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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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安大內分為外朝、內廷、東宮、學士院、宮後苑五個部分。宮城四周有皇城包圍,皇城北門為和寧門,也是眾臣上朝進入皇城的北門。
    外朝建築有大慶殿、垂拱殿、後殿、端誠殿四組。大慶殿位於南宮門內,是大朝會場所,垂拱殿在大慶殿西側偏北,為官員常朝殿宇。
    而這宮殿的功能和名字,以及上朝的禮儀,都是照搬北宋。隻不過北宋東京城的大慶殿、垂拱殿等等,早已經回不去了。
    敦信明義,崇德報功,意為垂拱而治,天下太平。皇宮是臨安城的政治中心,垂拱殿則是宮中之宮,是政治中心的中心。
    自靖康之恥,北宋滅亡,宋室南渡,已經足足近百年。皇帝在垂拱殿議政,國家決策盡出此殿,軍政要務決斷於此,這裏是權力鬥爭的中心,君臣、百官的角鬥場。
    大殿禦座之上,大宋天子趙擴臉色焦黃,木然看著下麵肅然而立的一眾大臣。
    這位仁義忠厚的謙謙君子,初任有權相韓侂胄把握朝政,後任為奸相史彌遠專國跋扈,形同擺設,再加上身體欠佳,隻能打坐養氣,修道成仙。
    大宋官家,當地甚是辛苦,也很是輕鬆。
    這讓趙竑,莫名地想起北宋的宋徽宗,以及明朝的嘉靖皇帝來。
    三者雖然都是“修道狂魔”,占著茅坑不拉屎,不過相比較而言,趙擴還要好一些,知道愛民;宋徽宗文藝青年,誤國誤民;嘉靖不恤民力,可是要強硬得太多。
    宋徽宗恃其私智小慧,用心一偏,疏斥正士,狎近奸諛。玩物而喪誌,縱欲而敗度,鮮有不亡者。
    嘉靖煉丹修道,迷信方術,用事大臣都靠迎合邀寵得幸,士風敗壞,政治腐朽。吃齋孤居而不忘獨斷朝綱,與其說是“無為”,不如說深得法家之刻薄陰狠,將帝製的專橫發揮到了極致。
    他倒是想讓趙擴和嘉靖一樣專橫。這樣一來,他這個皇子就可以不用擔驚受怕,順利登基了。
    而且,大概率上,他會做一個好皇帝。
    可惜,可惜一切都是美好的願望而已,永遠不會成真。
    禦座上,大宋官家趙擴看著下麵肅然木立的群臣,目光從丞相史彌遠身上掃過,麵色平靜,嘴角微微上揚,依舊是不發一言。
    內侍、內供奉官分列兩側,左為宰相、參知政事,樞密班、學士班;右為宗室親王王公、諸使副、中書省班、禦史台班、知製誥等等;後為差遣文官,風聞奏事的綠衣禦史們。
    滿朝士大夫,隻有史彌遠一人立於百官之前,可見其身份之尊貴,地位之超然了。
    相強君弱,皇權不振,國家多事之秋,這些朱紫貴者,又有幾個可堪一用?
    北地傳來消息,就在剛剛,寒冬臘月,金朝皇帝完顏珣駕崩,其子完顏守緒繼位,改年號為“正大”。
    而與此同時,因成吉思汗屢次攻打西夏,夏廷采取聯金抗蒙的策略,趁成吉思汗西征,派使聯合金朝和漠北諸部落抗蒙,以便挽回戰局上的頹勢,為西夏強行續命。
    此次大宋廷議,當然是針對西夏,以及金朝新皇繼位而議了。
    令人唏噓的是,西夏外交大事,竟然忽略了大宋朝廷。想來,恐怕不僅僅是夏宋國土之間隔著一個金朝的緣故。
    大宋之兵事孱弱,連彈丸之地、已經落魄的西夏都不放在眼裏,何其悲哉。
    “諸卿,韃靼遣使到大宋京湖北路製置司,欲連我大宋,共滅金國。看如何回複吧。”
    禦座之上,大宋官家趙擴輕聲開口,開啟了議題。
    本來大宋和蒙古一直就勾勾搭搭,隻是蒙古的中原主帥木華黎突然病死,事情才不了了之。
    現在木華黎的兒子孛魯接替其父木華黎,重新遣使,做新一輪的聯合攻金的嚐試。
    “強韃漸興,其勢已足以滅夏。韃靼和金人乃是世仇,恐怕金人也不能幸免。金昔吾之仇也,今吾之蔽也。古人唇亡齒寒之轍可覆,宜姑與幣,聯合拒韃!”
    顫顫巍巍的工部侍郎喬行簡持笏出班,憂心忡忡。
    蒙古兵強馬壯,滅了夏金,隻是指日可待。一旦金人滅亡,蒙古大軍就要與宋為鄰,對宋而言,絕非善事。不如恢複向金人輸納歲幣,繼續抗蒙,大宋勵精圖治,積蓄力量,以備不測。
    趙竑看了看這位喬侍郎,滿臉皺紋,兩鬢白發蒼蒼,彎腰駝背,老態龍鍾,應該已經有七旬左右。這把年紀在大殿中長久站立,讓他歎服。
    不要說,他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在大殿上站了一會,都覺得兩腿發麻。更不用說這些六七十歲的老同誌了。
    要是他當了皇帝,一定要“坐而論道”,而不是“坐而論道”。大家身體搞壞了,還怎麽給國家做事?
    “西夏滅亡,恐怕不久矣。金人於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應該乘金朝和韃靼互相攻伐之機,出兵北上收複失地,以報君父之仇!“
    潭州知州、湖南安撫使真德秀,此次奉詔入朝。這位南宋史上有名的理學大師,趙竑曾經的授業恩師,厲聲反駁了出來。
    靖康之恥,徽欽二帝被擄北歸,黃河以北盡失,宋人引為奇恥大辱。宋朝雖積貧積弱,數次北伐功敗垂成,但收複失地、一雪前恥的呼聲從未停止過。真德秀此舉,也是道出了殿中大多數臣子的心聲。
    趙竑不由得莞爾,輕聲一笑。
    這個老師真德秀,還真看得起宋軍的實力,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自信心?
    臉上手上都刻字,一點尊嚴都沒有,勉強溫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憑什麽為你大宋朝廷賣命?為你們這些腦滿腸肥的貪官汙吏賣命?
    要不是親人家園在後,江南水網密布,大宋王朝,早已經飄飄然不知所蹤了。
    “韃靼狼子野心,無論是否聯合滅金,都會對我大宋不利。海上之盟,殷鑒不遠,還是小心為上!”
    滿臉皺紋的老臣,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薛極,憂心忡忡上奏。
    韃靼,是宋人對蒙古部落的稱呼,朝堂民間,平民士大夫皆是如此。後世的許多外國文獻裏,稱呼中國也是韃靼。
    “陛下,金人賊心不死,大敗於韃靼之後,還要南下,奪取江淮。幸虧我將士浴血奮戰,方擊退其進犯。國恨世仇,似乎沒有不報的道理吧?以臣之見,應立即聯蒙滅金,光複三京!”
    刑部侍郎、趙宋宗室趙汝述正氣凜然,又有另外一番見解。
    大殿上無人吭聲,一片寂然。趙竑看了一眼趙汝述,鼻子裏冷哼一聲。
    連蒙滅金,這個無知的大宋宗室子弟,引狼入室不說,大宋有十五六萬精銳恢複中原嗎?
    薛極偷偷看了一眼坐在群臣首位的右丞相兼樞密使史彌遠,後者老神在在,臉上古井不波。
    薛極垂下花白的腦袋,不再言語。
    宋金世仇,滅國之恨,奇恥大辱,不共戴天,大宋朝野上下,人人都是欲滅金國而後快。
    朝堂議論紛紛,一者堅持連同金朝,厚結以幣,以之為對抗蒙古的屏蔽;一者認為應趁機孤立金朝,並由此振奮精神,再圖抵抗蒙古南下的企圖。
    不過有一點眾人倒是一致,西夏,已經無藥可治,就要亡國。金國是世仇,需謹慎對之。
    眾臣子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權相史彌遠和大宋官家都是一聲不吭,大殿上一片嘰嘰喳喳之後,又恢複了寂靜。
    即便是寂靜下來了,史彌遠和趙擴依然是不開口,仿佛都在等對方的反應。
    趙擴耐心聆聽,似乎虛心納諫,但他始終一言不發,似乎朝廷政事,還是聽史彌遠和執宰們的意思。
    “史相,你怎麽看?”
    趙擴麵上一絲笑容,目光轉向了老僧坐定、鎮定自若的史彌遠,臉色更是煞白。
    也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能撐到幾時?
    “殿下,你怎麽看今日之局勢?”
    史彌遠睜開眼睛,轉過頭來,目光掃向了一旁班列中的朝堂新貴趙貴誠,輕輕咳嗽一聲開口。
    “聖上、史相,金人侵我江淮,勞師動眾,卻功敗垂成,喪失兵馬難以統計。如今金人新皇登基,已下令終止與我朝戰事。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金人是我世仇,如今其勢弱,不如聯蒙滅金,早日收回三京之地,圓我宋人百年宿怨。”
    趙貴誠侃侃道來,群臣頷首,禦座上的趙擴,也是情不自禁點了點頭。
    收回汴梁城,那可是曆代南宋皇帝和士民的心結。朝廷幾次北伐,可惜都是無功而返。
    趙竑心頭明白了幾分。史彌遠,已經在為年輕的趙貴誠造勢了。
    怎麽沒有人為自己推波助瀾?
    “魏卿,你是兵部侍郎,你說說,該如何回複蒙使?”
    趙擴輕聲說道,避開了兵部尚書宣繒。前麵所有大臣們的奏陳,他似乎也都是無動於衷。
    “陛下,韃靼軍以擄掠為主,攻下城邑後便大肆屠殺劫掠,鐵蹄所至有如廢墟,僧寺道觀,室屋華盛,屋廬焚毀,城郭丘墟,北地百姓屍積如山,十不存一。是不是要聯蒙滅金,陛下聖裁。”
    魏了翁沒有直說,但其意不言而喻,不願意和對方合作。
    趙竑暗暗讚賞。魏了翁這個兵部侍郎,還是有些水平,目光看的長遠。
    “陛下,臣附議魏侍郎。”
    兵部尚書、參知政事宣繒走了出來,附議魏了翁。
    趙竑看向宣繒,五十開外,圓臉長須,麵色和善。此人和史彌遠是兒女親家,都說和薛極是史彌遠的爪牙,他有限的曆史知識,對此君沒有什麽印象。
    另外一個參知政事、工部尚書胡榘眼眉低垂,一聲不吭。
    此人名門之後,其祖父胡銓是宋高宗趙構朝名臣,與李綱、趙鼎、李光並稱“南宋四大名臣”,因曾抗疏乞斬奸相秦檜而聲振朝野。
    不過,聽李唐說,胡榘此人是個貪官,也隻會做官,不知是真是假。
    不過,看他在朝堂上眉眼低垂的樣子,是要將“少說話、多磕頭”的做官技巧發揚光大了。
    再看向史彌遠,依然是氣定神閑,穩如泰山,操控整個朝堂,穩居大殿的中心。
    看來,無時無刻,他都在想著推趙貴誠出來,增加趙貴誠的影響力,也表明他支持趙貴誠的立場。至於國事如何處置,他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反正,隻是打嘴炮而已,最後還不是他史相一家之言,乾坤獨斷。
    “濟國公,你是什麽看法?說來朕聽聽。”
    趙擴的目光,突然看向了班列裏的趙竑。
    說起來,元旦前的最後一次朝會,似乎也應該聽聽這個皇子的聲音。
    自己什麽看法?
    趙竑不由得心頭一蕩,趕緊走了出來,清了清嗓子,肅拜一禮。
    “陛下,臣以為,如何處理與韃靼的關係,應謹慎對待。聯蒙滅金,很有可能重蹈當年海上之盟的覆轍。韃靼兵鋒正盛,直比當年女真初興。陛下聖裁。”
    “父皇”麵前,可不能敷衍了事。趙竑下意識覺得,自己有幾分後世領導詢問的恭恭敬敬和竊喜。
    這可真是夠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