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示弱
字數:7790 加入書籤
“大姐,這靈犀院比不得清心堂的軒敞大氣,不過也有些精致可愛之處,你平日可以多往這邊走走看看。咱們畢竟在一個侯府,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是生分著可不好。”
將近午時,程玉樓突然來到程玉關的清心堂,說是程侯散朝回府,和侯夫人楊氏一同請她過去,將嫁妝單子的事兒跟她料理清楚。
這是程玉關提出的事情,現在有了交代讓她過去一趟,程玉關自然無法推脫。
靈犀院在靜遠堂西側,跟清心堂呈對角線的方向,自然沒有清心堂占地廣闊,但是靠近靜遠堂和前院兒書房,與其成三角分布,就像它的名字一般,生生將清心堂隔離在府中中心之外。
一入靈犀院,程玉樓便指著地上道。
“大姐,小心腳下。這地上都是武康石,吸水愛生苔蘚,偏偏表麵又澀的很,若是不認識的人走到這武康石鋪的庭徑處,難免掌握不好容易滑跤。”
程玉關跟著程玉樓的話看向腳底下。
顏色發紫,顯得古樸雅致,春末夏初,溫度上升,兩側有淺淺一層青苔附著其上,綠茸茸的可愛。
程玉關用腳搓了搓,果然發澀,便忍不住點了點頭,“都說武康石是園林鋪路的上等石材,果然名不虛傳。”
程玉樓聞言,看了程玉關一眼,“我還當大姐不喜這些瑣碎之物,原來也聽過武康石的大名。”
程玉關仿佛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點點頭,“別的不好說,這等好石材,我自然聽說過。”
程玉樓聞言,安靜片刻,轉過假山,忽然指著一叢紫竹道,“咱們北方竹子不像南方好成活,尤其是這略有些嬌貴的名品,更是栽種不易。便是這幾株紫竹,也花費了父親不少功夫,請花匠,買原竹,折騰了二三年才成。”
程玉關看過去,敷衍的點點頭,“這等名品,還是二妹這等風雅人物才能了解,我對這些花啊草啊的,不感興趣,這稀稀疏疏的三兩枝,你不說,我隻當尋常竹子。”
“這是哪裏的話,大姐也是雅致之人,不然,怎麽知道那武康石呢?”
雖然這麽說,程玉樓卻仿佛突然興致濃鬱,拉著程玉關在靈犀院一步三停,為她介紹院中各色植物。
“大姐,清心堂也太素靜了些,咱們女兒家居住,還是置辦些四時花樹的好。你看這梅下奇石,再寄種水仙,到花開時,花高葉短,豈不美哉?”
程玉關看向那虯結的梅樹,還有樹下一褐色風化石,以及石上一株四葉舒展的“草”,敷衍點頭,“嗯,雅,雅的很。”
程玉樓聽程玉關這般說,更是來了興致,兩個人也不往木廊處走,隻在花間轉,沒一會兒,來到一處叢花處。
“大姐你看,這幾十株花樹都是薇花。遠遠看去,是不是就仿佛一片各色花雲一般?這薇花有四種,白色的,是白薇,紅色的叫紅薇,那紫色帶藍的,大姐你猜是叫什麽?”
程玉樓睜著明亮的杏眼,指著不遠處的薇花轉頭問程玉關。
麵對少女笑顏,程玉關也不好陰沉著臉,便看向那花樹,“叫紫薇或者藍薇吧?”
程玉樓聽了,“咯咯”一笑,“大姐,這你可猜錯了,這是翠薇。大姐,過些日子咱們去端午宮宴,可不僅僅是吃頓飯,皇後娘娘為人大氣舒朗,每次宮宴,都要跟各家夫人小姐說說閑話。高爵名門之家,說起閑話可不是論誰家長短,而是品茗賞物的風雅閑談。觀物品人,一個人的雅韻,才情,在期間顯露無遺。大姐自小在祖地,沒有機會耳濡目染,這京中之人又都長了一雙勢利眼,一旦看出大姐不擅長此道,過後排擠還是後話,若是當麵嘲笑,豈不難堪?”
程玉關聽到這會兒,才算是隱約明白,程玉樓心中所指,於是,也沒什麽心情跟她在逛園子了,而是直接看向程玉樓。
“二妹有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
程玉樓到底年紀小,雖然心中可能千百種想法,麵上卻還有些臉皮薄的羞澀,見程玉關直挺挺看著自己,她也說不出別的話,隻急忙擺手,“大姐,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覺得,你平日裏可以多往靈犀院來轉一轉,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從小深韻此道,或可傳授一二。不用精通,稍稍涉獵,不讓人笑話也好。”
程玉關聽了,直接搖頭。
“大姐,你不用有什麽顧忌,我跟母親也沒有別的圖謀,都是為了大姐,和府裏的顏麵。”
程玉樓有些急切的想拉住程玉關。
“我一番誠心,大姐難道感受不到嗎?”
麵對程玉樓有些急切的模樣,程玉關輕笑。
“我知道你是真的為我好,但是沒必要,人各有誌,我誌不在此,自然也不怕別人的笑語。若是因此而嘲笑別人,這樣淺薄的人,我也不屑來往。好了,父親和楊夫人還在等待,咱們還是先去辦正事兒吧。我還要早日拿回母親的嫁妝,物歸原主,告慰母親在天之靈。”
程玉關說的直接,走的更是利落。眨眼間,便從院中的武康石來到木廊處,沿著木廊往正堂走去。
“小姐,這大小姐油鹽不進,您不必為她氣惱傷神,等她知道這京中貴人的嘴巴有多毒,眼睛有多高,她才知道您今日的用心。”
青禾氣憤道。
程玉樓眼睜睜看著程玉關大步往正堂走頭也不回,也忍不住跺了跺腳。
“我這大姐,從祖地程家村長大,也不知哪裏來的底氣,難道非要撞上南牆,才知道委曲求全?”
青禾附和著點點頭,“大小姐從小鄉野間長大,不知道天高地厚,外麵的人可不會顧忌一家人的情分,等大小姐在外麵吃了虧,就知道您和夫人的好了。”
程玉樓聽青禾這般說,忍不住喃喃道,“看樣子,是時候讓大姐知道南牆有多硬了。”
…
“大小姐,二小姐說的也在理,不管她跟楊夫人是不是想賣您個人情,這京城貴女之間,沒見識的人的確被人鄙夷。您不妨在這次嫁妝單子這件事上稍稍抬手,賣個人情,楊夫人和二小姐肯定盡心盡力的教導您。夫人故去多年,那些嫁妝又丟不了,還是您在京城站穩腳跟更重要,您說呢?”
廊下,沉香跟著大小姐,推心置腹的說到。
程玉關聞言,扭頭看了沉香一眼,“你說的有道理。”
沉香麵露喜色,“奴婢這等微末見識,不足掛齒。就是為大小姐著想罷了。”
程玉關擺擺手,“但是我沒有資格替母親做主,用她的東西來補我自己的麵子。”
“您不用顧慮太多,先夫人隻您一個孩兒,自然是希望您好。”
沉香靠近程玉關輕聲說到。
程玉關搖頭,“除非母親親自給我托夢,否則,她的東西,我還是要先給她找回來,這是母親的顏麵。”
曾經一家主母的東西,如今四散各處,不管怎麽說,也有幾分人走茶涼。程玉關既然身為霍氏的女兒,有機會自然要將母親的東西收回來。
程玉關說完,不再多說什麽,閉上嘴巴,悶頭往正堂去,獨留沉香停留原地。
“先夫人故去多年,早就魂飛魄散,哪裏還能托夢?顏麵?斯人已逝,哪還有顏麵存世?不想大小姐看著厲害,竟也這般天真。”
不過這些話,沉香隻在心裏轉過,看著大小姐決絕的背影,她無言,隻得趕緊跟上去。
…
“父親,楊夫人。”
沉香剛緊走幾步跟到靈犀院正堂,隻聽到大小姐一句請安的聲音,頓了頓,才跟老爺的長隨一起,守在門口。
“你來了,來看看吧,這兩個大箱子裏,都是你母親的嫁妝,你來對一對。”
程芳川的聲音似乎還帶著怒氣,仿佛為程玉關昨日咄咄逼人,不信任府中人,備了多份嫁妝單子而不滿。
“侯爺!”
楊氏埋怨一聲,看了程玉關一眼。
“大小姐直率,做事又細心周到,您該高興才是。都是一家人,沒有隔夜仇,您怎麽還跟小輩兒置氣呢?”
說著,楊氏從正堂的上首起身,來到程玉關身前,將兩個箱子打開,裏麵滿滿當當的瓷器寶瓶青銅器具,還有珠寶字畫,琉璃水晶等器物,皆是精致不凡。
“這些,是府裏這麽多年每每大型宴飲從姐姐那裏借來的擺設器具。這諾大的侯府,有時候一些排場必不可少。比如前年老夫人六十大壽,府上大辦,有些器物屏風擺設等,難免不夠,但是隻用一次,又實在犯不上去置辦。咱們侯府,一貫是崇尚節儉的。於是便臨時借了姐姐的器物。一些大件兒,用了及時就還了,這些小東西,或是忙亂,或是下人鬆懈,一時忘了,過後也無人記得,如今盡數歸還。”
楊氏說著,走到程玉關身前,素手拍上程玉關的肩膀,見程玉關轉頭,便用下巴點了點那兩個箱子,“一共大小六十三件,你點一點。”
程玉關眼睛放在兩個箱子上。
“還點一點?誰要貪她的東西不成?原先看,還以為是個大氣不拘小節的,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鄉野俗人,在祖地,染上一身的銅臭味!”
祖地經商,兩支一支是京城顯貴,另一支在祖地做生意以供養族人習武還有侯府,程芳川這麽說,既是對程玉關的不滿,也是對祖地的輕視。
若是一般的小女孩兒,臉皮薄一點兒,被親生父親說“俗”,恐怕就無地自容了,但是程玉關偏偏不是那等初出茅廬的小女孩兒。
她被人一說就臉紅的時候,早就過去了。她前世雖不愛說話,沉默自矜,卻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標準,不是自己在意的人,被人說幾句,她才不會難過。世事磨礪之後才知道,有時候一些虛名麵子,哪裏比得上實際的好處?
而且這一世,祖地之人,特別是族長一家,對她視若親女,她底氣足的很,自然也不會讓人在自己麵前,隨意輕視族長大伯。
程玉關於是裝模作樣的在兩個箱子裏翻了翻,嘴裏嘖嘖有聲,一副十足的財迷樣子。
不是說我俗嗎?那我就做出俗樣子來讓你看看。
“這可都是好東西啊,隨意拿出來一件,在外麵千金都難買。這些瑣碎東西,您便是不給我,我也不知道的。畢竟,嫁妝單子上東西太多,隻有一些大件兒才詳細記錄了,這些小件兒,隻提了一筆,實物如何,怕隻有母親和奶嬤嬤才知道。奶嬤嬤又走的早,我也沒見過,多一件少一件,我自然也不知道。”
說著,程玉關抬頭看向父親和楊氏,“父親,楊夫人,用心了。”
程芳川的臉更黑了,楊氏臉色也僵了片刻。
昨天府上兵荒馬亂,沒想到,始作俑者轉頭說她不記得不認識,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讓人內傷的很。
“既然你不認識,那你昨日叫囂什麽?”
程侯咬牙。
程玉關聳肩,“我就是有棗沒棗打兩杆子,誰知道還真有。”
“你!”
程侯險些站起來,最後還是跌坐在座位上。
“算了,也算是你歪打正著了,如今你也算得償所願,記得你祖母交代你的事情,馬上就是端午宮宴了,你二妹和五皇子那裏,你要在皇後麵前撮合相助。”
程玉關卻好整以暇的搖搖頭。
“怎麽,你敢失信於人?”
程芳川忍耐不住,終於一拍桌子猛地起身,指著蹲在兩箱嫁妝處的程玉關。
“侯爺,別衝動!”
楊氏趕緊過去,攔住程芳川,又看向程玉關。
“大小姐,不瞞你說,玉樓從小和五皇子情投意合,你就當做善事,成全他們,我這個當娘的,深謝你了!”
“雪瑩!你別跟她說這麽多,我算是看出來了,她就是承襲了她母親的心狠,不但對家裏人斤斤計較,也對胞妹沒有半絲情誼!似你這等狼心狗肺的東西,府裏再怎麽補償你,都沒有用。我今兒非要請家法,讓你知道知道,什麽叫孝順恭謹!”
說著,程芳川徑直從袖籠中,抽出戒尺,想來是早就準備好的,今兒定然要教訓程玉關一頓。
“侯爺不可,大小姐前兒剛修整幾日,您一頓戒尺下來,馬上的端午宮宴,大小姐不是更加無法前去宮裏嗎?”
沉香先嚇的半死,從門口撲過去擋在程玉關身前,求饒道。
說著,沉香扭頭看向程玉關,“大小姐,您先服個軟。姐妹之間,縱有不對付,在外還是和睦的,您說呢?宮宴上,您會幫二小姐說話的,對嗎?”
楊氏攔著暴怒的程芳川,沉香擋在自己麵前,一個比一個的急切暴怒,似乎暴風雨來臨的前兆,隻要程玉關搖頭,她麵臨的,馬上就是風吹雨打。
“你們看,她哪有悔過的樣子,既然如此,宮宴你也別去了,我這個當爹的,好好教訓你一頓!”
“侯爺,您別嚇著大小姐,她一個女兒家,細皮嫩肉的,一頓戒尺下去還不皮開肉綻?萬一有個好歹,您豈不是後悔也沒法?”
“小姐,您快跟侯爺認錯,說您剛才賭氣呢,您肯定會幫二小姐的,對嗎?您說話啊!”
沉香搖著始終不語的程玉關,關切緊急道。
一屋子的焦急,顯得程玉關此時仿佛局外人般。
“我什麽時候說不替二妹說話了?”
程玉關涼涼的開口。
沉香喜極而泣,“我就知道,大小姐雖看著疏離,卻是麵冷心熱的,一定會按侯爺的話做的。”
程芳川怒意緩和,楊氏也用帕子摁了摁眼角,“這就好。一家人,就是該如此。”
程玉關話音一轉,“這嫁妝的事兒,還沒說完呢,你們說進宮進言之事,為時過早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