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章 王朝的大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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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堪一錘定音,朱瞻基也不好再說什麽。
    雲程笑嗬嗬的上前,開始和那木訥的談起了價錢。
    此處廣場之上步輦約莫二十來駕,一架步輦上山需二十文錢,抬步輦的百姓每人十文,步輦不算錢,二十駕步輦便是四百文錢。
    若是還需要抬著下山的話,每架步輦需要追加十文,並追加誤工費二十文,這是一天能夠跑兩趟的價錢來算。
    合計下來,總計一貫錢。
    當雲程和那木訥漢子談好價錢的數額傳進朱家兄弟的耳朵裏,不管是朱瞻基還是朱瞻壑都沉默下來。
    在此之前,他們實在很難想象,一貫錢便能雇傭四十個成年人一整天時間跟著他們打轉。
    畢竟,他們是真正一擲千金的主,哪怕是去聚德樓訂上一桌酒席,最少也是十貫寶鈔打底。
    朱瞻基有些悶悶的朝張元初拱手一禮道:“是我誤會你們了,抱歉。”
    張元初一愣,急忙回禮道:“殿......貴人這是說的哪裏話,與人方便便是與己方便,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雲程和那漢子算好了錢,便取出銅錢準備先給錢。
    一貫錢,而且這些百姓還要拿去分,自然是用銅錢比較方便,寶鈔的額度太大,他們不好分。
    五十文錢到手,每個百姓臉上都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五十文錢,聽起來不多,但今天這一趟,便相當於他們以往幹個三五天的收入。
    畢竟,不是每個來龍虎山遊玩的貴人都會租用他們的步輦的。
    事實上能來到龍虎山的貴人,他們自己都會攜帶步輦前來,他們也看不上百姓們這種簡陋的木架子。
    也隻有少數家資不豐,置辦不起步輦,但又篤信道教必須上山叩拜三清祖師的小官小吏會用他們。
    朱瞻基頂著一張不高興臉坐上了一張步輦,見抬輦的漢子臉上的笑容揮之不去。
    不由得眼珠子一轉,問道:“像你們這樣,每日靠行腳為生,一年下來可有富餘的家資,另外日食的糧食又是從何而來,為何不願好好種地呢?”
    “貴人說笑了,小人等人靠行腳為生,雖說辛苦了些,但至少勉強能夠飽腹,要是回去種地的話,隻怕是一年到頭不僅糊不了口,還得倒欠官府稅糧,至於每日的日食,家中妻兒老母苦一點省一點,山間野菜摘一點,也能糊弄一下肚子。”
    漢子約莫是見的貴人多了,回答起這些問題來行雲流水絲毫不見打盹,甚至一邊說著,臉上還露出了一個淳樸的笑容。
    朱瞻基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若有所思的問道:“我記得我朝農稅稅率似乎並不算高,怎的種一年地反而還是倒欠糧稅,可是官府苛刻,征收苛捐雜稅?”
    漢子本來正在賣力的抬著步輦爬台階,聽見朱瞻基的問題之後,頓時失笑道:“公子莫不是京師來的貴人?”
    朱瞻基詫異道:“壯士何出此問?”
    漢子搖頭笑道:“像公子這樣的貴人,小人每年都能遇上那麽幾回,每回一來就是和小人等人打聽地方官府是否收繳苛捐雜稅,小人都習慣了。”
    “呃~”
    朱瞻基一愣,思索片刻之後,便明白了漢子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想來漢子所說的應該是都察院那些巡按禦史。
    朝堂監視地方官府,分為明麵與暗中,暗中自然是幾個特務機構,至於明麵上,便是都察院與戶部以及吏部組成的暗訪欽差。
    龍虎山雖然不屬於應天府治下,但距離京師並不算遠,所以漢子能有這番見識不算稀奇。
    見朱瞻基沉默不語,漢子也不再繼續賣關子,直言道:“公子想差了,自從當今皇爺成了天子,官府哪裏還敢收什麽苛捐雜稅,小人說的倒欠稅糧可不是苛捐雜稅,而是朝廷正經征收的稅。”
    朱瞻基眉頭緊皺,朝廷的稅收這麽高嗎,為什麽他不知道?
    漢子回過頭看了朱瞻基一眼,見他的表情不怎麽好看,不由得壓低了聲音道:“公子應該不知道咱們江南的人有多少吧?”
    “朝廷定下來的稅其實不高,怪就怪在咱們江南啊,是個好地方,人太多了,並且人現在還越來越多。”
    漢子的話語之中滿是唏噓,但朱瞻基的臉上卻是疑惑之色更甚。
    問道:“這人多了,怎麽反而還交不起稅了?”
    漢子苦笑道:“人多了,地就少了啊,咱們大明是按人頭納稅,人越來越多,地就那麽點,每個人分到的土地糊口尚且不夠,哪裏還有多餘的糧食交稅啊。”
    聽著漢子話中的苦澀之意,朱瞻基的腦子一下子就像是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臉上更是瞬間露出明悟之色。
    他懂了。
    原來是這樣!
    他不由得下意識的將目光投向了另外一架步輦之上的陳堪。
    所以,這便是老師一定要來龍虎山的第二個目的嗎?
    老師是想借助此事告訴他,大明的稅法出了問題?
    朱瞻基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大明如今施行的乃是丁口稅,也就是漢子口中的按人頭收稅,再說得直白一點,就是租庸調傳統收稅方式。
    每個成年丁口每年需要交納多少糧食,服多少天勞役,都是一個標準。
    這樣的稅收方式,放在王朝初期,對於王朝的發展是具有很強大的推動力的。
    王朝初建,百廢待興,地多人少,所以按丁口收稅沒有問題。
    但隨著王朝的發展進入一定的階段,人口一定會迎來爆炸式的增長,尤其是江南這等氣候溫暖濕潤,土地肥沃的好地方,人口增長的速度隻會越來越快。
    人口多了,人均耕地麵積就減少了,再加上地主豪強兼並土地,導致百姓手中的土地越來越少,這個時候再按照人頭收稅,那就是純純耍流氓了。
    百姓交不上稅,那就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背井離鄉淪為流民去其他地方乞食,要麽賣身為奴成為地主豪強的佃戶。
    而大明的地主豪強是不交稅的。
    最後導致的結果便是官府收不上來足夠的稅,隻能對本就窮困的百姓下手,巧立名目征收各種苛捐雜稅。
    但百姓越來越少,流民和奴隸越來越多,王朝越是征收苛捐雜稅,越是沒錢。
    一旦形成這樣的惡性循環,那唯一的結果就隻有改朝換代,重新進行利益分配!
    朱瞻基足夠聰明,所以他很快就能想透這些事情。
    至於以前為什麽沒有想到,隻能說有些事情,必須要有人點一下,點一下,整個人就通透了,若是沒人點,那想一輩子也不可能想明白。
    就像後世某位勤政的帝王,若是有人能點他一下,指不定他做的那些事情還能起到一點效果。
    這個漢子和朱瞻基沒有什麽利益衝突,所以他說的話,朱瞻基不用擔心有什麽陷阱。
    隻是陷阱沒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大坑。
    朱瞻基收回視線,心中苦澀至極。
    難怪,難怪這一路走來,老師的行為會如此奇怪,不僅要他去體驗什麽人間疾苦,還要讓他深入地方去看,去想,去感同身受。
    原來是在這裏挖了個大坑等他。
    稅收啊,自古以來,稅收便是一個王朝從上到下最大的一個蛋糕,最肥的一塊肥肉。
    中央也好地方也好,乃至於宗室,整個大明,都是靠著稅製運轉。
    別看現在大明似乎正在源源不斷的從海外帶回無盡的財富。
    但那些財富,肥的永遠隻是少數人的腰包,和尋常百姓其實關係不大。
    大明真正的大頭,靠的還是丁口稅。
    並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丁口稅的地位都不可能被商業所取代。
    就是這麽一塊肥肉,卻是用普通百姓的骨油製成的。
    別說他現在隻是個皇太孫,就算他現在已經登基九五,但凡他敢說不許別人再吃這塊肥肉,隻怕也會被撕成碎片。
    心中被苦澀填滿,朱瞻基忽然有些茫然。
    這題太難了,他好像不太會做。
    再度偏過頭看了一眼躺在步輦上閉目養神的陳堪,朱瞻基忽然覺得,這個皇位讓二叔去繼承似乎也不錯。
    漢子不再說話,朱瞻基也不再發問。
    兩個道士在前麵領路,二十多駕步輦抬著以陳堪為首的一群貴人晃晃悠悠的爬山。
    龍虎山的山勢不算高,但異常的險峻,並且陳堪等人還打算去大上清宮上香,需得翻過好幾座山。
    所以,前進的速度很慢。
    中午時分開始爬山,用了整整兩個時辰才來到大上清宮門前。
    龍虎山上主峰之上,宮觀隱於林叢之間,嫋嫋檀煙縈繞,主殿大上清宮之中隱隱有某種極富韻味的吟唱聲傳來,配合著悠揚的鍾聲,讓略顯躁動的整支隊伍都在不知不覺間平靜下來。
    到地方了,陳堪便結束了閉目養神,率先自步輦上起身。
    朱瞻基和朱瞻壑則是去產婦常寧和雲娘。
    陳堪背著手打量了一下眼前大氣磅礴的宮觀,不由得感慨道:“鶴和猿吟清徹底,龍蟠虎踞翠為屏。真人一笑梅花發,三十六天春不同。”
    宋代詩人潘閬這首《遊龍虎山贈天師》,可謂是道盡了龍虎山身為道家祖庭的氣勢磅礴。
    盡管陳堪隻念出了下半闕,但仍舊引得所有人頻頻頷首。
    大張小張兩個道士更是一臉的榮幸之色,仿佛陳堪誇的就是他們。
    待陳堪感慨完畢,張元初上前稽手一禮,問道:“貴人,玉皇閣備有素齋款待,不如先去祭拜五髒廟,再來為大天尊上香。”
    張元初所說的大天尊,不是指後世的玉帝,指的道門三清之一的上清高聖太上玉晨元皇大道君,
    大上清宮雖然供奉的是三清,但主祭的乃是上清靈寶天尊。
    至於玉皇大天尊,乃為玉皇閣主祭。
    同時,玉皇閣也是龍虎山道士們的食堂。
    聞言,陳堪點點頭,回禮道:“勞煩道長領路。”
    張元初點點頭,一群人便浩浩蕩蕩的朝玉皇閣而去。
    素齋,顧名思義,山上專門用來款待香客信士的齋飯。
    道門雖然不忌葷腥,但也不會隨時把殺戮掛在嘴邊,大多數時候,道長們都是喜歡與人為善的。
    來到玉皇閣,小道士張本初領著侯府的下人和抬輦的百姓們去偏殿用飯。
    張元初則是領著陳堪和大小朱還有常寧和雲娘進了正殿。
    正殿之中,不少道士手持木製的餐盤正在排隊,他們很安靜,幾乎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看見張元初,也隻是微微頷首。
    至於陳堪等人,則是被他們華麗麗的無視了,或者說不是無視,而是陳堪等人已經影響不了他們的心智。
    跟著張元初在大殿裏左繞右繞,一群人繞到了一個寬闊的房間。
    房間裏,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道已經在等候。
    看見陳堪之後,老道士站起來朝幾人行禮道:“幾位信士,老道有禮了。”
    一看老道身上的著裝,陳堪便已經洞悉此人的身份。
    當即還禮道:“小子見過無為闡祖光範大真人。”
    老道正是四十三代大天師張宇初,“無為闡祖光範大真人”則是洪武十一年朝廷給張宇初的封號。
    建文年間,張宇初天師之位被奪,人被流放。
    朱棣上位之後,打著恢複祖製的旗號,對於建文一朝的政策該廢的都廢了,張宇初也官複原職。
    二人互相見禮之後,張元初便退到了一旁。
    張宇初招呼陳堪幾人坐下,眼神在朱瞻基身上停留了好久。
    朱瞻基和張宇初對視片刻,不由得下意識的低下了頭。
    現在他內心的想法太多,他甚至懷疑這是老師聯合龍虎山給他做的一個局。
    但目的是什麽,他暫時想不到。
    感受到朱瞻基的情緒不對,朱瞻壑下意識的挨近了他一點。
    看著朱瞻壑的動作,朱瞻基不由得心中一暖,隨即在陳堪一側坐下。
    道門素齋,自然是沒有酒肉的,此次陳堪來龍虎山也不是為了吃肉喝酒,所以一群人就是埋頭幹飯。
    吃飽肚子,陳堪打了個嗝,這才朝張宇初拱手道:“今日有勞大真人款待,也要多謝張道長為我等領路。”
    張宇搖搖頭,笑道:“無妨,貧道就是好奇,陳善信不去雲南,來貧道這龍虎山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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