的時候,夜晚就尤其漫長。
好在是今日配備了不少蠟燭,“長夜燈”又可以點起來,結果都覺得疲倦得很,終於又能睡個安穩覺了。
也許就隻有明布昌深恐“好景不長”,這一夜焦灼難安。
戰局穩定下來,指不定哪天就要回京,回京之後,就再無望爭取和紅桃的一段露水姻緣了,他那老妻生了一兒一女後,越發不像樣,無論多麽蓬勃的**隻要看見老妻的一眼,就頓時吹燈拔蠟,“萬簌寂滅”,偏偏已經承受過一回恩賞,再不能求恩賞妻室了,他可得爭取立即爭取“套牢”紅桃。
男不能婚,女不能嫁,但大可彼此撫慰嘛。
“今日是我的生辰,白李答應替我守值,且今日是雨天,豫使總不會再登鍾南樓。”紅桃笑著說。
看那笑容,明布昌的腮幫子都要立即裂掉了。
“夜裏涼生苑見?”
“再是如何,我也得子正才有空,夫人一貫睡得晚,子正才能保證夫人已經睡沉了。”
明布昌已經連連搓著手相當歡喜了。
其實不管是他,還是首耶端,在藍田行宮夜間都大沒必要值巡,灞水對東豫使臣而言是道天然的門障,東平門上有弩兵夜值,東平門下有步兵巡防,身為統領,不必再像未央宮時那麽兢兢業業。
明布昌興奮不已等著午夜來臨,他提了一囊酒,打算跟首耶端共飲,略提了提晚間恐怕不得空閑,拜托首耶端今日照看著些,首耶端多少要比明布昌謹慎些,如果是在未央宮裏當值,他必是不肯飲酒的,然而現在是在行宮,眼看各處門禁都已下鑰,首耶端酒量也不小,自忖小酌而已,耽擱不了正事。
他們根本就不覺得東豫使臣會逃脫。
縱管陛下已經調動漢中的守軍入京,可別說連珠山仍有邊軍,大散關也留有了人馬駐守,就憑東豫這些使團衛,哪有可能突關而出逃離大漢,就更別說硬闖現在有重軍防守的武關了,光是逃出行宮,也是插翅難飛,如今是兵荒馬亂的時候,東豫那左副使再是如何機智,也無非一介女流,恐怕尚在膽顫心驚,生怕潼關萬一有個閃失,她們落在北趙人手裏……那可萬萬沒有活路了。
眼看著皮囊裏的酒注入碗盞,首耶端也飲了一大口,覺得身上起了一陣暖意,就調侃明布昌:“這場雨雖然不算大,但眼看著今晚是不會停歇的,你說夜間不得空閑,說明不會留在值宿,你這個大老粗,總不至於有冒著雨去逛宮苑的閑情,別不是,佳人有約吧?”
“你也不用妒嫉我,等我稱了心,不會忘了拜托紅桃在白李麵前多為你說好話。”明布昌眉梢眼角盡是得意。
明布昌打算去私會紅桃的涼生苑,其實是位於西路,但因為和寶華殿同樣都屬於外廷,而且就是一座供人遊逛的花苑,因此根本沒有下鑰的必要,從寶華殿前往涼生苑,有一條甬道,這條甬道是在兩座夾牆裏,途中並沒有設門禁,外廷西路雖然也分布著一些宮人的值宿,然而此時因為西路的宮苑均無人居住,宮人們在夜裏必定不會四處亂走——偌大的行宮,平時還要靠他們打掃清理維持整潔,白晝事多人乏,深夜多半都會留在值宿歇息,更何況季候已經寒涼,今日又有凍雨。
首耶端猜也能猜到明布昌的幽會地點。
但他當然不知道,在這場夜雨的掩飾下,當行宮裏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入睡時,一場殺局,已經悄無聲息開展。
除了梁會為首的十名親衛之外,其餘的使團衛都沒被允許入住寶華殿,寶華殿也住不下這麽多“閑雜”,使團衛都住在東平門值宿左側的夾院裏,若是夜間調動,就會打草驚蛇,因此當調離北漢宮衛之前,使團衛必須按兵不動。
有幾條人影,摸黑從寶華殿出來,這些都是武婢,她們一身黑色的絝褶,輕車熟路就分散往各處值宿,關於值宿的分布,衛夫人早已摸清,武婢們也早就踩過點。
值宿的房舍,有的漆黑一片,有的窗紙卻透燭光,武婢們將迷香吹入黑屋子,仔細確定宮人們都已經陷入了昏睡,最後,她們才集合在中值房外,中值房是行宮大監獨宿之處,那老宦官上了年紀,睡眠短,但這樣的天氣當然會留在房舍,老宦官身邊有兩個小侍人服侍,此時,一老二小都已經昏睡在了燭光裏。
武婢們麵覆噴浸了解藥的帛巾,自然不懼迷蠟,但她們也僅隻是確定了這最後一處也已經“安全”,就退了出來,其中一個武婢幾個縱身,往寶華殿奔去。
先解決宮人是第一步,第一步順利完成。
今夜的寶華殿,也並非燈火通明,這個宮苑雖然不如曾經做為東宮的寶光殿華美敞闊,不過也做出了內外的區分,內苑仍是楊家臣等宮人不能擅闖的地方,晚膳之後,不管是衛夫人還是使臣都不會再使喚非親信之外的宮人,楊家臣已經習以為常,現今他也已經從打聽刺探的職務脫身了,連奉承討好都大沒了必要,這個宦官,倒一直沒有出人頭地的誌向,願望無非是想活下來,原本活得默默無聞,做些粗笨的活計,他其實心滿意足,奈何薑泰奪位後,棄了從前的監宦不用,非要提拔他,吃穿用度都勝於過去了,卻開始了如履薄冰的生涯。
楊家臣求的,便即無功無過。
今日因為寒雨綿綿,楊家臣早早就躲進屬於他的那間房舍,剛點亮蠟燭,就覺昏昏欲睡,天涼易眠,楊家臣絲毫不曾生疑,幹脆吹熄了蠟燭往床上一倒,隱約間似乎聞到了一股異香飄入這間不甚寬敞的房舍,睜了兩睜,竟沒睜開眼皮,楊家臣甚至還聽見了自己發出的半聲鼾響,就再無知覺了。
他覺得自己是被冷醒的。
好半晌,才摸著手臂上的一片濕涼,不由大惑:難道是房舍漏雨了?
睜開眼,又閉上,閉眼一陣,又再猛地睜開眼。
他不是睡在床上,是躺在地上,似乎也不是在自己的屋子裏,冷風從四麵八方湧過來,楊家宦使力瞪著眼,才看清自己躺在個亭子裏,他惶惶然起身,一邁腿,卻被絆了一跤,可一跤摔下去,卻像摔到了另一人身上,然後就摸見了冰冷冷稠乎乎的……
是人血!!!
亭子裏有兩具屍首,楊家臣認出來了,是聽令於他的兩個宮女。
他想尖叫,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聲音,踉踉蹌蹌逃跑,剛逃到遊廊上,這裏卻還丟著一盞未熄的風燈,可風燈之旁,卻躺著一具無頭女屍,更讓楊家臣驚悚的是,這無頭女屍赫然穿著錦繡華服,腰上似乎還佩帶著……神元殿君尋常佩帶的羊脂玉佩!!!
楊家臣嚇得仰坐在地。
發生了什麽事?是在做噩夢麽?一定是在做噩夢,這裏分明還是藍田行宮之內的寶華殿,東平門有百員宮衛防守,東豫那些武婢也個個身手了得,更別說寶華殿內還有十員使團衛,衛夫人說過,這些使團衛可全都是從東豫禁軍中挑選的好手!
神元殿君怎麽可能會在寶華殿中遇害?!!!
楊家臣嘴裏念著“咒語”,但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這些“咒語”有何意義,他隻想快點從噩夢中醒來,睜開眼,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仍然躺在鋪好褥子的床上。
卻聽見了腳步聲。
梁會先拾起了地上的風燈,又一把拉起了楊家臣,楊家臣不得不繼續在“噩夢”中行動,他像具僵屍一樣,生硬又無奈的移動著腳步,隨著那盞風燈,不斷看見死屍,有頭的,沒頭的……這不會是噩夢,不可能是噩夢……他居然看見了白李!!!
一間屋舍被推開,昏暗的燭火間,楊家臣看見已經被換上錦衣華服的女子,不知道是死是活,但儼然不是東豫人,是行宮的某個宮女,大約半個月前,還找到他獻過殷勤,意圖借他舉薦調職未央宮。
“楊內臣,我給你一個機會。”
聽聲,楊家臣尚且不及移開眼睛,就見梁會手起刀落,宮女的頭顱就滾在了地上。
瀛姝也已經換好了絝褶,滿頭青絲,在頭頂束成個發髻,雖然已經是一身武裝,不過當然不至於讓楊家臣認不出來。
衛夫人也在瀛姝身側,手持長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