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夢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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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1章 夢貘
轟!
炸雷聲響,荒蕪的農舍屋內一片慘白。
嘩嘩。
黃殼子的花名冊不住翻動,最終停在有彩繪的一頁。
上麵畫著一頭奇幻鬼物,似豹又不似豹,似熊而非熊,黃黑毛色,通體毛發凜冽,眼似圓鈴,生有虎狼之爪……其下,還有一行備注,出蜀中,從豸,莫聲。
莫即貘也。
此時,天色早就暗淡了下來,雨欲落而未落,空氣之中,濕氣很重。
林動,馬文才都在歇息,各自吃了碗暖和的芋頭,填飽肚子,再加上考慮到寧采臣的情況,林動就打算在荒山農舍中休息一晚待雨後天明再出發。
林動雙眸緊閉,眉頭微皺,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睡覺,不過……粘稠的血與皮膚粘在一起,喉頭裏好似塞了一塊炭火。
鹹腥,滾燙的血氣撲打在臉上,妖魔身上的惡臭,從數百米外充塞入鼻間。
轟隆隆的響聲,刀兵的碰撞,妖魔的怒吼,以及士兵無能為力的狂嚎,齊齊響徹在耳邊。
林動想了想,幹脆利落地扮演起王生的角色,雙手環抱於胸前,冷冷問道。
霧氣之中則是立著一個一個緘默著,腰懸長刀的老兵。
後麵又跟著六七個年輕的士卒,就是臉上肉爛得有點厲害。
當時是王家老大率領一支百戰之兵出征,打的是犁平妖穴的主意,結果最終隻有寥寥幾人活著回來。
觀甲胄樣式,曾是王生家族麾下兵馬。
林動臉上冷意陡增,馬文才依著柱子還在夢中,寧采臣則躺在擔架上,咿咿呀呀發出痛苦呻吟,可仔細一瞧,眼皮緊閉,實際上是在做噩夢。
百孔千瘡的王大年,渾身遍布爪痕,鮮血潑灑。
屋子裏麵湧進了一層薄薄的黑霧。
最後關頭,眼見群妖越來越多,那親衛一拍馬臀讓黑鬢獨角戰馬馱著少年先走,自己毅然決然地下馬,堵住那成群結隊,俯衝而下的魔怪。
當頭的一名老卒,須發似亂草,臉上大大小小的褐斑胡亂散布。
比如,某個倒黴鬼,上半張臉皮肉全無,眼眶慘白,裏頭是團綠幽幽火焰,又比如一個幹瘦漢子,胸口坍塌,凹陷處是清晰的妖魔爪痕。
哪怕是手底下層次最差的殺生卒也比這些鬼兵來得威武。
“媽的。”
那老卒聲線無比沙啞,說話的時候,嘴巴裏吐出一股冷氣,好似九幽中吹起的風。
不知道這是不是虛空中哪位不動明王的手筆,但無疑是激怒了林動。
有人妄圖封閉他的六識,把一段莫名的,虛假的記憶填塞進他的腦海。
王大年抽刀斷後,用血肉之軀,堵住妖魔的衝擊。
而回來的人,先後都在一年內,死絕死盡。
“打擾了,將軍。我等來此隻為討債。”
少年王生則是被一名親衛,緊緊裹在懷中,親衛騎著額頭生出獨角的黑色鬢毛馬,帶著王生衝出妖魔圍剿。
荒蕪農舍之中,林動急促地罵了一句,眼睛依舊沒有睜開。
一張又一張染紅的臉龐,這些都是從百姓中湊出征召的士卒。
林動笑容戲謔,他的聲音頓了頓,陡然變得嚴厲,冷冽起來,“與我何幹?”
“你們是?”
農舍的木門,不知何時竟被推開。
不過,就這點小場麵,如何嚇唬得住林動這種屍山火海裏打滾的人物。
……
“將軍,伏魔營一百一十三口,屍骸不全,未曾下葬,死在妖鬼的口中我們不怨,可你家先祖,王驚羽卻是……”
這是第幾次衝圍了?
妖魔的鱗片落了一地,一頭虎山君半個爪子都被切了下來,然而,更多的是……
那老卒話沒說完,定秦劍劍光乍起,氣勁如同一道奔雷斬了過去。
這些都是王家曾經戰死的士兵。
昂!陰土世界,牛魔一聲咆哮,那些戰場的記憶,被扯成無數段的光影,如亂潮一般在眼前晃蕩。
“你們來做什麽?”
撐開的五指,在磚頭上留下刻刀般的痕跡,林動驀地睜開雙眼,眸子裏鬥射金光。
“咯嘣。”
林動下意識閃過這樣的念頭,他差點把自己真正代入成了王生這樣一個角色。
招展的旌旗,刀槍林立的王家軍隊,邊山的妖魔,臉龐發紅的羅刹……畫麵一變。
“討債?”
王驚羽是王生的爺爺那一輩。
“孩兒,你快走!”
其中王驚羽死時最慘……呃,這些信息,林動並不清楚,說白了,對於眼下的身份,他也並不認可。
林動可沒興趣給人在台前唱戲。
不動明王製定的這些規則,構造的這個世界,在他看來就好像是一場精美但機械的舞台劇。
“啊!”
寧采臣一聲慘叫從噩夢中驚醒。
大劍斬過,空中的黑霧不斷蠕動,浮出一顆又一顆猙獰的鬼頭,下一刻,又被凶猛的劍光斬碎。
林動一腳把篝火堆踢起,殘留火星子的木柴劈頭蓋腦朝著幾個鬼兵打去。
定秦劍斬過發出呼嘯之聲,劍刃直取向老兵的首級。
“嗬!”
鬼卒同樣發出凶戾的聲音,身軀下半截化作狂扭的黑霧。
定秦劍斬過,老兵手中的殘刀崩成碎片,老兵向後飄退,上半身不住顫抖,脖頸下,赫然驚現一條劍痕,皮肉外翻。
轟隆隆。
荒蕪農舍外的響雷,把林動那張剛毅的臉龐給映亮。
……
“不對呀。”
林動琢磨過味來,哪裏會有打雷天,妖魔橫行的情況?
雷霆是天庭正法,一般的妖怪唯恐避之不及,就算是些魔道巨擘也不會蠢到專門在雷雲天胡作非為。
“你們絕不是鬼類!”
林動忽地說道。
“那你說我們是什麽?”
發爛的鬼兵眼神凶惡,那發白眼眶中的幽幽鬼火跳動得越發旺盛。
“死!”
定秦橫斬,劍風壓過厲鬼的呼嘯,空中是死人腐爛的臭氣,一劍梟首,那前撲的士兵流膿的腦袋飛到半空之中竟仍在桀桀怪笑。
“老子,管你們是什麽。”
林動這會兒話才落下,周遭五六個鬼卒齊齊撲殺上來。
那領頭的老鬼,枯如草根的頭發在空中舞動,定秦劍帶起轟隆隆的斬聲,一劍切斷兩個鬼兵的腰身,直接把兩個鬼兵給斬成黑霧。
門板般的巨劍落下,勢如劈山。
砰!
一劍下去,老鬼直被斬成段。
另外兩個兵卒,魂魄一顫,手中軍刀被大劍一碰就碎。
鬼卒嘶吼著,化作大團黑色霧氣。
眨眼清掃了一隊兵卒,屋子裏隻剩下穿過門窗的嗚咽風聲。
林動鼻腔中噴出兩口白色濁氣,望著那無孔不入的黑霧,心頭不免一沉。
恍恍惚惚。
王家先祖率領族人,百姓,將士一同衝山的畫麵,又爬上了腦海。
“殺啊,殺……”
為了衝出十萬大山,王氏一族鮮血流幹。
“不對。”
林動甩了甩腦袋,“我他媽又不姓王。”眼前的黑霧不住變化,霧氣之中似透出一隻隻血手,朝著林動抓來。
“還我性命來,還我性命來。”
影影綽綽又有更多的身影,朝著農舍湧來。
一雙淬火刀眉死死壓著,林動再忍耐不住,灌入大量法力,一聲怒吼:“煩死了。”
誅邪神光,蕩滌邪氣!
霎時間黑霧被清掃一空,而此刻,柱子邊上,一頭惡獸口中流著涎水,血盆大口幾乎快把馬文才的腦袋給塞進去。
惡獸用鼻孔吸著馬文才頭頂飄出的白霧。
似豹又不似豹,似熊又非熊,生有虎爪,喜食夢。
&t;div cass=&ot;ntentadv&ot;> 這他媽是貘,山海經中就存在過的一種異獸。
林動反應過來,不過,大劍還沒遞出,夢貘的反應卻是極快,嗖的一聲,身如電閃,一下子撞破門窗遁了出去。
根本沒打算放過這玩意兒,林動緊追不舍。
直到此刻,他才回味過來。
剛才那些兵卒,根本就不是鬼類。
準確來講,應該是念頭,死前的念頭,還沒來得及化鬼,就被夢貘給收了。
夢,念,皆是魂魄之力。
而貘就可以把那些將死者給收攝起來,充作打手,奴仆。
不過,與鬼魂不同的是,這些念頭士兵沒法子輪回,夢貘存則兵存,夢貘死則徹底消亡於三界之內。
一頭撞破牆壁,直追那貘獸。
可林動到底是受不動明王規矩約束,本來的神通施展不開,卻是被那頭妖獸給逃了。
林動站在山頂之上,朝下一望。
星羅棋布的鬼火散落在大山之間。
細眼一窺。
烏雲遮擋月色,粘稠的水汽充塞四方。
而在那些阡陌縱橫的道路上則盤踞著大大小小,出來溜達,順勢仰頭望天,撐開大口,吞食水汽,雲氣,修行之妖獸。
一眼望去,密密匝匝。
原來如此!
這會兒,林動才明白過來,什麽叫做——十萬大山十萬妖。
王氏一族,數代人用血洗出來的幾個字,好似一柄鈍刀敲入骨頭,讓人渾身上下不受控製地一顫。
殘酷,蠻荒,冰冷,人與天爭命,獸與人爭命,才是這個地方真實的底色。
……
“喝點?”
燈草和尚又把酒葫蘆遞來。
林動第二元神擺了擺手,白狐兒麵具下,那雙眸子,眼神溫潤。
此時快要入城,日落山西,夕陽給群山中的城池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輝。
燈草和尚解下酒葫蘆,一路高歌佐酒,恣意非凡。
巧的是,正好又與林動,銀鈴兒兩人遇上。
“大師,也是要入城嗎?”
林動降下清風,與之同行問道。
至於為何這樣做?
他總覺得這個叫做燈草和尚的家夥,有幾分麵善。
可第二元神偏偏想不起來。
而且,這樣的感覺,銀鈴兒竟然也有……
正是如此,林動第二元神就跟了上去。
“哈哈,和尚我此行是為了回鄉見故人。”
燈草和尚暢快道。
古人常言,近鄉情怯,可偏偏這光頭這裏瞧不見半點這種心緒。
林動聞言心頭一動,“大師,曾經出去過嗎?不是說十萬大山出不去的嗎?”
“難難難,有口不能言啊。”
燈草和尚打起了機鋒。
銀鈴兒覺得這和尚怪怪的,心裏湧起一股想要刺死對方的衝動,她把這種莫名的暴躁想法壓抑在心底。
林動則是有心討點消息。
可燈草和尚口風卻又無比地緊。
一路上直說鎖龍城曾經的風華,王家父子當年何等了得,城外的商河,這些年漲水了不少。
偶或又提一兩句,曾經莊子裏的玩伴。
鎖龍城外有一個莊子,離城大概百十來裏,燈草和尚理了理衣裳,“走吧。”脖子一昂,對林動說道。
路上和尚邀請林動去他曾經俗世家中做客,林動想也沒想自然是答應了下來。
莊子被一大片的薄霧籠罩,其中的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不對勁。”
銀鈴兒扯了扯林動袖子。
“我知道,跟著就是了。”
林動瞥了銀鈴兒一眼道。
燈草和尚在莊子門口,站了許久,目光裏滿是悵然。
“怎麽不走啊,大師?”
林動問道。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和尚幽幽歎了一口氣。
“都走到門口了,大師感歎個甚,莫不是還要走回去嗎?”
林動反問笑道。
“哈哈哈,施主說得是,論佛性,小僧還不如施主。”
燈草和尚興許是被點了一下,大踏步前進。
街道上行人紛紛避之不及,隻因這和尚口中呼出一連串兒死掉的人名字。
“你口中的阿炳,三十年前就已經死了。”
燈草和尚拉住一個同鄉問起兒時朋友,得到這樣一個答案。
“那,那伱是?”
燈草和尚聲音透著難以置信。
“我啊,我是阿炳的侄子。”
站在槐樹下的老人,話語裏帶著點淒涼,是這般說的。
“李家大伯啊,這些年,您真的出去了嗎?走出了這十萬大山?”
那老人眼中含淚問道。
“我,貧僧……”
話題到這裏就卡住,燈草和尚好似中了默咒一般,喉頭發不出聲音,甚為古怪。
那老者好似看出了些東西,手中的拐杖朝西北一點,指道:“那是你出家前的家……”
雜草叢生的樹木中,野兔亂竄。
……
一排排的墓碑矗立。
燈草和尚靜默地站在碑文前,手指輕輕摩挲過上麵的文字,向林動介紹道:“這是家母,這是家父,原來,他們合葬一處,也好,也好。”
“當年為了走出大山,我入寺修行,念的是野狐禪,雖然也拜佛祖,也吃齋,可修的卻是一顆妖魔心,我若是不入寺的話,未必不能在床前盡孝侍奉二老……”
“哼,你不是選擇了嗎?真讓你待在莊子裏,你能樂意?”
銀鈴兒言語間滿是不屑。
想了想,忍不住,她又譏諷了一句,“你若是不進寺廟修行,恐怕垂垂老矣,躺倒在床上時,又會說回想我這一生,如何如何,又有多少得虧欠。和尚,你的禪心不通達啊。”
“哈哈哈,女菩薩說的是。”
燈草和尚微微頷首,臉上失意少了許多。
燈草和尚替一座座墓碑,揭示了青苔,並向林動介紹道,“這個是我二弟,這個是我三妹……”忽地手一頓,“原來,這是我的墓啊。他們隻當我死了嗎?”一塊斑駁墓碑,沒人打理,長滿雜草。
把青苔犁幹淨,碑文上寫得是李嚴之墓。
下麵一行小注,龍墜三年,忘憂日,友人,王仙兒設衣冠於此!
“原來他俗名叫李嚴……咦,不對……”
林動眉頭一挑。
“王仙兒!”
他愣了愣,心思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