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臣妾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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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內總管內監沈德寶捧了一壇酒奉上,酒封一掀,一股凜冽的酒香撲鼻而來。
    “換大碗來!不要這小杯子,大碗才盡興!”
    沈德寶即刻取來大碗,倒滿烈酒。駱少恒端起酒碗,笑道:“少欽,我知道你心係尹家小姐,為了尋她,弄的一身重傷,皇兄想想就心疼!你別擔心,就算她逃到天邊,皇兄也一定給你尋回來,照樣賜給你為側妃!”
    駱少欽端起酒碗,想到昔日禦賜的百毒釀,又看看端坐在麵前,一臉坦然的兄長,漆黑的眸子閃了閃,忽然唇角一勾,含笑說道:“多謝皇兄如此體恤,既如此,一切全由皇兄做主,臣弟就等著大婚那一日了!”
    這一夜,酒喝了一壇又一壇,兄弟二人的笑聲也一陣高過一陣,直到天光微亮,駱少欽醉倒在榻上,無論如何也叫不醒,駱少恒才踉蹌著腳步,由沈德寶攙扶著,盡興離去。
    駱少欽醉的人事不知,栽倒在軟枕上,幾縷散亂的發絲掩著消瘦酡紅的麵頰,柳禦醫輕輕推開房門,輕手輕腳的走到榻邊,伸手去探他手腕上的脈搏。可手指還未觸到,駱少欽卻忽然睜開了眼睛。
    “王爺!”柳禦醫忙收回手,躬身行了一禮。
    駱少欽掀開身上的錦被,緩緩坐了起來。柳禦醫輕聲說道:“王爺,重傷在身,醉酒有礙傷勢痊愈,讓老朽為你診一診脈象如何?”
    駱少欽瞧了一眼旁邊殘席上的酒壇,淡淡說道:“本王沒醉,診脈不急,柳禦醫,你為本王驗一驗那壇中酒,看看是否有不妥之處。”
    柳禦醫應了一聲,走到桌邊,抓起酒壇看了看,裏麵還剩下小半壇酒。他湊近壇口聞了聞,酒香濃鬱,並無異常。又倒了一碗出來,先用銀針試了試,又學著尹婉兮的樣子,滴血驗毒。
    片刻之後,回身說道:“王爺,此酒無毒。”
    他似是不為所動,隻神色平靜的說道:“再驗!沈德寶抱進來的每一壇,都要一一驗過!”
    柳禦醫出去,尋了四個酒壇回來,每一個裏麵都多多少少剩下一點殘酒。他將剩餘的酒液分別倒入碗中,又用剛剛的法子,逐一驗過。
    其中一碗酒中,銀針試過沒有變色,可當他將一滴鮮血滴入,卻驚訝的發現,殷紅的血液落入酒中,瞬間化為烏有。他不可置信一般,再次滴入鮮血,可酒中的血色卻一閃而逝,轉瞬又變成原本清澈的樣子。
    “王爺,此酒有異!”他將酒碗端到駱少欽麵前,滴入鮮血,讓他親眼看到其中一閃而逝的血色。
    駱少欽望著那碗酒香凜冽的酒,冷冷一笑:“煩勞柳禦醫,替本王查清這酒中的名堂。”
    “是!王爺,你剛剛已飲下此酒,老朽還是先為你診脈吧!”
    駱少欽伸出手,柳禦醫仔細診了一會,問道:“王爺可有哪裏感到不適?”
    “本王席間服下了項師傅的鎮痛藥丸,他說過,此藥鎮痛解毒,尋常毒物,皆可克製,本王現在並無絲毫不適。”
    柳禦醫端著那碗毒酒,告退離去。房間裏瞬間又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榻邊的九彩連珠燈台上,蠟燭已燃到了盡頭,火苗掙紮著忽閃了兩下,化為一縷青煙,悠悠消失無蹤。
    他靜靜坐在黑暗裏,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窗外青白色的天光隔著回紋窗格透進來,映出一室破碎的光影。讓他不由生出一絲恍惚,仿佛小時候,那段住在冷宮的日子。
    那時候,冷宮難得有燭火。一到晚上,破敗的宮室裏,就隻能見到這樣晦暗的天光,他年紀小,對窗外那婆娑搖曳的樹影總是心生畏懼,便緊緊依偎在母後懷裏,死死抱著母後的手臂,聽著輕聲悅耳的童謠,安然入夢。
    從他有記憶開始,便與母後和兄長一同住在冷宮,從未見過父皇,隻有一個素未謀麵的皇祖母,時常派遣一位老嬤嬤前來照拂。長大一點,常聽來往的宮人背後議論,他終於慢慢明白了這其中的因由。
    母後名喚林月兒,曾是宮中的一名舞姬,因貌若天仙,舞姿絕世,又心性純良,與世無爭而得太後青眼,特賜為皇上獻舞。結果不出所料,皇上一眼便驚為天人,冊封為貴人,自此夜夜專寵。產下駱少恒後,被冊為美人,駱少欽誕生後,又被封為德妃。
    當時宮中皇後膝下隻有一子,因年華老去早已不得皇上寵愛,皇長子雖已成年卻資質平庸,自然也不得皇上器重。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上對德妃母子三人恩寵有加,聖眷正隆,更對兩位年幼的皇子寄予厚望,隻怕冊立為太子也指日可待。
    林月兒母子三人早已危及了皇後和皇長子的地位,因此被皇後一黨痛恨,暗中謀劃,不惜一切代價除掉母子三人。可心性純良的林月兒卻一直沉溺於與皇上的恩愛繾綣之中,對貌似寬和賢德的皇後毫無戒心,一無所知。
    林月兒寵冠後宮,如日中天的時候,駱少恒隻有三歲,駱少欽尚在繈褓之中。一日,宮中太後和皇後突然雙雙病倒,昏迷不醒。滿宮太醫用盡手段也診斷不出病因,更不知如何用藥才好,隻得勉強用一些緩解症狀的湯藥和針灸敷衍著。
    皇上對太後一片摯誠孝心,見太後遭受如此病痛之苦,性命垂危,發了雷霆震怒,勒令太醫署若醫不好太後就提頭來見。
    正當太醫署一片愁雲慘霧,束手無策之時,一個黑衣蒙麵的神秘人夜探太醫署,提點太醫令:若太後並非生病,而是巫蠱作祟,便不關太醫署的事,整個太醫署就可順利交差,幸免於此危難。
    太醫令瞬間醍醐灌頂,第二日便稟明皇上,太後和皇後的症狀不像病痛所致,更像是巫蠱邪術作祟,為避免貽誤太後和皇後的鳳體,還請皇上明察。
    一切都順理成章,有法師言之鑿鑿的證實,太後和皇後確實中了巫蠱之術,性命垂危。而後,二人又在法師的施咒作法之下,奇跡般的蘇醒了過來。
    皇上自然大發雷霆,下令徹查在宮中行此巫蠱之人,一旦查實,絕不姑息!大理寺奉旨查案,經過層層抽絲剝繭,不出十日,便順利查到了幕後真凶,當今的德妃娘娘,林月兒。皇上與林月兒正當兩情繾綣,情深意濃之時,斷然不肯相信,下令再查!
    宮中皇後見如此鐵證如山,皇上依舊偏袒庇護,將一個卑賤的舞姬置於心尖上,卻把她這個正宮發妻視若無物。一腔怨恨終於化為偏執的冷酷,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
    自那日開始,皇上每每踏入林月兒的廣寒宮,吸入她最愛的沁雲香,便會幻覺連連,神誌不清。而隻要離開廣寒宮,片刻之後便會不藥而愈,神誌恢複清明。
    即便皇上事後百般回想,也隻會覺得亦真亦幻,好似大夢一場,又仿佛真的經曆了驚魂駭異,不堪回首的一刻。
    幾次三番,皇上便漸漸對林月兒的廣寒宮生了畏懼之心,每每走到殿前,望著那空曠幽深的殿宇,心裏便會無端生出無法抗拒的驚駭窒息之感。
    後宮流言如刀,個個言之鑿鑿,德妃林月兒乃是在世妖女,日夜與鬼神為伍,及其擅長巫蠱之術。任何人得罪她,都會被巫蠱所害。而與她親近之人,年深日久,難免被其妖氣所侵,損傷正氣,邪氣侵體。
    就連她親生的兩位皇子,也都是半人半妖的妖邪血統,自出生起便日夜與邪祟為伴,難免一身邪骨,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一旦長大成年……
    皇上的心意在不知不覺間生出了猜疑和動搖,開始以政務繁忙為由,冷落德妃母子,再也不肯踏入廣寒宮一步。從百般偏愛嗬護,到棄之不顧,不聞不問,幾乎隻用了短短須臾。
    大理寺再次上奏,複查巫蠱之案的真凶依然是德妃娘娘,人證物證俱全,實在是鐵證如山,萬無一失。
    德妃抱著兩個幼子身居廣寒宮,若無其事的過著自己的日子。她並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多年的深宮生涯,她也漸漸明白了,自己到底罪在何處。隻是她心裏對皇上始終心存希冀,對他們海誓山盟的夫妻之情深信不疑。
    她相信自己的夫君不會聽信一麵之詞冤枉她,更相信夫君深愛兩個幼子,不會輕易葬送他們之間的父子之情。
    可她深信不疑的夫君,最終卻並未堅定的相信她。而是默默在寢宮枯坐了一整夜,親手擬下一道聖旨,送她們母子三人入冷宮,無旨不得出。
    林月兒接過聖旨,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淚意染紅了她澄淨如水的雙眸,卻最終不哭不鬧,隻斂衽行了一個大禮:“皇上,臣妾告退!”
    她懷中抱著幼子,一手領著長子,纖弱的身姿挺拔傲然,視死如歸。一步一步,踏著滿地的落花走入冷宮。驀然回首,破敗的朱漆大門在身後沉沉關閉,隔絕了金頂紅牆間的巍峨繁華,也隔絕了昔日宮闈裏的似海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