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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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是“好”?
    “好”的標尺在哪裏?
    楚以蜂腰為美,唐以豐腴為美,漢以點唇為美,趙以燕行為美……這說的是形體,是外在的“好”,而內在的“好”,就難說了。那是每一個個人眼中的“好”,千差萬別,就說不清了。
    有人說,好女人是培養男人的“學校”。
    我是不同意這個觀點的。好女人就是好女人,好女人不是“學校”。
    在我的記憶裏,壞女人同樣可以養出好男兒;反之,好女人也同樣會生出壞孩子……這不能一概而論。在這裏我就不舉例說明了,舉這樣的例子是會傷人的。
    我說過,駱駝是最“懂”女人的。
    在這方麵,駱駝有三寶一是“釣魚法”。駱駝釣魚的方法與別人不同,他的專注點不在“魚”,他隻是不停地下餌、喂窩兒,他是要“魚”自己上鉤。二是“另類法”。這叫與眾不同,或者按現在的說法叫“秀個性”。記得有一次,在臨畢業的一次晚會上,駱駝突然出人意料地走到一個姑娘麵前,說請您,跳個舞。那姑娘長得很醜,坐在最邊邊兒的一張桌子前,正剝著橘子吃呢。也許,她知道沒人會請她跳舞,就那麽一直剝橘子吃,麵前堆著一堆橘子皮,兩手沾滿了汁液……那姑娘挓挲著兩隻手,顯得很尷尬。她說,我不會跳。他說,我帶你。她說,我真不會跳。可駱駝仍然再次伸手示意請。兩人就那麽僵在那兒了。在大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裏,駱駝一直伸著那隻手,執著地站在她的麵前……最後,整個會場的人全都望著他,可他依然站在那姑娘的麵前。那姑娘被逼得就快要哭出來了。駱駝臉上很僵硬地微笑著,說請,起來吧。那姑娘含著淚說……為啥呢?駱駝說你要是不起來,我的麵子往哪兒擱?等他把姑娘拉起來,正好趕上一段樂曲的曲尾,兩人就跳了三步,駱駝扭頭就走。其實,他要的是一種效果全場注目。三是“苦難法”。駱駝是最善於講個人閱曆、講苦難的……這就不多說了。
    據駱駝說,衛麗麗,就是他使用“釣魚法”釣到手的。在駱駝所接觸的女人中,也隻有她,可以無視駱駝身上的殘疾,是真心實意愛他的女人。
    衛麗麗出身於幹部家庭,上邊有兩個哥哥,家裏就這一個寶貝女兒。可衛麗麗自從愛上了駱駝之後,幾經謗誹磨難,在駱駝被免職後,冒著與家人決裂的風險,竟然勇敢地辭去公職,義無返顧地追到北京去了。當年,我們上了老萬的當,像老鼠一樣窩在北京的地下工事裏……每每走投無路的時候,惟一的依靠就是衛麗麗。那時候,衛麗麗在北京的一家雜誌社打工,暗暗地接濟我們。就連駱駝說的,賣“細節”掙來的三百塊錢,也是人家衛麗麗給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駱駝一直瞞著我們。我們四個大男人,在北京的那段歲月,有一段窮困潦倒的日子,就是靠人家衛麗麗打工,才勉強撐過來的。這些,衛麗麗過去從未對人說過。
    後來,駱駝下決心要到南方發展。衛麗麗又辭了工作,跟他來到了深圳。衛麗麗原是學外語的,是外語係的高材生。她來到深圳後,又依著駱駝辦公司的需要,自修了電視大學的會計專業,並一次次地通過了會計師資格考試……最終拿到了高級會計師的證書。在深圳的公司裏,衛麗麗作為財務總管,一直不顯山不露水地幫襯著駱駝。駱駝的天分極好,這也是衛麗麗最癡迷於他的地方。可駱駝又是個急躁的人,常常暴跳如雷,發起狂來六親不認……剛好,他身後有一個衛麗麗。衛麗麗容顏好、性情好,說話聲音甜美。她的微笑就像是一劑良藥,她的發問方式也是春風化雨式的,她會說是麽?是這樣麽……每每在駱駝發狂之後,有了衛麗麗在幕後的安撫,事情就有了轉圜的餘地。
    一個有著好品格的女人,在與男人的交往中,是占上風的。我還知道,隻有在衛麗麗麵前,駱駝才會低下他那驕傲的、時時高昂著的頭。駱駝是個很矛盾的人。他平時說話高腔大口、慷慨激昂的,可隻要一麵對衛麗麗,他會顯得很和氣,聲音立時就降下來了。有時候,他還會像小媳婦一樣,在衛麗麗麵前賠著小心……也許是衛麗麗身上那種天然的母性滋潤了他?也許是衛麗麗身上那種很純粹的東西在感染著他?也許,在他的內心裏,還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每當駱駝在不同的女人麵前周旋的時候,他都能準確地說出打動女人的話來。可是,每每在衛麗麗的麵前,他卻總是顯得有些遲疑,有些力不從心的樣子。在衛麗麗麵前,駱駝每說一句假話,就像是自己扇自己了一個耳光,顯得很羞澀。後來我才知道,正是處於下風、或者叫做道德上的劣勢,使駱駝在家庭生活中變成了一個“演員”。一個很優秀的、有百變之能力的“演員”。能讓一個品位很高的女人愛他愛到了這種程度,可以說駱駝的演出幾近化境。
    記得,有一次,在電話裏,駱駝說我們正在開會……
    衛麗麗說是麽?
    駱駝說老吳也在呢。你跟他說兩句?
    衛麗麗說不用了。你們都要注意身體,不能總熬夜。
    駱駝說老吳,吳總,剛才還在誇你呢。
    衛麗麗說是麽?人家跟你客氣呢。
    駱駝說你跟他說兩句?
    衛麗麗說不用了。代我問候他。
    ……掛了電話,駱駝扭過臉,訕訕地說你瓜笑啥呢?——那時候,我們兩人正躺在省城的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做全身按摩呢。
    駱駝做的事,可以說,有一半是衛麗麗不知道的。衛麗麗若是發現了什麽問題,一經駱駝解釋,她也就釋然了。當然,在感情上,駱駝也是很注意細節的。在駱駝新買的公寓房裏,有一個很大的冰箱,冰箱裏有一層是放冰激淩的。這是駱駝專門給衛麗麗準備的。衛麗麗愛吃冰激淩。衛麗麗時常幸福地對人說我家冰箱裏有十二種冰激淩。你可以說衛麗麗單純。可衛麗麗那一份愛,卻是真實的,純淨的。
    對心愛的人,衛麗麗一直很注意維護他的形象。每一次出門,駱駝身上的每件衣服都是衛麗麗親自打理的。過去駱駝不太講究,可自來深圳後,駱駝的形象就大變了。他的西裝一套一套的,分春夏秋冬,都係列化了。當然,這裏邊也有小喬的功勞。小喬是學服裝的。據說,衛麗麗對小喬似有天然的敵意和警覺。在公司裏見麵,兩個女人,隔著辦公室,常常互相打量著,在穿戴上也暗暗地較著勁……總的來說,兩人相處,還是得體的。
    讓我迷茫的是,駱駝的“那點事兒”,不曉得衛麗麗知道不知道?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很不公正的。按說,她也應該有所耳聞。可是,無論是公開還是私下的場合,衛麗麗從未向他發過難。
    衛麗麗也有痛苦。一個女人,當她深愛著一個男人的時候,她會為他犧牲一切。但一說到孩子,她就有些不忍了。記得一天深夜,衛麗麗突然給我打電話,她在電話裏哭著說吳老師,你勸勸國棟吧,這次,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聽了她的話,我愣愣地,不知該怎麽說。衛麗麗哭著說他總說事業、事業……可我們……我,已經打了三次胎了。我怕以後再也不能生了……當時,我盡力安撫她。爾後,我立即給駱駝撥了電話,我說你狗日的想絕後麽?駱駝不以為然地說你別聽她說。絕什麽後啊?我說我告訴你,你得保證我兒媳婦的健康!駱駝一怔,說誰……我說你不是要跟我做親家麽?你的女兒趕緊生下來。駱駝說吊吊灰,你才生女兒呢。我的是兒子!我說好哇。我喜歡女兒。你要生了女兒就認給我好了。駱駝說你想得美。
    作為朋友,或者說共過患難的弟兄,我說駱駝的人生有表演的成分,這顯然有失厚道。也許,這是他著意彌補生理缺陷的方法……是的,他一直在暗暗地修飾、彌補著先天的生理缺陷。在這方麵,他甚至超越了正常人。我曾經暗暗地觀察過他。每當他走在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他是身有殘疾的。他著意地展示著他外在形體的完整,他甚至故意表現出一種大咧咧的隨意和灑脫狀。甚至在公司裏,也很少有人知道他身有殘疾。
    客觀地說,駱駝身上有很多迷人的地方。就在我打算跟駱駝分手的時候,我對他仍然懷著一份敬意。駱駝最大的長處,是他的口才。他具有超常的說服能力。他臉上染著很質樸的高粱紅,是高原陽光照射出來的那種自然紅,黧黑裏透紅,給人以天然的信賴感和誠懇。他燃燒的時候,眉頭一皺一皺的,眼裏放出一種懾人的光芒,必定要把你同時燃著,不把你點燃他是不會罷休的。每每,他坐在那裏,望著你的眼睛,就像是要把心掏給你似的。他可以滔滔不絕地給你講兩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他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一定程度的渲染,極富煽動性,且有理有據,不由你不信。
    現在,衛麗麗又懷孕了。衛麗麗很堅決地要把孩子生下來。一個女人,一旦下了決心,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三天前,衛麗麗突然跟駱駝分居了。一個離駱駝最近的人,卻以生孩子為理由,悄悄地離開了他……這就更加重了我的擔憂。
    所以,根據種種原因,我決定辭職。
    那天傍晚,回到深圳後,我跟駱駝再次上了深圳國貿大夏的四十九層,麵對麵坐在了旋轉餐廳的雅座上。喝了一會兒酒,當我跟駱駝攤牌的時候,駱駝最初沒接我的話頭,他說還是深圳好。我喜歡這個地方。
    是啊,深圳是個新興的移民城市。走在大街上,誰也不認識誰,沒有背景,沒有淵源,沒有猜測……是一個讓人情緒放鬆、心靈自由的地方。我也說是好。
    駱駝說哪裏是家?有錢有女人的地方就是家。
    爾後,我們四目相對,默默地坐著……
    沉默了一會兒,駱駝說兄弟,非要辭職麽?
    駱駝說你要真想回到過去,執意要當一個苦孩子,我也不攔你。
    駱駝說,現在咱們已經倒不回去了。如果退一步,咱們就會重新成為窮光蛋。這還不說,咱還會欠下一屁股的債,一生一世都還不完的債……你說怎麽辦?
    駱駝說,我把底都亮給你了。必是要上市,不上市沒有活路。咱也不過是養一兩個替咱說話的人……我聽你的,適可而止。你怕了?
    我說駱哥,人走得遠了,就回不去了。
    駱駝說你放心,會回來的。必是回來。厚樸堂隻要一上市,一盤棋就活了……到時候,你說,咱掙錢幹什麽?駱駝說著說著又激動了。他說兄弟呀,我手裏要是有十個億,我會拿出五個億,給我們西部山區的父老鄉親,每家每戶修一個水窖。我手裏要是有一百個億,我會豁出來,拿出五十個億,修一個大水庫,讓西部的鄉親們祖祖輩輩都不缺水吃。我要是有五百個億,我就炸開唐古拉山口……駱駝說到這裏時,又一次淚流滿麵。
    我看著駱駝,駱駝的激情又一次打動了我。我差一點又要臣服了。我對駱駝一直都是相信的。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可是,近年來,他的野心太大了,他身上逐漸釋放出來一種讓我恐懼的、說不清的東西。我想,假如錢到了一定的級數,可以買通一個縣,一個省的時候……又該是什麽結果?不敢想。
    最後,駱駝看我去意已決,說兄弟,你告訴我,你究竟想幹什麽?
    我說駱哥,我跟你不一樣,我身後有人。
    駱駝很詫異,說啥意思?
    我說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事……我身後有眼。
    駱駝很警覺,說吊吊灰,你到底想幹啥?
    我和駱駝分手,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他身上藏著一把“刀”。我所說的這把“刀”,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刀。那是他在銀行裏租的一個“保險箱”。這個保險箱裏裝著“雙峰公司”一些交易上的秘密。我想,我們是患難弟兄啊。縱然是對我,駱駝仍還保留著一絲警惕……我說也不幹什麽。先讀點書,休整一下。
    駱駝說那好。職位還給你留著,你隨時可以回來。股份先不動,還是你的,等上市之後再說。另外,我特聘你為本公司的高級顧問,終生的。兄弟……保重。
    我們畢竟是共過難的兄弟,駱駝還是仁義的。不知不覺,我眼裏湧出了淚水……
    我說好。你也保重。
    駱駝說別女娃氣氣的。記住,二十四小時開機,我隨時給你打電話。
    衛麗麗真是個好女人。
    我要說,像衛麗麗這樣的女子,是很難遇的。
    隻有她和駱駝知道,我就要離開深圳了。
    臨行的那天早上,我聽見了敲門聲。很有禮貌的那種。當我開了門,見門口站著一個“服務生”(“服務生”的說法是從香港那邊傳過來的)。服務生手裏推著一輛行李車,行李車上放著一個包裝精美、打有十字絹花的大紙箱……服務生是個小夥子,他用粵語說先生,您好,貴姓吳?
    我說免貴。姓吳。
    接著,他嘟嘟嚕嚕地說了一串話……我不明白。可我知道,他是要我簽字查收的。於是,我在他拿的收貨單上簽了字。
    服務生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紙箱子給我搬進了房間,放在了桌上……這時候,他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當時我很詫異,心想,這小夥子是怎麽了?可沒等我想明白,他已退著身子,很有禮貌地告退了。
    當我一個人站在紙箱前的時候,我才明白,那是花。
    紙箱上貼著一個條子,條子上的字跡絹秀、工整,是衛麗麗的阿比西尼亞玫瑰。產於“非洲屋脊”埃塞俄比亞。花色二十五種。花期六十天。數量一百朵。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腦海裏“轟”的一下,這就是我要找的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當年我答應……梅村的。我一句誑語,日白到非洲去了。它竟然真的是產於非洲的屋脊,產於遙遠的埃塞俄比亞……我看了紙箱上貼的航郵標記,大吃一驚它先是從非洲的埃塞俄比亞,空運到了歐洲的阿姆斯特丹;爾後又從荷蘭的阿姆斯特丹,空運到亞洲的香港花市……人心都是肉長的呀!這份情義太重,我真的不知說什麽好了。
    我用手摸了摸紙箱,卻猛一下又縮回去了。紙箱仍然是涼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是橫跨了三大洲,在保持恒溫和相對濕度的冷藏間裏空運過來的。我再看紙箱上的條子,字雖是衛麗麗的筆跡,但落款卻是駱國棟。
    記得,跟駱駝告別時,他並未提及玫瑰的事。駱駝一直在忙著借殼上市的諸多事項,他也顧不上……顯然,這是衛麗麗辦的。衛麗麗永遠是站在男人後邊的女人。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箱,從裏邊取出了一朵玫瑰。玫瑰杆涼涼的,花瓣上還沾著一點點露珠兒,一點點兒異國的泥土氣息。我把這朵玫瑰插在一個玻璃瓶裏,澆了一點水,仔細打量著。隻見花瓣兒在空氣中慢慢地舒展,一點點地媚。漸漸,就有花香溢出來了,醉人的、幽幽的暗香,就像是醇酒一樣。嗬,這就是我曾經說過的……阿比西尼亞玫瑰。我甚至很想把這一朵玫瑰花送給衛麗麗,以此來答謝她。可我沒有這樣做。
    縱然是這個時候,有著身孕的衛麗麗仍然沒有忘記要幫襯駱駝……是她替駱駝給我訂購了阿比西尼亞玫瑰。這是一個好女人的善意。我記下了。
    我看著裝在箱子裏的玫瑰,來自非洲的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時百感交集。是啊,坦白地告訴你,我想梅村了。梅村是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女人。
    可是,梅村,你在哪裏?
    在我的記憶裏,梅村仍然是最美麗的。
    梅村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境裏。她站在金燦燦的陽光下,身材修長,皮膚似凝脂的白玉,就像是一株綴滿了紅櫻桃的、鮮豔欲滴的臨風玉樹……有一段時間,我眼前總是飄動著她的影子,她說來,讓我暖暖你。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麽一句話,讓我終生都不會忘記。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頭挨頭躺在一起……她說你摸摸我。摸摸我吧。我靠著梅村,一寸一寸地用手撫摸著她那細嫩的、像綢緞一樣的皮膚,真好。那時候,我已混亂得不成樣子了,隻知道好。這個“好”是從手上傳到心裏去的。梅村的皮膚,梅村的氣味,整個把我淹了。也許是我手熱,梅村的皮膚涼涼的,摸上去似象牙一般光滑,或者就像是玉……真好。在我心裏,她的兩隻像燈泡一樣,一下子就把我燒著了。她就像是一座的火焰,涼涼的火焰,帶著波濤洶湧亮光的、液體般的火焰,火焰發出的亮光把我給吞沒了。後來,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她把我摟在她的懷裏,頭靠著她的飽滿的、彈軟的、光滑的、混合著奶味和芝蘭之香的。她說別難過。咱們就這樣……躺一躺,也很好。那時候,她傳達給我的,是一種母意。我自生下來母親就去世了,我像是第一次躺在母親的懷抱裏。那時候,我真想喊一聲媽。
    說實話,這就是我體驗過的、最溫暖的懷抱。梅村在我眼裏,就像聖母一樣。我愛她,卻被家鄉的一個個“電話”逼著,不得不遠離她。
    遺憾的是,自分別後,打過一次電話……此後就再也沒有梅村的消息了。我也曾試圖聯係過她,可她一直杳無音信。當然,在那樣的日子裏,我先是漂在北京,後又漂在上海……終日為生計奔波,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我坦白地告訴你,我並不純粹。在上海那些年,我也曾跟人談過戀愛,有過短暫的婚史。不說了。
    現在,我終於可以兌現自己的諾言了。我背著這箱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就此踏上了尋找梅村的路程。我心裏清楚,不管結果如何,我一定要找到她。這是一個男人的承諾。
    這一次,我沒有坐飛機,我怕來來回回地搬運,傷了我的阿比西尼亞玫瑰。坐在北去的火車上,我打量著每一個麵容姣好的女子,她們都不是梅村,她們比我心中的梅村差得太遠。每每看到穿裙子的女子,我眼前就會浮現出梅村那兩條修長的……偶爾,有那麽一兩個,或是背影、或是側影、或是某一個習慣動作,凡有一點點像梅村的,我都會注視很久。
    當然,我也有不好的預感。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一個空頭的承諾,不足以讓一個女子等這麽多年。況且,我也隱隱約約地聽說過一些傳聞……可是,我仍然期望著,這也許就是男人的自私吧。
    算一算,多少年了?當我回到昔日的學院時,學生宿舍門前的一排楊樹已經長成大樹了。是的,梅村早已離開這裏了。可我尋找梅村的路也隻能從這裏開始。
    教室依舊,操場前的宿舍依舊,可宿舍裏早已換了人了。我遇上的是一些更年輕的臉。現在,當我又一次站在學院的操場上,望著那一排學生宿舍,就見梅村一步步向我走來……這是幻覺。
    記得,關於梅村的第一個消息是魏主任告訴我的。那天傍晚時分,我在學院的操場上見到了係裏的魏主任。魏主任是出來散步的,他已經退休了。退了休的魏主任顯得很蒼老,整個人泄下來了。曾經高大、威嚴、莊重的魏主任,看上去矮了許多,像個木呆呆的瘦老頭。他仍然習慣性地戴著一頂軟塌塌的鴨舌帽,額頭上布滿了皺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手裏舉著一個小收音機,一邊小碎步走著,一邊收聽新聞。我站在魏主任的麵前,這是個值得尊敬的好老頭。當年,他曾一再勸阻我,他說我是做學問的料子。可我……
    我說魏主任。
    魏主任頭都沒抬,說哦哦。新聞你聽了麽?南邊又發水了。
    我說魏主任,不認識我了吧?
    魏主任抬起頭,怔怔地望著我,說哪一屆的?
    我上前兩步,說……是我,誌鵬。吳誌鵬。
    魏主任說噢,誌鵬?哎呀……誌鵬,誌鵬。這一晃都多少年了……聽說你都坐上奧迪了?看來,我當年不該攔你。你走對了。走了好哇。你看看現在這些學生,一個個……他搖了搖頭,伸手一指,又說這學校也不像個學校的樣子了,避孕套都掛到樹上了!
    我說魏主任,身體還好吧?
    魏主任說疼。渾身疼。唉,主要是心口疼……
    我說怎麽了?
    魏主任搖搖頭說還不是你嫂子,鬼迷心竅,養了一頭“鹿”,把我氣的。
    我吃驚地說鹿?學院裏還讓養鹿?
    魏主任氣憤地說什麽“鹿”?非法集資。多少年了,就積攢了那點錢……全讓她拿去買“鹿”了。畫餅充饑呀,這世上還真有畫餅充饑的事!一個公司,還說是大公司,到處拉著讓人集資入股,有虎,有鹿,還有兔,說是替我們養著,什麽也不用管,按年分紅……結果,人跑了,公司也查封了。到最後,分了兩箱衛生紙……氣得我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
    什麽是潮流?這就是潮流。在潮流裏,你要想獨善其身,很難。魏主任一家,一輩子克勤克儉。魏主任的老婆,買一棵蔥,都要掂一掂分量的,可她卻拿出全部積蓄,去買了一隻“鹿”。人家告訴她,鹿茸、鹿血、鹿肉、鹿鞭都是貴重藥材;鹿養大了,還可以生小鹿,小鹿再生小鹿……除了高額的利息外,三年回本,五年翻番。於是魏主任的老婆就認購了“九號梅花鹿”。其結果是寫在紙上的“鹿”,數字“鹿”。而且,聽魏主任的口氣,不止他一家,很多教師,很多機關幹部,也都買了……魏主任拍著膝蓋說血本無歸呀!
    我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他。我甚至不敢告訴他我這些年的情況……
    魏主任說你在的時候,多好。朝氣蓬勃的……你走是對的。
    我說是啊。那時候,還是統一分配……
    魏主任說是。統一分配。那一屆,有個女學生,長得真漂亮。可惜呀。
    我的心怦怦亂跳。我說你說的是梅村吧?
    魏主任說對。梅村。是叫梅村。長得真好。後來這幾屆,再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女孩子了。
    我說梅村她,分配到哪個單位了?
    魏主任說你不知道?臨畢業的時候,她背了個處分。
    我一怔,說為啥?
    魏主任說這個事,還是經我手辦的……要擱現在,也許就不算什麽了。那時候,學院要求嚴……不過,也就是背了個處分,學籍沒保住。
    我急切地問因為……
    魏主任說人長得是漂亮,就是品性有些問題……臨畢業的時候,追她的人很多。我也是聽說,最初,她跟一個省委的幹部子弟好,那小夥我也見過,穿一米黃色的t恤衫,經常坐一奧迪車來學院門口接她。後來,她又跟一個寫幾句愛情詩的人好上了。據說兩人還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經常通信……後來嘛,她跟那詩人兩人偷偷地租了間民房,幹脆同居了。這邊,那“t恤小夥”像瘋了一樣到處找她……再後來,“t恤小夥”通過關係追到了那詩人的單位,查出那詩人家裏原來有老婆。結果,鬧來鬧去,詩人被他們單位辭退了……反正亂七八糟的。
    接著,魏主任出人意料地說這小女子,還用眼勾過我呢。
    我怔怔地勾……勾你?
    魏主任說可不。那天,陽光從窗外照過來,她穿著一件米黃色帶黑點點的短裙,那兩條腿光光地露著,整個人……呀呀。那天,她坐在我的辦公室裏,啥事我忘了,也許是為不讓她畢業的事?或是論文的事……她就坐在我對麵,眼睫毛一眨一眨,就用那眼角角兒勾人……說句不好聽的話,我這麽大歲數了,都不敢看她。怎麽說,那個那個啥,是吧?怦然心動哇。我還算把持得住吧。要是年輕人……這女子呀。
    我想,魏主任瘋了?人怎麽都瘋了。他都這麽大歲數了,對一個女學生,怎麽說出這樣的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後來呢?
    魏主任撓撓頭,說太不像話,聽說又結婚了。跟那個、那個誰……
    告別魏主任後,我心裏五味雜陳。
    那是五裏崗十七號院。
    是城中村裏的一個雜居院落。據說,這就是梅村曾經住過的地方。
    在省城,我找到了我當年的一個學生,也是梅村最要好的同學。這位名叫秋燕的同學,畢業後留在省城工作。是她把我帶到這裏來的。
    近年來,城市在不斷擴展,道路在不斷地延展,一個個昔日郊區的村莊,成了城市裏一個個將要消失的最後“堡壘”。這裏的農民(現在已是市民了)靠著賣地、靠著出租房屋,也已成了城市裏最早富起來的一批人。五裏崗就是這樣的一個村落。秋燕告訴我說在這樣的村落裏,最響亮的是麻將聲。
    在城中村裏走了一趟,一街兩行全是出租的攤位。一個一個的攤位全是賣各種小吃、水果、雜貨的。街邊上掛著音箱,賣豆腐還配音樂,有搖滾,有民樂,喜氣洋洋的;隔不遠有新開的網吧、電話吧、歌廳、美發廳之類。但在這樣的街市上,又到處都是汙水,瓜子皮什麽的。還有人就坐在街邊上,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打麻將。一切都顯得亂糟糟的、生氣勃勃的,卻仍然是鄉村集市的感覺。
    秋燕領我走進了一條胡同,伸手指了指,說右邊第三個窗戶。當年,梅村就租住在這個院落裏。
    這是個天井院,院裏的樓房是在舊房的基礎上臨時接上去的,整個院落所有空地全都接起來了,像個碉樓似的,一共五層,每層都隔成一間一間的很簡陋的小房,房間裏隻有一個15瓦的小燈泡,水管和廁所都在院子裏共用……這是出租給那些進城打工的人住的。院子裏還拴著一條狗,狗汪汪叫著。
    秋燕說三樓,梅村就租住在三樓右手的一個小房裏。也許是過去的時間長了,問了一些住戶,卻沒人記得有這麽一個人……
    秋燕說,當年,梅村在這裏租了一間小房,就躲在這樣一個城中村裏。後來,也是在這裏,梅村與一個號稱是“從巴顏喀拉山走來的詩人”偷偷地同居了。
    秋燕告訴我說,兩個人在這裏,一共住了四十六天。那還是冬天,天太冷了。梅村曾哭著對她說,有一天,她跟那詩人兩人就那麽臉對著臉坐著,手插在對方的胳肢窩裏,背雪萊的詩“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後來,兩人凍得實在受不住了,梅村跑到街上買了一個小電爐取暖。沒想到,居然還惹出了事端,失火了。那一天,兩人一塊看電影去了,蘇聯愛情片《兩個人的車站》。走時忘了關電爐。回來的時候,消防車已經把城中村的路堵死了,到處都閃著紅燈,到處都是警笛聲!兩人開始還並不在意,說怎麽這麽多人?誰家失火了?一到院門口,見一院子水,立時就傻了……後來,房東讓他們賠錢。那位從蘭州來的詩人沒有錢,隻有“嘴”。還是梅村,跑回學院,四處借錢。好在屋裏並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也就賠人家一個櫃子、一張桌子,還有電器之類,總共賠了二千六。在一個漫天大雪的日子裏,那詩人被村人扣在那個小院裏。據梅村說,那詩人被扣住後,隔著鐵窗欞,還在給梅村朗誦詩呢。那詩人兩手抓著窗欞的鐵欄杆,竟一遍一遍地給梅村大聲朗誦“數數杏仁,數數苦的、讓我們醒著的,把自己數進去(這是一段外國詩人的詩)……”之類,感動得梅村滿眼含淚。梅村隻好到處跑著找人借錢贖人……最後,賠了人家房東的錢才放那詩人走的。
    秋燕說,梅村的私奔,就這樣狼狽地結束了。
    我很清楚,住在這裏的梅村肯定不是為了錢。假如是為錢,她就不會住在這裏了。我知道,像她這樣漂亮的女子,追的人一定很多。她躲在如此簡陋的城中村裏,甚至放棄了她上了四年的大學文憑,又是為了什麽呢?
    女同學秋燕說,那時候,追梅村的人很多。不單單是有人給她送花,還有寫血書的。一個從部隊來的學生,臨畢業時,專門給梅村寫了血書,就貼在宿舍門外的牆上……據說,那位住在省委家屬院裏的子弟,那位穿黃色t恤衫的姓徐的小夥子,不光送了玫瑰,還每日裏開著奧迪車在學校門口等她……卻仍然不能打動她。
    秋燕說梅村搬到五裏崗,最早是為了躲一個人。
    我問躲誰?
    她說就那姓徐的。那人又是送玫瑰,又是寫血書……當然,也還有別的原因。
    我說什麽原因?
    她說有一次,梅村悄悄地告訴我,她在等一個人。
    我心裏動了一下,問等誰?
    她說梅村沒說。
    我問學院為什麽要開除她呢?
    秋燕說吳老師,你別聽那些人瞎說……梅村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特別善良。說實話,她長得太漂亮了。那時候,追她的人很多,連我都不免嫉妒她。我猜,梅村一直想找一個她真心相愛的人,她等“這個人”等了很長時間。後來,她還悄悄地去了一趟北京。從北京回來後,她消沉了很長一段……再後來,那個詩人追來了。聽梅村說,他們是在黃河邊上偶然碰上的。這個人名叫苦水(後來才知道是筆名),是個詩人。放著研究生不讀,獨自一個人背著行囊,徒步走黃河……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把梅村給感動了。怎麽說呢?也許,梅村是為了避開那姓徐的……兩人就,好上了唄。
    秋燕說其實,那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在大學裏混了四年,嫌專業不好,後來突發奇想,要徒步走黃河,說要當李白那樣的大詩人……於是棄學不上,就一個人走黃河去了。當年,報紙上對他還有過報道。其實人長得很難看,戴一近視鏡,瘦得猴樣,一嘴齙牙……梅村怎麽就看上他了呢?我真是不理解。
    秋燕說梅村還是心太軟。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追著問她,你愛他什麽?不就是在報紙上發表過幾首詩麽?長那麽醜,牙還齙著……你究竟愛他什麽呢?
    我問她怎麽說?
    秋燕說你猜?梅村說,苦水是個有誌向的青年,他徒步走黃河,是要創作一部關於黃河的巨著。她還說,苦水愛她愛得發瘋,給她寫了很多詩,整整一百首詩!我說,那又怎樣?梅村說,一百首詩,他一首一首地背給我聽。他說,他如果見不到我,他就瘋了。跳壺口瀑布了。真的。他就是這樣說的。梅村說,有一首詩,她一聽眼裏的淚就下來了“小小的手,不屬於我的。愛人,我來了。曾經想過把彼此的靈魂分開,但苦水(詩人的筆名)和梅村這兩個名字,就像是提琴的泣訴,震撼著憂傷的琴弦……”梅村說,你不知道,就為這首詩,她哭了一整天……吳老師,你說她幼稚不幼稚?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奇奇怪怪的人。也有許多看似正常的人會做出一些常人所不理解的奇奇怪怪的事情。這是在我有了那樣的童年……又讀了一些書之後,才明白的。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曆史,或者叫做。也都有說不清楚的時候。也許隻是一念之差,就把人的一生給改變了。
    我問她跟那詩人結婚了麽?
    秋燕搖搖頭,說後來不是出事了嘛。鬧得一塌糊塗。那詩人,老家是甘肅的,好像是一個很窮的地方,家裏還有老婆……這麽一來,鬧得滿城風雨的。這個“苦詩人”,因了徒步走黃河造成的影響,在發表了一些詩作之後,被聘到了一家詩刊社工作,也是剛找到工作不久,就找梅村來了。後來,一鬧這些風流事,又有人查出來他的那些詩作,有一部分竟是抄襲人家外國人的……於是那家詩刊社就把他給辭退了。學院這邊,也把梅村給開除了。可梅村並不知道他家裏有老婆……你叫梅村怎麽辦呢?
    我說聽著,怎麽這麽亂呢?
    秋燕說就是亂。那麽多男人,圍剿一個漂亮女人,怎麽不亂?你想想,有一年,過中秋節,她的寢室裏堆了一床月餅,也不知道誰送的。
    我說那她到底……想嫁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秋燕說那就不知道了。她身上有很理想化的東西。梅村太善良,詩人一下子就把她給征服了。可後來,當她發現苦水的那些詩,特別是寫給她的詩,都是抄襲的,梅村一下子絕望了……結果,她挑來挑去,最後呢,卻還是嫁給了那個姓徐的。
    我問啊?就那……子弟?
    秋燕說是。
    我再問就那“黃t恤”?
    秋燕說就是他。那剛好是梅村走投無路的時候。他呢,一直追,追得最緊。據說,失火後,梅村四處借錢,她家裏,繼父雖然是個高幹,可退休後癱瘓了,沒錢接濟她了。實在沒有辦法,她隻好去找這姓徐的……你想想,這有多狼狽?!後來,兩人結婚的時候,我去了。那一天,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辦的酒宴,梅村看上去很幸福的樣子,穿著白色的婚紗,和那男的一起到各桌去敬酒……當時,我都傻了。她躲來躲去,末了,還是跟人家結婚了。
    我說隻要幸福,也好。
    秋燕說幸福什麽?兩年,過了不到兩年,就離婚了。
    我問為什麽?
    秋燕遲疑著,說誰知道呢。
    過了一會兒,秋燕說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梅村跑到我這裏,哭著說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他整天就像審賊一樣,隔上一段就審一次,審我跟那詩人在五裏崗的事……我都告訴他了,他還不依。
    我說後來呢?後來她又到哪裏去了?
    秋燕說聽說,她離婚後,又嫁了一個畫家。
    我默然。
    為了打聽到梅村的下落,我硬著頭皮,又去見了那個姓徐的。
    我們是約在一個茶館裏見麵的。省城現在也興起喝茶的風氣了。在這裏,所謂喝茶,其實是一種消閑或交流的方式,真正來這裏喝茶的並不多。茶在這裏是一種媒介,人們大多是來這裏打牌、談生意或是約會的。這裏裝修豪華,情調雅致,氛圍好。如今喝茶也成了一種時髦,或者說是一個時期的風尚。
    這姓徐的,我側麵打聽過他的情況。他叫徐延軍。徐延軍原是省政府的一個幹部子弟,他父親曾經是一個要害部門的廳級幹部。所以徐延軍曾有過一段要風有風、要雨得雨的日子。他曾經先後換過三個單位,父親還有權的時候,想調哪兒就調哪兒。他先是在報社,後又在電視台。再後,又調到了一家進出口公司。那幾年,對外貿易搞活了,他也下海做過一個公司的經理。再後來,趕上了國營單位轉企改製,國營公司成了一個沒娘的孩子,漸漸爭不過私營企業,公司做著做著也垮掉了。自從他的父親退下來後,日子每況愈下。
    當這個人走進來的時候,穿著一身休閑裝,夾著一個包,看上去懶洋洋的。從神情上看,依稀還能辨出當年眉清目秀的過去,他曾經是一個很帥氣的小夥。可他現在一切都往橫處發展了,頭也禿了頂,挺著一個啤酒肚兒,人顯得臃腫、虛胖。看樣子,架勢雖還在,內裏卻垮下來了。
    我是通過小喬聯係上他的。所以,最初的時候,他顯得很熱情,進門就先遞上了一個名片(一看就知道是“皮包公司”的路子)。他說吳總,你是大公司,多多關照。
    我們坐下來,喝著茶。當我提到梅村的時候,他一下子變得很警惕,說你,你找她幹什麽?
    我說聽說她外語不錯,我們公司需要翻譯。
    徐延軍脫口說千萬別找她。那是個爛人。
    我問怎麽……
    徐延軍語無倫次地說這女人,作風不好。跟人胡搞八搞的……一個爛貨。
    我望著他,很想朝他臉上狠狠地揍一拳!這是什麽樣的男人哪?對當初拚命追過的一個女人,怎麽能這樣說呢?
    我說你……聽誰說的?
    開初,徐延軍的語氣裏還有些玩世不恭,他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她前夫。那是我玩過的。那會兒,我追了她整整四年,結婚之後,她仍然……很不像話。接下去,他心裏的恨一下子溢出來了,咬牙切齒地說真是一個賤貨!我對她夠好了。她要啥我給啥,可她仍不滿足,背著我,跟人勾勾搭搭的。
    看他一眼,我就可以斷定,他早年條件優越,也曾經是個好孩子……可他現在,人到了中年,失去了父輩的庇護,就想破罐破摔了。言語裏充滿了恨意。可他已經沒有時間、或者說是沒有條件變壞了。他隻是嘴壞。
    我默默地坐在那裏,一時心潮起伏,不知該從何談起。是啊,梅村曾跟過這樣的一個男人……梅村,你值得麽?
    沒想到,說著說著,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徐延軍竟然掉淚了。他說……那些年,我經常出國,每次從國外回來,都給她帶禮物。那時候,我們家什麽樣的電器都不缺,全是進口的。去日本,我給她帶“資生堂”的化妝品。去俄羅斯,我給她帶黑海的魚子醬。去美國,我省吃儉用(那一個月淨吃方便麵了),在紐約的明星大道上給她買一“v”的女式坤包……可以說,我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
    我說那她,究竟想要什麽?
    徐延軍突然說有啤酒麽?來罐啤酒。我隻喝“青島”。
    我招了一下手,服務員上了啤酒……他把啤酒打開,咕咕咚咚地喝了下去,接連喝了兩罐啤酒後,說對女人,就像養魚。熱帶魚。水溫要講究,空氣也要講究,魚食更要講究,哪一點做不到,就會死魚。你明白了吧?可是,你看,黃河裏的魚,或是小河溝裏的魚,就沒那麽多窮講究,隻要有水,它就能活……比如我現在娶這個女人,你一天打她三頓,她也不會跑的。
    在徐延軍麵前擺了六個空啤酒罐之後……他仍耿耿於懷地說那女人,爛人。她明明不是處女。她早就不是處女了。早年,她還被她繼父強奸過……她一直隱瞞,這還是我審她審出來的。先前,她還老在我麵前裝樣子,裝清高呢。一天到晚要你哄,其實都是裝的。出了門就不一樣了,出了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是去勾人呢。她用眼勾人。你絕對想不到,她竟然跟一個奇醜無比的人一塊混。跟一個“齙牙”在一塊混,那“齙牙”家裏竟還是有老婆的……這也是我偵察出來的。想起來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什麽人哪?
    徐延軍還說我說她賤,是有原因的。你知道她睡覺什麽姿勢麽?她得抱著東西才能睡著。夜裏睡覺,她老是抱著我的一隻胳膊,胳膊都給我抱麻了。不然,她睡不著。要是哪一天夜裏,她懷裏沒抱東西,她會揪著床單,死揪,能把整個床單揪成一團……還有呢,她是為了那二千六百塊錢,才跟我結婚的。她跟人胡混,在城中村租了個房,跟人同居。誰知兩人胡搞八搞的,床都搞翻了。半夜裏一下子失火了,那男人被扣住了。還說是詩人,屁。那就是個大流氓……她是沒有辦法,走投無路,才來找我的。
    我說那你……
    徐延軍說我讓她寫了保證書。她是給我寫過保證書的。那保證書我現在還放著……結果,她還是跟人跑了。
    我問跟誰跑了?
    徐延軍說畫家。一個畫家。
    我不想聽他再說下去了。我問梅村,她現在……在哪兒?
    徐延軍說那就不知道了。離婚的時候,她說什麽都不要,淨身出戶。說是一分錢不要,可還是偷偷地把存折帶走了。
    我說你跟她,再沒見過麵?
    徐延軍說沒有。
    臨分手時,徐延軍給我遞了一張名片,他說吳總,我現在辦了個影視公司。要拍宣傳方麵的片子,你可以找我。
    我點了點頭。
    徐延軍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對了,那畫家姓嚴……你要是見了梅村,替我捎個話,她要是走投無路了,還可以回來。
    我愣愣地望著他,說你不是……?
    徐延軍說離了。剛離。沒意思。
    在北京,我又找到了那位姓嚴的畫家。
    這位畫家在京城已很有些名氣了,他的筆名叫雁九天(似有“攬月”之意)。
    在他的畫室裏,畫家雁九天嘴裏叼著一隻大號的煙鬥,坐在題有“康熙年款”的一把清朝的花梨木椅子上,這就是派頭了。即使是在首都北京,能坐得起這種古董椅子的人也不多。
    雁九天的畫室裏掛滿了油畫,那都是他的作品。最吸引人的,當是那幅裸女圖。在紅色天鵝絨的臥榻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個身材修長的裸女……我一看就知道,這是以梅村為模特的作品。雁九天手持雪茄,說這幅畫,他們出價三百萬,我沒賣。
    看著這幅油畫,我愣了很久……
    後來,一聽說我要買畫,雁九天的話匣子就打開了,侃侃而談。
    雁九天說,畫上的這個女人,最早,我是在火車上認識她的。我最先看中的,是她那雙手。她的手長得太好了。我迷戀她那雙手。在火車上,我對她說我能看看你這雙手麽?她下意識地縮了回去。我說,我是北京畫院的,是個畫家。沒有惡意。此後,她才慢慢地、略帶羞澀地重新把手放在了桌上。我不客氣地端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她的十個指頭像蔥指兒一樣,長得幹淨、勻稱。我問她你是彈鋼琴的麽?她笑了,笑著搖搖頭。她手上沒有一點點瑕疵,指甲油亮,掌紋的脈絡清晰,白裏透著紅,手背上的亮光像是鍍了一層釉似的,肉肉的,握上去軟軟、彈彈的,生動而富有質感。我掏出隨身攜帶的草稿本,當即把它畫了下來,拿給她看。她笑了。雁九天說這是藝術。
    雁九天說,等她站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她不光是手好。她身材修長,腰好,臀好,是天生的畫本……我說你願意做模特麽?她搖了搖頭。我又說,這樣,你把地址留給我,也許,我路過的時候,會去找你。我看她遲疑了一下,有拒絕的意思。我說,我真的沒有惡意。就這樣,臨下車前,她把地址留下了。
    雁九天說,回到北京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眼前總晃動著那雙手。她的手真好……我覺得是靈感來了。一想到她,我手都是抖的,真的,我心中有一種不可遏製的創作衝動。於是,我買了張機票,找她去了。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可她的婚姻不幸福,當時我從她眼睛裏就看出來了。她不幸福。
    雁九天說,那天,我把她約到了賓館裏。我們兩人在西餐廳要個雅座,麵對麵坐著。旁邊有人在彈鋼琴,小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氛圍很好。可這一次,她卻顯得很沉默。她一言不發,就那麽靜靜地坐著。當時,我望著她,一下子就迷上她了。她一言不發的時候,有一種高貴的、夢幻般的感覺,很端莊,很憂鬱,很美,像詩一樣。我告訴她,我想以她為模特,創作一幅畫。她笑了,她的笑帶一點苦意。我說,真的。我真的需要人幫忙,創作一幅畫。這幅畫的名字叫《春天》。你別介意,我不畫別的地方,就畫你的手。她微微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給你們畫家當模特,都是要脫光了畫的。我再三向她保證,我隻畫手,就畫她那雙玉手。絕沒有別的意思,絕不會傷害她。我還說,如果你需要錢,我可以給錢。沒想到,她說我不要你的錢。我要是答應了,一分錢不要。你讓我考慮考慮。
    雁九天說我在那座城市裏待了三天,一共跟她見了三次麵。每次見麵,我們都談得很好,她喜歡文學藝術,我就跟她談文學、談藝術。我給她聊文藝複興,講凡·高,講畢加索、羅丹,講莎士比亞,講達·芬奇、高更、列賓、馬蒂斯、丟勒……每當我講到她笑了的時候,就有一個男人出現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丈夫悄悄地跟蹤她,每次都大煞風景。有一天,她丈夫帶著兩個小夥子衝進來,說要揍我,說我勾引他老婆……後來我一看不行,就主動退出了。可我還是給她留了地址、電話。
    雁九天說,其實,那時候,我已經迷上她了。我不但喜歡她的形體,我還喜歡她的聲音。她說話聲音不大,甜甜的,富有磁性。我曾問過她,我說你是南方人吧?她說,她母親是南方人,嫁到了北方。我後來忍不住又去了。我一共偷偷地去見了她五次。那時候我把她看成了女神。真的,我把她當成了心目中的女神……到了最後一次,她仍然沒有答應我,她還在猶豫。最後我說我看你不幸福……她說是麽?我說我看你很掙紮。你這樣生活有意思麽?她說怎麽才有意思?我說你願意不願意到北京來?你要是想離開這座城市,我可以幫忙。她沒有說話。她隻是沉默著。
    雁九天說,沒想到,半個月後,她來了。她一個人,進了我的畫室。爾後,她默默地脫光了衣服,說你畫吧。
    雁九天說她脫光衣服的時候,實在是太美了。美得讓人顫栗。我看她都看呆了……於是,我改了思路,我決定畫一幅大畫,題目開始叫《凝視》,後又改了名。我坦白地說,藝術的母體就是女性,藝術就是要女人來滋養的……這幅畫,是我多年心血的結晶。
    雁九天說最初,我隻是想讓她給我當模特……後來,她告訴我,她丈夫天天審她,像審賊一樣。她實在是不堪忍受,離婚了。這時候,我也隻是同情她的遭遇。再後嘛,應該說是我雁九天迷上了她。她的美麗使我陶醉。我癡心於她的形體曲線美,我們就……結婚了。坦白地說,我雁九天完全是為了藝術,為了完成這幅畫,才跟她結婚的。當時,婚結得很草率。男人嘛,是吧?初稿,我畫她就畫了六個月……這幅畫幾經修改,幾乎用了我整整五年的時間才完成,畫的名字現在叫《秋天》。
    雁九天說,我這個模特,她來北京不到四個月,肚子就顯出來了。很明顯,我敢肯定,這不是我的孩子。可我並沒有嫌棄她,我還是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了……那時候,我已經打算給她辦戶口了,我得辦兩個人的戶口。你知道,進京的指標是很難辦的。為給她辦戶口,我的畫,都送出去好幾張了……那時候,我正畫她呢,沒話說。再後來,沒想到,反而是她開始幹涉我了。我一個畫家,當然要用各樣模特。一個畫家,一個大畫家,怎麽能沒有女人?沒有模特呢?可她竟然不讓別的模特進門,她說你畫我。我還不夠你畫麽?這叫什麽話?我是個畫家,總不能隻用一個模特吧。總之,我們開始有矛盾了。矛盾越來越深……再後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跑了。
    雁九天說,我承認,我迷過她很長一段時間。可人,尤其是女人,不能走得太近,一旦走近了,就會產生離心力,各種毛病都顯現出來了……後來,離婚的時候,她鬧得一塌糊塗,很不像話,完全像個潑婦。說到感情,她把我寫給她的信,一共三十二封,當做證據,在法院上當眾拿出來,要挾我。她還對法院的人說,我曾經跪在她的麵前……我那是跪她麽?笑話,我那是拜倒在了“美神”的麵前。是我對藝術的崇拜,是對形體美的頂禮。現在她身上已經沒有這種“美”了。哼,她是看我這兩年畫賣得好……她說她要孩子的撫養費,一下子給我算了一百多萬。呸,你想我會給她麽?我一分錢都不會給她。當著法官的麵,我說,要撫養費是吧?我給,我可以給。可有一條,他必須是我的孩子。隻要是我的孩子,你要多少,我給多少。去做dna吧。
    雁九天說,那時候,就這一條。我就提了這一條,一下子就把她治住了。她堅持不做dna,也不提要錢的事了。她說,是為了孩子,她怕傷了孩子……呸,她是怕到時候,一旦dna結果出來,傷了她自己。她墮落了。一個女人,一旦墮落,是很可怕的。有一段時間,她就像小母狼一樣,天天夜裏給我打電話,又哭又鬧,鬧得我一點靈感也沒有了。她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後來她又說她什麽都不要了,就要這幅畫。你想,我會給她麽?這是我的創作,是我五年的心血,是藝術品!我會給她麽?再後來,我想了想,還真有點同情她……可等我再打電話時,已經找不到她了。
    雁九天的話,就像是針,一根一根地,紮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無話可說。
    臨走的時候,有兩個人進了雁九天的畫室……就在這時,雁九天突然站起身,高聲說你一直在看我這幅畫。我知道你喜歡這幅畫。可我不賣。別說一百萬,笑話。五百萬,一千萬也不賣。走吧,你可以走了。
    我愣了一下。頓時,我明白了,那兩個人是來買畫的……這是商人的伎倆。一個著名的畫家,也成了商人了。其實,我跟人打聽過,五年前,僅僅是四五年前,他雁九天的畫,一千塊錢一幅,他也是賣過的。現在,他獅子大張口,敢說一千萬了。
    我忍不住笑了。雁九天不知道,厚樸堂上市後,我的身價一億六,我完全可以把這幅畫買下來。可這種人,算了。
    看我笑了,雁九天有些不自然。他故意仰著臉,傲慢地說藝術是無價的。
    在尋找梅村的日子裏,我帶著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兒在一天天變黑……到了最後,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杆了。
    說實話,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個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遠去……不知道為什麽,到了最後,我隻是希望能見她一麵,僅此而已。
    在一個時期裏,當一個人迷茫的時候,會做許多荒唐的事情。
    我說過,我曾經墮落。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裏,一天晚上,百無聊賴之際,我獨自一人,陰差陽錯,走進了一家歌廳。在這家霓虹燈閃爍的歌廳裏,在一個服務生的引領下,我上了鋪著紅地毯的二樓。在二樓轉過一個彎,服務生把我領到了一個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麵,窗麵後是一個很大的四麵都掛滿了鏡子的房間,在這麽一個掛有巨大鏡麵的房間裏,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個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著肚臍的姑娘。每個姑娘腰間掛著一個號牌……服務生托著一個盤子,盤子裏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寫有號碼,服務生說先生,你點一個。
    當時,我遲疑了一下,在眾多的姑娘麵前,我點了一個身材、模樣看上去有點像梅村的姑娘。服務生拉開玻璃門,喊一聲十二號,梅花,跟客人走……當她跟我走進tv包間之後,我又一次問了她的名字。我說你叫什麽?
    她說梅花。我叫梅花。
    我說是梅村?
    她說梅花。梅花的梅。
    我說你個子挺高的,哪裏人?
    她說北邊。
    我說北邊什麽地方?
    她說不就玩玩嘛,查戶口呢?
    我啞口。
    她看了我一眼,說黑龍江的。
    我說東北人?
    她笑了,說是,東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說你是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
    我說就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先生,你耳朵有問題?
    我說梅村。
    說著,我從兜裏掏出一疊百元票,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張時,她看了我一眼,說好。梅村就梅村。這名兒不好,晦氣。
    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其實,我心裏並不舒服。
    她說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聲梅村。
    她大聲應著,說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時,我心裏百感交集……脫口說你整過容吧?
    她一驚,說你怎麽知道?
    我默默地望著她,我總覺得她的五官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可我,隻是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可突然間,她的聲音低下來了,她說哥哥,你別嫌棄我,我命不好。
    我問怎麽不好了?
    她說小時候,月子娃娃的時候,我才一個多月大,娘下地幹活了。屋棚上掉下一隻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給啃了……後來,又過了兩個月,娘又出門了,在院子裏鋪了張席,我在席上躺著。你猜,豬,我們家的豬,從圈裏躥出來,又把我的耳朵給咬了……你說,我怎麽這麽倒黴呀?!
    我很驚訝,一個女孩子,怎麽會有這樣的遭遇?憑什麽,連老鼠都欺負她?還有豬,豬也欺她……一個人兩次遇難,如果不是命運,那又是什麽?
    她說我從小發奮讀書,就想著有一天掙了錢,可以整整容。我九歲時,發燒後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縣裏的醫院,聽縣醫院的大夫說,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術,隻有北京可以做。從此,我記下了……我大學畢業出來做這個,也是為了整容。不瞞你,我已經整過三次了。還要再做三次。醫生說,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個最美的臉……人不能沒有臉吧?
    於是,整個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說哥哥,咱這兒有洋酒,法國的,一千六一瓶,你要麽?“梅村”說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盤吧?這個便宜,八十。要不,來盒“牽手”,純果汁,飛機上才賣的,一百六。“梅村”說哥哥,要不來啤的,“青島”還是“嘉士伯”,要不,“藍帶”?“梅村”說哥哥,你怎麽老坐著,不跳舞呢?起來,跳一個。跳一曲翻一個紅牌(五十)。我知道哥哥是大老板,不差這點錢……“梅村”說哥哥,你不唱也不跳,這麽老坐著,啥意思嘛?起來,起來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麽?我可是大學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貴了。
    我真是欲哭無淚。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隻是一個為整容而拚命掙錢的女孩。可她不是壞人。
    也許是包房裝修的緣故,也許是在她大力推銷下我喝了兩罐啤酒的緣故,我坐在包房的沙發上,隻覺得頭有些暈,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塑料的氣味。包間是新裝修的,牆紙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發布是塑料(纖維絲)的,吊燈是塑料的,電視機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氣裏,很難聞。這是一個塑料化的時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說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麽,隻是想笑。
    “梅村”說你別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裏鑲了個托,進口玻璃鋼的,不大,一點點兒……過一段,再做個小手術,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說你還笑?還笑?
    我仍在笑,眼裏的淚都笑出來了。
    “梅村”說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來,說別唱了。你不是梅村。
    後來,當我幾近絕望的時候,機緣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記。
    據說,梅村出國了。臨出國前,她的一些東西放在一個朋友那裏托管……在這三本日記裏,梅村詳細地記述了她的心路曆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評價,展現給你
    五月七日
    課上得真好,整個梯形教室裏坐滿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話“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他同別人的友誼。”“我要站在所有正確人的那一邊,正確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錯誤的時候離開他們。”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目光很憂鬱。他的目光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就是那樣的帶著一種渴望,一種膽怯,一種好奇,一種犯罪感……還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在操場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個很勤奮的人。圍著操場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腳步在拐過彎來的時候,就慢下來了,節奏慢下來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尋什麽,像是要尋人說話……最慢的一節,是快要到寢室門口方向的時候,就是這時候,他幾乎就要停下來了。可他沒有停,隻是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出來。他是在看我嗎?
    半夜裏,睡夢中,寢室的門突然響了……我們六個人都醒了,一個個都說誰,誰呀?可沒人應。腳步聲,咚咚的腳步聲,跑去了。我知道是他。隻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飯廳的路上碰上他好幾次,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有些訕訕的。我不會揭穿他。我有點心疼他了。
    我喜歡聽他說話。他把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說給我聽……他的記憶力真好。他說“田中角榮”、說“西西弗斯”、說“蓬皮杜”、說“艾森豪威爾”、說“羅斯福”、說“阿喀琉斯”、說“尼克鬆”、說《尤利西斯》裏的“布盧姆”,他說的時候微微地揚一下頭,很愁的樣子,像是在沉思。
    兩個人,就那麽坐著,說一說書,說一說書上寫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就要走了。
    他在臨走前,給我講了他的鄉村,他的童年……那種無助感,一下子打動了我。我也恐懼過。我知道人恐懼的時候,是什麽樣子。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裏,當一個黑影兒向你撲來的時候,那黑影兒就像是一隻突如其來的大鳥,一個喘著粗氣的大鳥把我整個覆蓋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時候,我緊咬著牙,一聲不吭。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裏,可我不敢叫她。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叫天天不應的嬰兒。
    他說,他曾經對著一塊烤熱的磚頭說媽,暖暖我……聽著真叫人心痛。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夜不能寐。我睜著兩隻眼睛,一晚上都在想著這句話……我真的是被他打動了。半夜裏,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操場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就讓我暖暖他吧。讓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幹淨了,我的心是幹淨的。
    也就是這晚,他說,讓我等他。他回來的時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亞玫瑰……
    這像是個夢。世上真有這種玫瑰麽?
    ……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來了。從大西北來,頂著一頭雪……
    有很多人問我,你怎麽會喜歡他呢?這麽醜的一個人,你怎麽就偏偏喜歡他呢?我答不出來。他是個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可他讀著讀著,眼看就要畢業的時候,毅然罷學不上,“讀”黃河去了。他告訴我黃河是一本大書!一個詩人,隻有詩人,才會有這樣的氣魄。我們兩人是在黃河邊上認識的。那時候,他一個人背著行囊,餐風飲露,長發披肩,像個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黃河……其實,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誌,他的詩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麽看他,或者說不敢看他,每當我注視他的時候,我都會心痛。他的筆名“苦水”,這樣的筆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目光裏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東西。還有他眉頭上的那條刀痕,沒人相信,那條刀痕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蒼涼還有疼痛。他就像鏡子一樣,能照出我內心的一些東西。還有,他獻給我的那一百首情詩,如那首“一見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塵埃裏/在塵埃裏結出詩的果實/奉獻給我親愛的人……”如“屋裏沒人了/惟有黃昏/你會在門口出現/身穿素雅的白衣/仿佛為你織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飛絮。”……真好!
    另外,身上有一種氣味。是什麽我說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很坦然。這是我多年來從沒遇到過的……一個人跟一個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種氣味,能讓你著迷的氣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麵前,一聞到這麽一股味的時候,就有了哭過之後的那種感覺,這是一種可以在他懷裏做夢的感覺。和他在一起時,心裏會疼。奇怪的是,正是這種疼,會讓人平靜。我可以像小貓小狗一樣,偎在他的懷抱裏,聽著他的詩歌打盹……在童年裏,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
    二月一日
    最終,我跟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種解脫……當然,先是他欺騙了我(有人告訴我,他的詩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襲外國人的。開初,我不信。當有人把證據擺在我麵前,我拿著詩集當麵質問他時,他說,這不是抄襲,是愛的見證),這是我不能原諒的。這就是我們兩人分手的原因。
    爾後,我不得不承認,是我又傷害了他。
    因為我,x追到了蘭州,去那家詩刊社告了他,把好不容易得到的編輯工作給告掉了。他被單位辭退了……這樣去傷害人家,非我本願。我恨自己,我怎麽是這樣一個人呢?
    我本期望著找一個我愛的人,一個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說一說知心話的人……可我有什麽辦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時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想想,四年裏,他打了多少電話,送了多少次玫瑰,記不清了……那電話鈴聲,我原本是很討厭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給你打電話,有人時時刻刻地記掛著你,你還要怎樣?你還能怎樣?他送我的bp機,不時會“滴”一聲,就像是褲腰上拴了個人一樣……你煩它。你煩那“滴滴滴”的聲音,可是,當你需要它的時候,當你無助的時候,那聲音真的起作用。聽多了,就有了親切感了。走在路上,“滴”一聲,你心裏會很安定。況且,現在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家裏又出了狀況,那樣子……也隻好這樣了。
    不這樣還能怎樣?至少,他是愛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點過不下去了。結婚才一個多月,我們就開始吵架了。
    x說他愛我。他不能沒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時,他都會把我叫醒,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臉對臉,審我。
    我在他眼裏成了一個“東西”。成了他衣兜裏的一件“東西”。按他的說法是淫賊惦著的一種“東西”。他不停地追問我跟在一起時的情況,每一個細節他都問得很細……這叫人痛不欲生。其實,我早就告訴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訴他了。可他還不依不饒的。這日子,我真是過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裏,睡著睡著,他突然說你等著,我安全局有一朋友,聽說他那裏新進了一台測謊儀。我準備借來用一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驚出了一身冷汗!我問幹什麽?他說測測你。看你到底說的是不是假話。他又說怕了吧?你等著吧。要不,你該交代的,趕快老實交代。省得到時候被動。這可是現代化的儀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說我交代什麽呀?他說你自己知道。我說不都給你說了麽?他說沒說清楚。你肯定有隱瞞。坦白從寬的道理,你總該知道吧?我說求求你,別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說你跳。我看著你跳。可是,我真的是萬念俱灰!我一躍而起時,他又撲上來,抱著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腳趾……反複道歉說他對天發誓,保證再不這樣了。
    可是,過不了兩天,他一切如舊。
    天天這樣熬,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堅決不答應……遇上這麽個人,還怎麽活呢?
    ……
    三月一日
    我在火車上遇上了y。
    y是個畫家。溫文爾雅。說我的手好,他想畫我的手……不知為什麽,稀裏糊塗的,就把地址留給了他。我也說不清楚。人,有時候,真說不清楚。也許我是個壞女人。就像x說的那樣。
    一星期後,y來了,就住在賓館裏。接了他的電話,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哭,就像是遇上了親人一樣。我跟y根本不認識,僅在火車上見過一麵。可是,就覺得他是親人,就有親人的感覺。怎麽能這樣呢?我還沒離婚呢,我是什麽樣的人哪?
    在西餐廳見麵的時候,y很紳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給我拉開,待我坐下後,他才重新坐下。周圍有音樂,曼妙的音樂,氛圍很好。y說,他要創作一幅畫,要我當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讚美我。他說美是一種藝術。美是全人類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僅僅隔了一個星期,y又來了。
    我就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見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無恥?
    這次見麵,他跟我講了很多關於美術界的一些知識,聽來很新鮮……
    y說畢加索早期的畫是偏藍的,是那種淡藍,有童氣的藍,立體的藍,就像他心靈裏升起了一輪藍色的月亮。那時候,他心裏有愛。你知道麽,愛是一種能力……後來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那藍就不是藍了,那是藍色的血,有憤怒在裏邊。後來他的畫風不斷地變化,他的畫已經讓人讀不懂了,他把生命切割成一塊一塊的,試圖想凸現一種荒誕的印象,或者說是感覺,他畫的是感覺。
    y說凡·高跟他不同。這與性格有關,凡·高的畫暴烈。凡·高也是印象派畫家,但凡·高心裏全是悲愴和,他心裏有壘積。比如藍,他也畫藍,光線極為明亮,他的《鳶尾花》藍得很極致,讓人窒息。他的畫越來越濃烈,大塊大塊的色團,瘋狂的色團,就那株《向日葵》開得像火焰一樣,就要燃盡的火焰,是最後的明亮。一個人要把自己燃盡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情緒。所以他後來瘋了,割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y說在這個世界上,畫手畫得最好的是丟勒。丟勒的《祈禱的手》,讓人顫栗。這裏還有一個真實的、極生動的故事。丟勒原是畫版畫的,雕工極好,他畫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條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覺到青筋暴凸的血管裏流淌著的熱血,那是一雙勞動的手,傷痕累累的手……那手會說話。
    y說我想畫你的手。我要畫你的手,這是一雙美手,是美的極致。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想起你這雙手,紋路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豐滿,連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鮮豔的,指甲亮著紅潤。我還要在畫裏加上中國畫寫意的成分,因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詩,或者是琴,是音樂,發出美的呼喚,這是上蒼的傑作,我必須讓它留下來……這是我的責任。你一定要答應我。我祈求你答應我吧。
    我實在是不想承認,可自從這次見了麵之後,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這年月,寫信的人已經很少了。用小楷毛筆寫信的人更少。y的信寫在印有紅豎格格的宣紙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裏的,放在家裏就成了我的罪證了。我隻能把它暫時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裏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給了我一把收藏愛情的鑰匙。
    我數了數他寄來的信,已經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裏,都有很熾熱的句子。他說來吧。在一個籠子裏關著,花會萎的。人活一世,讓美盡情開放吧。
    他在信裏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他在信裏說我會讓後人記住你的。能給後人留下一幅美人的畫,那就是永生。
    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畫一個燕子,燕子嘴裏銜著一個桃形的心……
    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畫室裏,我願意為他的藝術獻身……
    可是,他畫著畫著,突然抱住了我。他說,他要體驗一下。他是用舌頭體驗的,他用他的舌頭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一刻,我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也許,最初時,我有些怕,有些慌亂,可後來,我受不了了。我說,是我自己說的你要了我吧。
    就這樣,在他的畫室裏待了三天後,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說他愛我。我是他的人了。
    這是我願意的。我還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為……“東西”。
    可是……我懷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男人。我願意讓他畫我。就像他說的那樣,我願意化成水彩,來滋潤他的畫筆……爾後,跟他好好過日子,給他洗衣、做飯、生孩子……我們的孩子就要生下來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這是愛麽?這……就是愛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個藝術家,一個終日大談良知、悲憫的人,為什麽這麽仇恨一個孩子?
    我已經多次發現,半夜裏,他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幾個鍾頭。他拿著一隻手電筒,當孩子睡著的時候,用手電筒照著孩子的臉,扒著頭發看了又看,他說,他頭上有兩個旋兒,他家男人輩輩頭上都有兩個旋兒,可這孩子頭上沒有旋兒。他說他看了,這孩子頭上一個旋兒也沒有……爾後,他就斷定,這不是他的孩子。
    我發現,他一個藝術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他心理這麽陰暗,心胸這麽狹窄,這日子還怎麽過?!
    看過了這些日記之後,你說,這還是我心目中的那個梅村麽?
    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麵。不親眼看到她,我是不會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該讓我們見一麵。你說是不是?
    我說過,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無論在生活裏遇到了何種挫折,我從不相信那些命相之類的東西,也從不找人算卦。那時候,我認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說,一切後來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你隻有認命了。還算什麽呢?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該做什麽做什麽,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還認為,所謂的“命相說”,其實是對人的一種麻醉。每一個去看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種僥幸心理。比如說,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會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會黯然神傷。這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情緒。所以,我認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種生活態度。
    我是學曆史的。在大學裏,也曾讀了一點這方麵的書,比如《易經》之類。於是就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經跟人辯論說你看,《易經》的易理上講的是“變量”。它的大意是大千世界,人間萬物,都是在變化之中的,是包含著多種可能性的,結論是“或然”的。既然《易經》講的是變化,是“或然論”,而所謂的“命相說”定然是要給人講前定、講“恒量”的。那麽,“恒量”何來?所以,我不信命。
    後來,我又有些遊移。
    不錯,《易經》這本書,雖然在易理上講的是“變化”,它的結論應該是“或然”的,是有多種可能性的……但是,事物或者說物質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變萬化之中,當某一種因素(或傾向)逐漸成長為主要因素的時候,我們所需要的“恒量”,是不是就會出現呢?
    當然,這是唯心的。
    可怕的是,這種唯心的東西,曾經在一個曆史時期裏被判了死刑的東西,在當今多元化的時代裏,它又重新複活了。它開始從地下走上了街頭,逐漸地,社會生活又重新被一種神秘主義所籠罩,一直在廣闊的社會生活底層流行著,有著極為豐饒的空間和土壤……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緊。它是一種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經給你說過,在我的家鄉,曾經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輩子狀。可到了晚年,陰差陽錯,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時候,曾見他在火車站追著一位白領女性要給人家算命,被人拒絕了……顯得很狼狽的樣子。可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有那麽一刻,卻突然想請他給算一算了。
    我知道,這是一念之差。其實,我不信他……可是,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裏,在我最苦悶的時候,當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梁五方那一刻,我一時心血來潮,專門又請他吃了頓飯。飯後,我隨口說五叔,你也給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兩口小酒,眯著眼睛,說報上八字來。
    他所說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點的,那指的是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當時,我愣了一下。那時候,我對駱駝的做法已經不放心了。我覺得他野心太大……客觀地說,當時我也是百無聊賴,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對命相說,我仍然心存疑慮。於是,我報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駱駝”的。
    不料,梁五方說了一句話,立時讓我目瞪口呆!他說這不是你的八字。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驚。可以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輕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這麽一句話,就像是子彈一樣,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再次看著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渾濁。難道說一個人,當他目光渾濁的時候,才能洞明一些東西麽?
    我說五叔,就這個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裏念念有詞地掐算了一陣……說不用看。此人滿盤皆火。性躁。燒起來不得了。可這個人,後勢不好。趕緊地,趕緊離開他吧。
    我有些懷疑。我問怎麽就……後勢不好呢?
    梁五方說此人有一災。大災。怕是躲不過去了。
    此時此刻,我脫口而出。我說你再給我掐掐……於是,我即刻報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陣,說你是寅時生的?
    我說我也記不得了。好像,聽老姑父說……
    梁五方說是。我還記著呢,五更天,是寅時生的。
    接著,他說丟啊。你跟他不一樣。你滿盤皆水。雖說水大,可不要緊,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聰明哇。再說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邊必有火人。雖說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貴人,起水火兼濟之效。好雖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說五叔,我想找一個女人,怎麽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著指頭,說她不是你的。
    我說我就想……見上一麵。
    梁五方說北邊。往北邊找。
    當時,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說,有時候,唯心的東西,是很嚇人的。寥寥幾句話,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裏,愣了很久。
    我告訴你,我曾經有過一段走火人魔的日子。
    說實話,梁五方說的話,雖然驚了我,可我仍是半信半疑。我想,一個命運如此多舛的人,怎麽能看透世間萬物的各種變化呢?
    於是,在一直找不到梅村、幾盡絕望的那些日子裏,我又一頭紮進故紙堆裏去了。
    一段時間裏,我讀了許多關於命相的書籍……看了以後,我真是大吃一驚!老天爺,古代的先賢們竟然花這麽多精力去研究所謂的命理?書是越看越多。而且流派支脈繁紛,簡直是浩如煙海。
    之所以讀這些雜書,原本,我是為了證偽的。我不明白,古人,為什麽要花那麽多的時間、那麽多的心血,去製造這多麽浩如煙海的“文字垃圾”(如果是“垃圾”的話)呢?首先,它在邏輯上是無根的。你無法、也找不到邏輯的基點。那些句子,就像是從天下掉下來的。一句一命,都非凡人所能道出來的。
    是啊,僅憑這些字句,它怎麽就能、怎麽就可以界定一個人的一生呢?而且,一代一代的先賢,又一次一次地在傳播著、闡釋著、補充著、修飾著這些看似無法證偽、且又無法證明的東西。他們這是為了什麽?
    在那段時間裏,我像是得了魔怔,完全陷進去了。掉進了這些文字的陷阱裏……叫人無法理解的是,在我接觸到的各種各樣的命理學說裏,全都留有曲筆,或叫做“草蛇灰線”。
    書一本一本地看,越看越多,越看越迷惑。我發現,每一種關於命理學的著作,都藏匿著無數個讓人無法破譯的密碼,或按命理學的說法叫“循世法”。它就是專門讓你看不懂的。它把最關鍵的部分、最要害的關節全都隱藏起來了。隱在佶聱難懂的多意向文字裏,隱在一個又一個相互矛盾、前後抵牾交爻的漩渦裏,讓你陷入無法破譯的命理悖論之中。這就像是先人故意設下的一個又一個圈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按照古代的中國經驗天地分陰陽,陰陽分五行,五行定為金木水火土。這是古代中國命理學的根基。無論有多少種“學說”,它的根基都是“陰陽五行”。
    在古人的經驗裏,中國古代以幹支紀年,十天幹配十二地支,以此為計算方法。
    天為十幹,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為十二支,分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以六六為節製,地以九九之數,配合天道的準度,天有十幹代表十日,地有十二支代表地形物象,十天幹加十二地支,如甲子、乙醜、丙寅……循環六次為一周甲,周甲循環六次就是一年了,夫六十年一個輪回。
    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運限”。運限又分大運,小運,流年。
    ——以上這些,是中國古代關於時間的定位。
    由此延伸金、木、水、火、土,在地理位置上演化為東、南、西、北、中;接下去,十天幹又演化為甲乙東方木,丙丁南方火,庚辛西方金,壬癸北方水,戊己中央土;十二地支演化為亥子北方水,寅卯東方木,巳午南方火,申酉西方金,辰戌醜未中央土。於是,按命理學的闡釋,人就活在這個大氣場、或者叫做大磁場裏。
    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風水”。
    ——以上這些,是中國古代關於空間的定位。
    好了,既然有了時間和空間的定位,下邊就說到人,或者說是一個生命現象的定位了。在人的定位上,中國古代是以出生的年、月、日、時為坐標係的。由此,我發現,中國古代的哲學,是活人的哲學。在浩如煙海的命理學說裏,講的大多是“生、旺、死、絕”及“官、財、印、食”,雖然是“唯心說”,卻並不包括幸福指數。
    我說過,我鑽在了故紙堆裏。原本,是好奇,是想證偽的。我隻是想在各種各樣的生命現象中,找出根據來,以此來證明,古人那浩如煙海的文字說明,是不科學的。
    可我卻一下子陷進去了,越陷越深。最初,我饒有興趣,都有些癡迷了。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就像是在破譯“哥德巴赫猜想”一樣,沒明沒夜地鑽在這些古人的文字裏……有時候,睡到半夜,我會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喊我找到“鎖鑰”了!可第二天早上起來,仍然是一盆糨糊。
    比如,《三元經》曰每年有十二個月,從氣場說,每個月都有生氣、死氣之位。正月生氣在子、癸位,死氣在午、丁位;二月生氣在醜、艮位,死氣在未、坤位;三月生氣在寅、甲位,死氣在申、庚位(均為陰曆)……這說的是氣場,或者說是磁場的效應。
    不怕你笑話,對此,我是做過驗證的。為了證明這一切,我一下子買來了五部同一型號的手機。我把五部手機都充上電,分東、西、南、北、中,擺在房間的不同方位,以此來驗證氣場或者說磁場的強弱……你如果有手機的話,可以在房間裏感覺一下,真假自明。
    比如,《神白經》論“寅午戌的寅時;亥卯未的亥時;申子辰的申時;巳酉醜的巳時”(也就是指凡出生在陰曆正月、五月、九月早晨三至五點的人;或出生在陰曆七月、十一月、三月下午三至五點的人;或出生在陰曆四月、八月、十二月上午九至十一點的人),這是說,凡此月此時生人謂之旌德。凡神主旌德,將及三公,不貴即富,五世不貧窮。還有一種注釋,說是必須無刑衝克破。——這就難了。
    看這些文字,我曾經歎道若真能五世不貧窮,人們為什麽不可以挑這樣一個日子出生呢?
    比如,《閻東叟書》曰“有天乙貴神者,逢凶化吉,主福貴。”甲戊庚貴在醜未,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天幹中有甲、戊、庚一字,地支再見醜、未的;乙己貴在申子,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有乙、己一字,再見申、子的;丙丁貴在亥酉,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有丙、丁一字,再見到亥、酉的。以此類推……意思是,凡命帶以上貴相的,冥冥之中,有貴人相助,即是有福之人。
    比如,《千裏馬》曰“甲人見丙寅、丙子;乙人見丁亥、丁醜;丙人見戊子、戊辰;丁人見己醜、己亥;戊人見庚子、庚申;辛人見癸卯、癸巳。”意思是指出生年、月、日、時中,凡有此合者的。年與月合,前半生應驗;日與時合,後半生應驗;若年與時合,則一生應驗……以此類推,謂之福星大貴,食神同窠,法福自然。——這又叫貴遇。你若對照了,有不符的,又找誰說理呢?
    比如,《搜髓論》曰“寅申巳亥全,為五行生氣,位至三公。”這意思是說若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中有寅申巳亥全者,是要當大官的命啊。
    比如,《造微論》曰“子午卯酉全,為五行旺氣,文為一品,但不免酒色昏迷。”這意思是說,若出生年、月、日、時中子午卯酉齊備者,文章冠天下,卻不免風流啊。——看到這裏,我不免猜疑,很想問一問,有哪位作家,是子午卯酉全呢?
    比如,《寶鑒賦》曰“辰戌醜未全,土居四季順行,四庫齊備,謂龍禦大海,貴人黃樞,應九五之尊。”這意思是說,若出生的年月日時順排為辰、戌、醜、未者,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命啊。——這樣說,是很嚇人的。當今世上不知有沒有這樣的人?
    比如,《玉匣子》曰“寅辰二字是龍虎,遇此生人謂之風雲聚會,龍嘯虎吟,福氣最隆。”這是說,凡出生年月日時中有寅、辰二字相聚者,這又叫一點“玄機”暗裏藏。主大福貴呀。
    比如,《絡碌子》雲“乙丁辛見馬(午),丁辛癸向雞(酉),此是正郎格,清華著錦衣。”這是說,凡出生的年月日時中有乙、丁、辛的,再遇午字;凡年月日時中有丁、辛、癸的,再遇酉字,謂之清正廉潔之官員,也是錦衣玉食之命。
    ——如若是有一貪官,出生在此年此月,又該如何解釋呢?
    比如,《相心賦》曰“甲丙庚日遇寅時,丙庚壬向巳中推,此是錦衣第一局,謂之錦衣特賜。”這是說,凡出生日子有甲、丙、庚字的,再遇寅時;或出生日為丙、庚、壬再遇巳時的,必是大福大貴,錦衣玉食的好命。
    比如,《天理賦》曰“天下沒有窮戊子,世上沒有苦庚申。”這意思是說在戊子日、庚申日出生的人,是終生有飯吃、不會受苦的人。《玉霄寶鑒》又雲庚申,自絕木為魂遊神變,遇此日生者,類非凡器。
    我告訴你,我曾經也偷偷地查過一些熟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時)……夜裏,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歌廳裏的“梅村”,我說的是那個假“梅村”。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驗證了。你想,她才一個月大,鼻子尖就被老鼠給啃了,三個月大,耳朵又被豬啃了,長大後又當“三陪”……她的命怎麽就這麽苦呢,憑什麽?!難道就像《定真賦》裏說的那樣“日克年、時克月,貧賤之人皆從此出”?遺憾的是,我沒有她的“八字”。
    坦白地說,我一直沒有找到解開命相學的鎖鑰,也就是那個所謂的“循世法”。我像是掉在了無底洞裏,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給套住了,再也出不來了。我本是要解惑的,卻讓“惑”把我給肢解了。那幾個月裏,我夜夜失眠,有時候我覺得我離那個“循世法”已經很近了,很近很近……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學皇冠上的明珠了!可是呢,睜開眼來,卻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傻眼了。
    再往深裏走,讀著讀著,就讀出荒唐來了
    比如,《壺中子》曰甲癸未申酉,屬破字、懸針,甲癸酉必損眼;未申患心腹疾。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有甲癸酉、未申全者,有可能傷眼,或有可能患心髒方麵的疾病。這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字形,也僅僅是因為字形的緣故,此為“破字”或屬於“懸針”。——此種道理,實在是有些牽強啊。
    比如《定真賦》日己巳乙巳丁巳人,名為曲腳煞,命日遇主克頭妻。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己巳、乙巳、丁巳全者,以字形解釋為“曲腳”。必克傷第一個妻子。這種話,一旦說出來,是傷人的呀。且以字形為解,與命相無礙,實屬荒誕。
    ……不說吧?真的是不敢再給你胡說了。也許會有人對號,假如有一個半個應驗的,會傷人的。
    說實話,讀了這麽多命相、命理學的書之後,抬起頭,緊吸一口氣,卻仍然不能替我解惑。就像《三命通會》這本書裏說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從陰陽五行命理學上說,應該有十個日子,是最好的、最為富貴的日子(在此也就不一一列舉了)。命理學既是古人研造的,若在封建社會裏,最好的命,莫過於帝王了吧?那麽,在這十個日子裏出生的人,本應是帝王的命。然而,翻遍所有的命理學、命相學書籍及實例,卻沒有一個帝王是出生在這十個最好、最有貴氣的日子裏。就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或一母同胞,命相也大不相同,這又做何解釋呢?
    由此推斷,那就是說,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並不能左右一個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學的說法來推演,也有大運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機緣巧合之說。可見,一個人後天的努力,還是非常重要的。
    這麽多的文字,古代的先賢們又花了那麽多的心血去研究它……這卻是一個既不能證明又不能證偽的悖論。古人,是沒事幹了麽?也許,他們對命運的疑懼和不解,遠遠大於今人。也許,他們經曆的苦難與驟變太多,太恐懼無常的命運了,才一次次去試圖解開它。這些文字,僅僅可以說明的是,在大自然中,四時的變化,某一時某一地氣場或磁場的旺衰,也許會對人有一定的影響。
    可是,麵對梁五方時,他能說出那樣的話,我還是有些迷惑。他有神性麽?他何來的神性?趁著一次我請他吃飯的機會,我曾逼問過梁五方,我說五叔,你說說,你是跟誰學的,怎麽掐算的?
    可梁五方,眯著眼,無論怎麽逼問,一字不吐。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梅村。
    數年後,在一個大風天裏,在一個北方的城市裏,梅村手裏牽著一個孩子,在一條大街上,大步走著……
    那一年風沙大,在那條馬路上,天灰蒙蒙的,我隻看見從大風裏走過來一個女人。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像是一個灰色的大幕,幕裏就隻有這一個女人!一個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這麽久,在這一刻,她出現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裏明白,我如果再見梅村,對她是一種傷害。我知道,她已離了兩次婚,正打著第三次離婚的官司……這是我無法接受的。那麽,剩下的,就隻有憐憫。
    是啊,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聽見自己大聲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嚨已經幹了。我什麽也沒有喊。我就那麽一聲不吭地站著。
    梅村用一條紗巾包著頭,在馬路上大步走著,可以說,我與梅村擦肩而過。
    那已經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滿臉怨氣的一個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不願走,她一邊走一邊怒斥著……她大聲說快點。你怎麽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緊緊地牽著那個孩子的手。
    我就那麽傻傻地站在路邊上,看著梅村從我身邊走過……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就在梅村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就像電擊一般,我突然發現經過了許多日子之後,我們都在尋找治療恐懼的方法。到底害怕什麽,那又是說不清楚的。我想,也許,梅村是為尋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找一個肩膀,或者說得雅致一些,找一個靠得住的港灣,一個讓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都沒有找到。或者說,她仍在尋找的路上。
    我的念頭在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處走了。我手裏提著一個箱子,箱子裏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的杆兒,杆兒已經枯死了,幹的。
    可是,等她走過去後,我又有些恍惚……我剛才看到的這個人,她真是梅村麽?
    再後來,當我見到駱駝的時候,他問我見到你的梅村了麽?
    我說見了。
    駱駝說送花了麽?
    我沉默。花已消失在空氣裏……欠了的,就再也還不上了。
    駱駝說吊吊灰。你怎麽一臉死氣?別那麽消沉。你知道麽,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他說,操,就跟拾錢一樣,我撒泡尿,就掙了一千萬。爾後,他又是侃侃而談……
    那是我見駱駝的最後一麵,兩年後,駱駝就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