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6 海都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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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都城,海星公司。
    下午三點,雷然推開海星公司那扇被海風侵蝕得吱呀作響的鐵門,灰塵混合著陳年海腥和絕望的氣息撲麵而來。
    窗外灰蒙蒙的鉛色天空下,隱約可見公司那片倚海而建的養殖場輪廓。巨大的水槽和網箱沉默地浸泡在渾濁的海水裏,缺少人維護的機械臂鏽跡斑斑,如同垂死的鋼鐵骨骼。
    辦公區內的冷清觸目驚心,那些空置生灰的桌椅,似乎還留存著往日繁榮熱鬧的痕跡。
    僅剩的幾個人,連動作都帶著一種麻木遲滯。
    會計老張頭布滿老繭的手指,在沾著魚鱗和鹽粒的舊鍵盤上,敲擊著養殖場的維護成本和滯銷賬目。
    小李旁邊的樣品包裝盒裏,躺著今天清晨從養殖場撈上來的海產品——
    這些本該是公司的底氣,此刻卻因銷路斷絕,在簡陋的盒子裏散發出令人沮喪的、帶著死亡邊緣的微腥。
    負責貿易的小王,徒勞地在電話和電腦屏幕之間切換,試圖聯係哪怕一個小分銷商,可聽筒裏傳來不斷的忙音或對方不耐煩的掛斷,讓她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微弱,最終隻剩下對著布滿“客戶聯係中斷”字樣的Excel表格發呆。
    見雷然回來,倉管老方捏著一迭單子迅速迎上:“雷經理,漁場那邊……新一批餌料的錢還沒著落……再拖下去,那批石斑魚就……”
    小李的聲音帶著哭腔:“雷經理,淺海養殖場的那批貝殼,最近開始大麵積死亡了!我們查不出原因,隻能先撈起來,不然整個養殖區都要遭殃!撈上來的……都堆在臨時倉,味兒很大……”
    小王猛地抬起頭,聲音幹澀地補充:“雷經理,已經有三家分銷商通知我們要斷合約了……他們說……說隔壁海豐城那邊的海域水質更好,供應更穩定,他們……更看好那邊。”
    她沒說出口的是,剩下的幾家,電話根本打不通了。
    老張頭終於停下了敲擊鍵盤的手,那“噠噠”聲的消失反而讓死寂更加沉重。他深深歎了口氣,眼底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絲幾乎熄滅的忿怒。
    “銀行……剛來過電話。那筆之前的抵押貸款……下周就到期了。他們明確表示,不可能再續。晴天送傘,雨天收傘……嗬,收得比誰都快、都狠。”他枯瘦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麵上,“利息!光是這個月的利息我們都快還不上了!”
    養殖場那邊早就入不敷出,員工早在去年就大規模離職,他們撐到現在,實在有心無力!
    雷然站在辦公室中央,像一個孤零零的靶子,承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壞消息。
    每一句都像重錘,狠狠砸在這艘名為“海星”的破船上!
    窗戶外麵,養殖場巨大的陰影投進來,那曾經是薑玉引以為傲的“自有源頭”,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傷口,不斷滲出絕望和腐敗。
    “薑總……”雷然幾乎是下意識地低語出聲,這兩個字在絕望的空氣裏顯得空洞而無力。
    他拿出手機——那個號碼已經不知道撥打了多少次。
    再次按下重撥鍵,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儀式感。聽筒裏卻依舊是那個冰冷機械的回複:“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還是打不通?”老張頭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早就知道結果的嘲諷,“多久了?雷經理,薑總她……多久沒管過這裏了?三年?五年?還是更久?”
    沒人回答。
    答案刻在每個人的心裏。
    偌大的辦公室,隻剩下窗外海浪無休無止的拍打聲。
    貸不出款了。
    貨賣不掉了。
    連賴以生存的養殖場都在大規模死亡……
    十五年前,海都城經曆了斷崖式的崩塌,最難的時候,政府甚至將海域的租賃價格降低了一半!薑總非常有魄力,在這種時候直接大手一揮,租下了連片近千畝海域,用以養殖水產品,走自產多銷的路子。
    可現在,那個把他們帶上這條船、曾經信誓旦旦說“潮水會回來”的船長,卻早已消失在茫茫海外,杳無音訊。
    她知道海星的現狀麽?
    她會在意這家支撐了多年的公司麽?
    沒有人知道答案……
    老張頭呆在公司的時間最久,溝壑縱橫的臉上刻滿了海風與歲月。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上那本老舊的賬簿,仿佛能觸摸到過往的塵埃。
    “小雷啊,薑總創建海星那會兒……嗬,比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你是沒見著啊,政策消息一換點,那叫一個‘斷崖’!
    之前擠破頭的投資人、炒地皮的、搞工程的……跑得比退潮還快!海都一夜之間就空了,街上別說人,連條野狗都少見,空的人心裏發毛!
    那時候,薑總不僅沒跑,反而像撿破爛一樣去‘加倉’?買下隔壁那個早就臭了、爛了的破倉庫!翻修、租賃海域、開設養殖場……那麽多錢砸下去,看得人著實驚訝……外人隻當她是被套牢了不甘心,是傻子。可咱們這些留下來的人心裏明白!那會兒,多少靠著碼頭和倉庫吃飯的本地人,被這場風浪拍暈在岸上?
    投資商跑了,工作沒了,賣地的錢要麽花了要麽也快見底了……日子是真過不下去!薑總這時候盤下倉庫,注冊公司,招工……雖然工資不高,好歹給了上百個家庭一條活路、一口飯吃啊!”
    他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泛起一點微光:“海星……這個名字,聽著小,但在當時,它就是這片‘鬼城’裏唯一的燈!她的投資,在大家眼裏是‘不是什麽好方案’,卻實實在在穩住了人心,也真真地……緩了一大片人的經濟壓力!大夥兒心裏是念著她的好的!
    結果呢?誰能想到?五六年了吧?薑總她……她當年能頂著風浪把船開進來,怎麽……怎麽就突然撒手不管讓船沉了呢?她說潮水會回來?……可就算潮水真的回來了……咱們這艘船……這艘她親手紮下來、又親手撂下的船……又有時間能等到她麽?”
    雷然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是十年前加入公司的,作為早早去帝都漂流的海都人,他能力強,在那邊發展很不錯。奈何家裏連著走了幾位長輩,剩下一位老父親死活要守在海都。
    他孝順,實在沒招了,才決定回來發展。
    當時海星公司招人,他被薑總看重,力排眾議地當上了經理。
    為了這份信任,他耗盡了十年心力,將在帝都練就的本領,澆灌於這片海墟。
    理清賬目、優化養殖、在政策寒冬中硬生生撕開銷售裂縫,他如舵手般在市場風浪中穩住公司,凝聚起不願離開的員工……靠著倔強與奉獻,在薑總單方麵斷聯後,硬是強撐了六年……
    然而現在……
    老張頭心疼道:“小雷……沒有你,海星撐不到今天……我們都看在眼裏。”
    他的聲音像一把鈍刀,聲音帶著一種瀕死般絕望,切割著雷然緊繃的神經。
    “可是小雷啊……咱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銀行貸款、養殖賬目、員工工資這些咱們都可以先撇開不談,但海域使用權難道能等人麽?!我記得清清楚楚……租賃的使用年限就到今年!
    現在續期要錢,要大把的錢,還要重新審批,更別提海洋局的評估,各項資質的打點都需要錢……薑總她……她人呢?!她當年為了這塊地下的血本,眼看……就要變成一張廢紙了!
    ……她人呢?!
    絕望的詰問在死寂的辦公室裏嗡嗡作響,像一根針,紮破了雷然最後強撐的氣球。
    小王紅著眼睛,聲音哽咽:“雷經理,我知道你盡力了……可我們……我們耗不起了!養殖場的人昨天悄悄問我,已經四個月沒發工資了,他家裏急著用錢……我……我答不上來啊……”
    雷然靠在冰冷的桌沿,手指深深掐進掌心,喉嚨幹澀得發痛,“你們呢?都想走了?”
    沒人直接回答。
    沉默卻比任何言語都有力!
    最終,是老李艱難地開口:“小雷,大家……都拖不起了。老婆孩子要吃飯,家裏老人要看病……海星……海星……我很感激薑總當年能……但現在……”
    “別說了,我都明白。”雷然剛開口,手機突然尖銳地響起,屏幕上跳動著“張律師”的名字,讓他心頭一沉。
    接通電話,張律師的聲音顯得冰冷又格式化。
    “雷經理,宏鑫飼料廠、大洋冷鏈物流、還有幾家你們以前的合作公司,聯合起來,用債權人的身份,以海星公司‘明顯缺乏清償能力、且無法清償到期債務’為由,向海都中院提交了破產清算申請。法院已經受理立案,三日後舉行第一次聽證,文件馬上會送達公司。作為公司目前負責人,你需要……”
    後麵的話,雷然一個字也沒聽清。
    “破產……清算?”他喃喃重複,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壓垮了他最後一絲力氣。
    “……是的。債權人申請,無需債務人同意。一旦受理,公司將由管理人接管……”
    手機從雷然手中滑落,“啪”地一聲掉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
    那聲音不大,卻像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債主告了。
    公司可以被破產了。
    他想說點什麽,嗓子仿佛被灌滿了海水,又鹹又齁……
    提交起訴材料和立案是需要時間的,就算立案成功,也沒那麽快聽證,日子就定在三日後?恐怕是他們找了些關係,將程序簡易化。
    物流那邊也就算了,普通的合作關係罷了,公司長期不結算,他們著急也是應當的。
    但宏鑫飼料廠不應該啊!
    四年前,他們同樣遇到了資金問題,那會兒海星不僅沒有落井下石,反而伸手支援,給他們借了一大筆資金才周轉過來。
    這次,他們居然連一點情麵都不講了麽?
    人情冷暖,竟涼薄至此?
    更難受的是——他十年的心血,大家咬牙死撐的堡壘,在法律程序麵前,居然脆弱得像一張紙?
    雷然抬起頭,看著眼前幾張疲憊絕望、寫滿生活重壓的臉。老張頭花白的頭發,小王紅腫的眼眶,老李緊抿的嘴角……
    難道,他還要拉著他們,一起沉進這冰冷的、由薑總失聯和絕望未來所共同構築的海底墳墓嗎?
    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巨大的釋然席卷了他。
    算了……
    他深吸一口氣,肩膀瞬間垮塌下去,聲音低沉而疲憊,卻帶著一種放棄掙紮後的平靜:“都……走吧。”
    老張頭猛地抬頭:“小雷?!”
    “公司……完了。”雷然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屏幕已經裂開蛛網般的細紋,“張律師的電話……合作商把我們告了,申請破產清算……法院立案了……三天後……聽證。”
    死寂。
    徹底的死寂!
    連窗外的海浪聲都仿佛消失了。
    “走吧,”雷然重複道,聲音空洞,“趁著管理人還沒來接管……收拾東西,找找下家。工資……”他頓了頓,巨大的恥辱感讓他幾乎說不下去,“我……我盡量想辦法,看還能不能……”
    “雷經理!”小王捂著臉哭出聲。
    老張頭渾濁的老淚也終於滾落:“造孽啊……”
    雷然擺擺手,示意他們離開,他需要一個人待著。
    十年,一場空。
    為了父親回來,為了信任留下,最終……卻落得這個下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如鉛雲般將他徹底籠罩時,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竟再次頑強地震動起來。
    是個陌生號碼。
    這次又是誰?
    又要帶來什麽噩耗?
    他已經無所謂了。
    公司都要破產了,還有什麽噩耗能比這更徹底?
    他機械地、帶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漠然,劃開了接聽。
    “喂?”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像砂紙摩擦。
    電話那頭,卻傳來一個與他預想的截然不同的聲音。
    清澈、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仿佛能刺穿這滿屋的陰霾:“你好,是海星公司的雷然經理嗎?我是閻月清,薑總的女兒。”
    雷然猛地從癱軟的沙發裏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