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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滅之

    則火勢更形猛烈

    須覆以獸皮

    則火與老人將悉數煙滅

    繪本百物語·桃山人夜話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當年那災厄之夜後正好過了六年的夏季,山岡百介再度造訪北林領內。

    不同於六年前,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兩個月的時日,享受了一趟悠閑的旅程。

    雖說是悠閑,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險的事兒。如今雖不再聽聞有人遭山犬野狼襲擊,但攔路打劫、討買路財、偽裝旅客順手牽羊的土匪依然不絕於途,再加上日子愈來愈不好過,時局絕稱不上安穩。有消息靈通者宣稱世間將有劇變,且改變的規模勢必將涵括全國。雖不能將治安敗壞歸咎於這傳言,但坊問百姓紛紛議論時局將產生何種變化,感覺上時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懶、不擅交際,如今欲追上時局變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從心。

    即使如此。

    如今畢竟不同於六年前,無須擔心後有追兵,亦無命喪凶賊刀下之虞,更沒有必須得隱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這回旅費充沛,故得以騎馬乘轎,亦可上差強人意的客棧投宿。這回的旅程,百介終於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過,這趟旅程對百介而言,也並非一路都走得心曠神怡。心中其實是百感交集。

    在過去的六年裏,百介經曆了極大的變化。

    約兩年前,百介的戲作終於得以付梓。

    有賴大阪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書竟也頗為暢銷。但其內容畢竟是世間人情,別說是百介念茲在茲的百物語,甚至就連怪談都稱不上,因此也沒教百介感到多少興奮。但若要說是毫無成就感,其實倒也不盡然。

    雖然沒有書寫上的愉悅,但畢竟有幾分伴隨銀兩而來的歡欣。

    此戲作為他帶來的收入之高,絕非昔日撰寫考物時的酬勞所能比擬。對長年心不甘情不願地當個吃軟飯的隱居少東的百介而言,這的確是個新鮮的歡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內的眾人歡欣不已。生駒屋的大掌櫃夫婦認為這下對過世的東家終於有個交代,不僅在佛壇前虔誠膜拜,甚至誇張地舉辦了一場宴席慶功,宴席上還擺滿了未去頭尾的鯛魚(注1)。不過是一本閱畢即拋的閑書,竟然教大夥兒如此小題大作,著實數百介十分難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岡軍八郎歡欣不已。聽聞百介自謙這不過是本無用閑書,竟回以一紙檄文,力陳閑書亦是不可輕忽,宜以此為墊腳石晉身文人之林,好讓家姓山岡千古流芳。

    百介對家姓、名聲本無矜持,對此戲作之內容與文筆亦是多所顧慮,深恐此書或許可能牽累山岡一家,絕無可能名傳後世。為此,百介在本書付梓之際,還刻意用了個筆名。

    不過,眼見唯一的親人如此欣喜,的確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習於隱居避世、終日遊手好閑的百介,這下終於意識到非得好好幹點兒活、賺幾個子兒不可了。

    一本書賣得好,生意自然接二連三上門。不過出版商們委托他寫的,淨是些空洞無趣的世話物(注2),沒任何一個是百介想寫的東西。反之,每當百介詢問能否寫些奇聞怪談時,便悉數遭到對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願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寫了幾篇戲作。

    雖不至於心不甘情不願,但畢竟不是自己想寫的東西,寫起來也算是苦行一樁,但百介還是耐著性子寫下去。長年對汗流浹背、辛勤工作者心懷愧疚的百介,總認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雖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風評倒是都還算差強人意,讓他終於無須再仰賴店內眾人照料,也能填飽自己的肚子。以前從沒人勸他成家,最近也開始執拗地逼他討個老婆。雖然為顧及體麵,或許真有個家室較為穩當,但百介對此依然是躊躇不已。畢竟不論怎麽看,撰寫戲作都不像個穩當的差事,倘若討了個老婆進門後,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門,百介豈不成了個不負責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幾分猶豫。

    至於是為了什麽猶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許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罷。

    這可說是一種逃避。

    不過在旅途中,百介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這應是個關乎覺悟的問題。

    自己該以何種心態活下去的覺悟。

    這是個他遲遲下不了的覺悟。

    與又市一夥人相識,數度與這夥人同進退,已有一隻腳踏進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時日裏不時徘徊於明暗之間。過了幾年曖昧不清的日子,遲遲無法決定自己是該棄暗投明,還是棄明投暗?僅能渾渾噩噩地跟在這群匪類後頭,窺探那頭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駒屋的布簾與哥哥宮位的保護下,在這頭過著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處晝夜之間、宛如黃昏或拂曉般的蒙朧之地,這就某層意義上甚至堪稱卑鄙懦弱的處世態度,對生性窩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謂不小。

    不過。

    這夥人的蹤影,如今已不複見。

    小股潛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過了兩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業有成,待他的戲作一付梓,又市就毫無預警地從百介的生活中銷聲匿跡。至於山貓回阿銀、算盤名手德次郎、禦燈小右衛門——

    這些原本圍繞著又市生息的同夥們,也悉數消失無蹤。

    兩年前的確曾發生了一件大事。據傳,當時在黑暗世界裏,曾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衝突,就連百介也知道,江戶和京都之間曾發生過一場規模龐大的殊死鬥。不難想見其中必有位高權重的黑手在幕後撐腰,而且個個都是令這群不法之徒難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聞事觸治平為此丟了性命,雖然就連喪事也沒辦,多少教人感到真偽難辨,但根據一位與又市一夥人交情匪淺的陰陽師的證言,那麵目可憎的老頭的確已在當時命喪黃泉。

    此外,京都那夥不法之徒的頭目十文字狸——亦即為百介與江戶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沒來得及見到百介的戲作付梓便告亡故。就連治平這種老滑頭、以及十文字狸這等豪傑部落得壯誌未酬身先死,這場衝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過。

    百介聽說,最後的贏家還是又市。

    至於又市是和什麽人、以何種手段、為了什麽事抗爭?到頭來還是沒能打聽清楚。就連治平都賠上了性命,或許結果僅稱得上險勝。但在這等人的世界裏,能活下來的便是贏家。既然又市和阿銀都保住了性命,贏家還是非他們莫屬。

    隻不過贏是贏了,這夥人竟就此銷聲匿跡。

    頭一、兩個月,百介還沒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個月,百介便開始抱怨起又市的無情了。

    他原本以為又市想必又在幹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抱怨為何不幹脆邀自己也湊個一腳。雖然即便湊個熱鬧也幫不了什麽忙,至少讓自己增長點兒見識。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長屋,卻發現長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聽,始終也沒能問出個所以然。

    半年過去後,百介終於也開始擔心了。

    他懷疑,又市是否對已是小有名氣的自己開始有了點戒心。

    畢竟又市平日不宜拋頭露麵,深知自己終生都得隱姓埋名,如今見到百介終得嶄露頭角,或許也不想對百介有所連累罷。

    倘若真是如此。

    那麽,就忘了這交情罷。

    原來就是這麽回事。

    實際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時也會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屬於另一世界裏的人。

    到頭來一年、兩年過去了,他都沒再聽見又市的鈴聲。這段期間,百介可說是拚了老命搖筆杆子,寫起東西來根本沒餘力想其他事兒,但不時仍會在刹那間憶及。

    這種時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這寂寞,並非出自見不著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們給遺忘。或許這寂寞,其實就來自教人給遺忘的失落。

    倘若一個人在明處過日子,不僅瞧不著暗處的景況,也沒必要窺探。

    過去那一切仿佛不過是場夢,近日他甚至有種一切都沒發生過的錯覺。

    隻不過……

    這段過去既非夢,也真的曾發生過。

    百介的確曾行遍諸國,助這夥不法之徒布置過一些裝神弄鬼的局。

    但在表麵上的生活中,百介總是強迫自己當這些事都沒發生過。的確,若想正正經經地過日子,或許此類經驗完全派不上用場,反而隻會造成阻礙。因此還是忘了比較好。事實上,百介還真把不少事都給忘了。

    每當想起這些原本已為自己所遺忘的過去,一股無以名狀的失落感就會在百介心中湧現。

    由於心中已有覺悟,這些生息於夜晚的家夥,是絕無可能在堂堂白晝露臉的。

    欲於白晝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樣的覺悟罷。

    百介就是少了這覺悟。

    總希望能永遠在黃昏時分徘徊。

    百介終究是個模棱兩可的小鬼頭兒。之所以不想成親,或許就是這個性使然。

    這回出外雲遊,暫時遠離日常生活,百介再次體認到自己原來有多窩囊。今回雖得以在大街上悠遊,百介仍不禁懷念起凶險的暗巷。

    雖未聞一聲鈐響,但百介仍心懷一絲期待。

    [二]

    在約兩個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訪了位於京橋的生駒屋。

    當時佇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襪的武士。見到這位畢恭畢敬的訪客,生駒屋從上到下都大為緊張,隻能將其請入店內的座敷上座,誠惶誠恐地請示來意為何?未料這位訪客卻表示,自己乃為麵見大名鼎鼎的戲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來,這回答教大掌櫃為首的眾人再度大吃一驚。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筆名。

    “菅”、“丘”為“介”、“岡”的同音字,“李”原意為與“百”諧音之酸桃(注3),再加上一個“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岡百介。身為百姓的百介本無姓氏,故山岡百介同樣是個筆名,但就是不想用於此途。

    使者是個年輕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雖然這武士的實際年齡或許不若外表年輕,但顏麵五官仍不失稚氣。

    看來此人應較自己年輕個兩、三歲罷,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乃為麵見菅丘先生而來,如此冒昧叨擾,還請先生包涵。”

    近藤雙肩緊繃地低頭致意,百介亦輸人不輸陣地回以一個額頭幾乎要貼到榻榻米上的禮,同時開口道:

    “大爺太抬舉了。小弟不過是區區一介閑書作家,平日靠撰寫戲言糊口,絕不配教貴為武士者如此多禮。”

    先生客氣了,近藤說道:

    “在下曾聽聞菅丘先生於六年前我藩遭大災厄所襲之際,千裏迢迢自江戶趕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長樫村兵衛之性命。先生對我藩恩同再造,對在下而言亦是個恩人——”

    “小弟不過是碰巧身處該地罷了。”

    這倒是真的。先生客氣了,近藤說道:

    “據聞在那場災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亙大人隻身攬下一切凶神惡念,犧牲一己解救了藩主與領民——”

    對外的確是這麽解釋的。

    不,說是對外,也僅限於北林領內。在遙遠的江戶坊間,則傳說由於藩主褻瀆鬼神,故為妖魔鬼怪施咒所殺,但兩種說法均將此事視為一場除了天災之外別無他法可解釋、導致前藩主殞命的異變,唯一差異僅在於一方將導致主緘坍塌的大災害歸咎於前任藩主無德,另一方則將僅有少數死傷歸功於前藩主的人德。

    而直到這起紛擾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即使發生了如此驚天動地的大騷動,又有相關流言四處流傳、甚至還發生了主城半毀、藩主猝死等慘禍,幕府對北林藩竟沒有做出任何懲處。對由景亙之養子北林義景,亦即曾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彌太——真實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楓夫人之弟——繼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難。

    不論其死因是否真為妖魔詛咒,幕府也當前任藩主的確是意外身亡:畢竟災害已嚴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麽看也不可能是人為。此外,也不知足該說是幸運還是設想周到?將繼任藩主的義景公被納為養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報,在手續上找不出任何問題。再者,即使有源自饑饉與治安惡化的財政窘況,到頭來又發生了這場大災害,但這些危機都因發現金礦而奇跡般地獲得了解決。既然此藩的經營危機已不複存在,幕府也無法找碴;畢竟已找不到藉口繼續幹涉其內政。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而百介從頭到尾都隻在一旁作壁上觀。

    “小弟不過是為了稍稍見識那駭人妖魔,而滯留貴藩罷了——”

    見到百介如此執拗地誇示一己的無能,彬彬有禮地應對了好一陣子的近藤,到頭來也隻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堅持,在下也無話可說。

    這教百介覺得自己彷佛受了責備,隻得改變話題,盡可能有禮地請教近藤此番造訪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過是奉命前來的,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

    近藤問道。

    “修行者?”

    “即那位浪跡天涯、事先察覺我藩將降災厄,以法力無邊之護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領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又市。

    “大爺有事找那位法師?”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於領地內仕官。事發當晚亦依該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發無傷地度過劫難存命至今。自那場災厄結束後,那位修行者旋即如雲霧般消失無蹤。雖曾出動所有領民四處搜尋,但仍是一無所獲。”

    這——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樣找不著。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或許知道該上何處尋人的東雲右近大人,在離開我藩後亦告行方不明——”

    “就連右近大爺,不,東雲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辭去職務,離開了北林。

    據說在那場慘禍後,右近仍滯留北林,協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該藩。也曾聽說由於其當時貢獻卓著,再加上著眼於其高強武藝、忠肝義膽,北林曾開出超乎行情的優渥條件延攬,但右近卻拒絕收受北林藩的俸祿。雖然樫村亦曾強力挽留,卻仍無法教右近回心轉意。

    樫村認為自己理應為右近所遭逢的慘禍負責,因此欲竭盡所能略事補償。但對右近而言,要在愛妻喪命的土地上落腳,內心必是有所抗拒。

    “東雲大人後來上哪兒去了?”

    “僅知大人曾到過丹後(注4),後來便音信杳然了。”

    近藤回答道:

    “事到如今,除了請教菅丘先生,已是別無他法——”

    且慢,百介打斷了他的話說道:

    “十分遺憾,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師——”

    真的如雲霧般消失無蹤了。

    是麽?近藤頹喪地垂下了頭。

    想不到這回答竟教他如此氣餒。

    “……若無任何不便,可否煩勞告知大爺您欲尋訪那位法師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幫得上任何忙?”

    “噢——”

    近藤有一瞬間麵露遲疑。

    “實不相瞞,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樫村大人怎麽了?”

    “目前因罹患某種不明的疾病而臥病在床。由於事發突然,對樫村大人一直信賴有加的藩主義景公因此至為痛心。”

    “樫村大人他——”

    百介憶起了樫村的臉孔。

    不過這位老武士矮小的個頭一在他腦海裏浮現,百介便趕緊打散這教人懷念的身影。

    因為百介僅見過樫村身穿喪服的模樣;還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還請先生萬萬不可張揚。”

    近藤悄聲說道。

    可有什麽隱情?百介探出身子問道,近藤則端正坐姿回答:

    “在下認為義景公的確是個明君。”

    這種事有什麽好隱瞞的?

    “即使年齡和在下不相上下——噢,雖然拿王君與一己相較實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對轄下臣民一視同仁的仁德,教在下著實是佩服之至。領民不分貴賤,對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徹底掌握民心,實非常人所能為。”

    現任藩主義景公原本也是個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還曾是可能繼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卻隨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國,生母歿後又為禦家人所收養,可說是度過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過不少苦。因此如今對臣民如此體恤,似乎也不難理解。

    “隻不過……”

    近藤再度壓低了嗓門說道:

    “在他藩與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過是個剛入行的小毛頭。”

    不可張揚的原來是這件事。

    總之,外界對此有諸多閑言閑語,近藤說道:

    “即使沒這些議論,我藩畢竟是個小藩。如今雖有些許金礦可采,對財政的確略有助益。但之前畢竟還是個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饑的窮藩,如今也得致力於主城之重建、擴張金礦開采;仍有堆積如山的問題尚待解決,而且每件均須耗費龐大人力財力。由於經驗匱乏,光是采礦一事,便教我藩傷透腦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開始延攬工匠、正式采掘。不論能采到多少金礦,財政依舊難有改善。雖不同於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對將來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憑國土荒廢,但境況絕稱不上富裕。隻不過,外界對我藩仍是多所誤解。”

    “難不成外界將貴藩視為暴發產?”

    正是如此,近藤頷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並屢因細故百般刁難。”

    “百般刁難?”

    “是的。不過既然發現藏金,這也是情非得已。”

    “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銀山基本上仍屬國有,不過是由藩國代為經營。原本我藩理應被征收領地、劃為天領。但如此一來,礦務又得由幕府承擔。看來對幕府而言,亦將是個麻煩。開始采礦後,我藩方意識到經營礦山原來是如此困難。佐渡與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頭來沒能采出足夠的黃金,將令幕府與現地居民大為困擾。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黃金,目前雖未見分曉,但幕府多少應已有個數。隻是即使如此,眼見諸國黃金采掘量逐年遞減,幕府畢竟也得緊抓這筆財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續,須滿足幕府所開出的包括高額貢金等條件。”

    原來如此,看來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並非一帆風順。

    “不僅如此,幕府還屢次以苛刻要求刁難我藩。雖不至於廢藩,但幕府的判斷想必是,盡可能開出不對自身造成負擔的條件,逼迫我藩開采金礦。在與此相關的諸多交涉中,年輕的義景公常遭輕視。每當這種時候,樫村大人都會挺身護主。寧以一己之身充當眾矢之的,隻身擋下一切攻詰,隻欲為我藩鞠躬盡瘁。在義景公甫繼任藩主的前四年裏,大人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看來樫村不惜粉身碎骨,隻為保護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條剛正嚴謹的漢子。

    “為何僅有前四年?”

    一前任禦老中(注5)大人於兩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與此事有關,抑或純屬偶然,但打那時起,幕府對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終於得以安然休養生息。”

    ——兩年前。

    正好是又市銷聲匿跡的時候。

    或許近藤的臆測還真是正確的。

    ——還得解決盤據千代田城中那隻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說過。倘若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許又市耗費了四年歲月,才解決了這隻老鼠。在那場激鬥背後,似乎有個壓榨弱者、貪權圖利的大人物身影。這光景——

    由於無緣親眼見識,百介也僅能想像。

    到頭來,百介就這麽被遺棄在這一頭的世界裏。

    我藩即將步上常軌——近藤說道:

    “宛如大船即將出航。未料肩負舵手之責的樫村大人卻……”

    “大人的情況如此嚴重?”

    “日益嚴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說過什麽?”

    “據聞——大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樫村大人的確是年事已高,或許已不敵勞心勞力之苦。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

    “大人常為惡夢所纏身。而且,睡夢中還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問呼景亙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頭繼續解釋:

    “雖然本人從未說清楚,但據說前任藩主大人曾屢次現身大人床前。”

    “現身大人床前?”

    北林彈正景亙,一個教百介為之戰栗的——死神。

    當然,近藤並不知道實情。

    “無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會在樫村大人身邊糾纏不去。畢竟前任藩主景亙公為人剛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個因隻身攬下導致山崩城毀之龐大惡念而殞命的偉人,其英靈豈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確是——”

    沒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絕無可能,畢竟如今景亙公已是廣為采礦人夫所供奉的守護神明。”

    “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楓夫人麽?”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啟,將於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設一座神社,以供養阿楓夫人之靈,但目前仍暫時被合祭於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靈雖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後供奉於寺內,但因遺骸深埋巨岩之下無法斂葬,故僅能於原本巨岩座落處,亦即折口嶽山腰、可一眼覽盡主城處,擇一樣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兒原本不是塊不祥之地麽?

    在那遮蔽視野的巨岩崩落後,百介完全無法想像該處如今是副什麽樣的景象。

    “領民與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楓夫人與前任藩主大人兩英靈一同鎮守,絕無可能再起任何詛咒。因此,在下著實無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師?”

    “是的。必須請其判斷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則倘若景亙公亡魂詛咒著無稽傳聞又起,真不知還要牽扯出什麽樣的流言蜚語。”

    不。

    此事——對樫村而言的確是個詛咒。

    隻不過近藤並不知道詳情。不,知道的大概僅有百介一人罷。

    前任藩主北林彈正景亙——

    乃樫村之妻與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當年,樫村之妻不僅為當時的藩主所染指,甚至還有了身孕,因此為藩主納為側室。但由於產下的是名男嬰,樫村之妻預測將引起一場繼位之爭,便帶著稚子逃出城內,遭到藩主差人斬殺,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衛奉主君之命,於如今立碑祭祀景亙公之處——在藩主之子景亙公眼前手刀身為其母,亦為自己愛妻的女人。

    還真是一件悲壯的往事。

    盡力成全一己之妻與主君的奸情,甚至還奉命取其性命。這男人內心

    究竟經曆了什麽樣的折磨?百介不僅無法體會,甚至該說是沒膽量體會。

    光是想像親手斬殺一己愛妻需要經曆何等折騰,就足以教人發狂了。

    當時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給附了身——樫村曾這麽說過。

    身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應絕對服從。

    不過這僅為武士之道,並非人之倫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訴。

    同時也認為一切災厄,均因一己所為而起:一切惡念,亦是因一己舍棄倫常、斬殺愛妻的罪孽而來。

    隻是他這想法——

    不是在災厄來襲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經過一夕狂亂,大夥兒步出地下牢時,一切罪孽不就被淨化了?

    百介如此以為。

    據說打那時起,樫村便完全變了個人似的,這個身材矮小的老人從此變得精力充沛,為了藩國、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領民四處奔走。

    從近藤稍早的敘述中,亦不難想像樫村那勤奮工作的模樣。

    隻是……

    也不知是惡念尚存,還是又有悔恨湧現。

    難不成還真是亡魂詛咒?

    前來向樫村尋仇的,其實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聽到百介這聲回答,近藤這才回過神來。

    “小弟將盡力為貴藩尋找這位法師。即使找不著——”

    也將親赴北林一趟——雖想這麽說,但百介還是把最後一句話給吞了回去。如今絕無可能找著又市,再怎麽找——都注定是白費力氣。不過,既然又市已銷聲匿跡,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僅剩百介一人了。雖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隻有聽聽樫村發發牢騷,但即使如此,總也是聊勝於無罷。總而言之,此事畢竟不宜隨便答應。因此百介隻得曖昧地把話草草收了個尾,將近藤給請了回去。

    接下來——山岡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領內,已是麵目一新。

    雖然並非蓋了什麽新屋、或開了什麽新路;不過是莊稼漢揮汗耕作、工匠賣力揮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鬧嬉戲,四處聽得到笑聲哭聲——但或許是因為六年前的景況實在過於異常,較之往昔,此地儼然已回複一個尋常村鎮應有的風貌。

    屆時,本地終將回複成一個尋常的藩國——

    又市曾這麽說過。

    在客棧中放下行囊喘口氣後,百介開始思索起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雖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過,但沿途似乎沒聽見任何關於北林藩的流言。

    客棧裏的夥計也表示,近日未曾發生任何大事,看來樫村尚未過世。畢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貴賤應都有耳聞。

    向女侍稍事探聽,百介發現新任城主果然是頗有人望。或許與前任藩主實在太差也不無關連,但如今也不見百姓對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當然,這也是因為城下沒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麵目,應此除了有人認為其對臣民頗為嚴苛之外,也聽不到任何惡評。

    即使不計較其嗜殺戮、流血如命這難以饒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絕稱不上是個明君。就百介的調查結果來看,不論是苛征稅賦、濫用公款、乃至與幕府或他藩的關係,各方麵的政績均是一塌糊塗,其所作所為與其說是為了治國,不如說是為了滅國來得恰當。光這些爛帳就足以廣招民怨,但或許是那段時期的災變實在過於陰慘,似乎淡化了百姓對惡政的憤懣。如今,大家似乎都將他當成一位隻身擋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雖曾從近藤口中聽聞此事,這正麵評價還是多少數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設的局,竟然讓這瘋狂的暴君化身為一位剛毅的明君。

    拉開拉門。

    便得以望見折口嶽、與尚未修複的山城。

    隻見頂端的梁柱已經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經開始了罷。

    失去巨岩後,如今的折口嶽變得較為尖銳,看起來是如此弱不禁風。定睛一瞧,還可在主城後方望見幾塊碎裂的巨岩碎片。雖說僅為碎片,卻片片都是碩大無朋。

    該上主城瞧瞧麽?

    還是該造訪樫村的宅邸?

    究竟該拜訪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會北林自己即將前來。雖說江戶屋敷曾遺使邀約,應不至於吃閉門羹,但仔細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見過百介,更遑論記得他長相的,大概僅有樫村一人。

    也沒先考慮清楚,便花了兩個月上這兒來,與其說是悠哉,不如說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腦袋的當頭,女侍端茶進了房裏來,態度是出奇的有禮。大概是幾乎沒見過來自江戶的訪客,她對百介似乎頗為好奇。

    “近日來的淨是些無賴呢。”

    百介還沒開口,女侍便主動說道。百介問都是些什麽樣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處漂泊的?”

    “是無宿人麽?”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幹活。”

    女侍指向折口嶽說道:

    “這些人來自四麵八方,全是聽到傳言來挖金子的,大概是以為至少能當個人夫混口飯吃,但咱們這兒可不比佐渡,他們可是找錯地方啦。原本領內的無賴就已經夠多了,還得從這些家夥開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說挖金子要比幹莊稼活兒有賺頭,甚至有人放著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兒當人夫哩。”

    真有這麽多人夢想一攫千金?可多著呢,女侍回答:

    “哪個人不想圖個輕鬆?此地土地貧脊,大家想必部認為同樣是在泥土裏攪和,揮盤子總比揮鋤頭來得輕鬆罷,更何況還有薪餉可領。不過這些家夥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麽輕鬆差事?成天窩在洞穴裏可是很辛苦的,做人還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飽肚子,不流點兒汗哪成?女侍嗬嗬笑著向百介說道:

    “糟的是,這種人可多著哩。”

    “不過,詳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據說托這金山的福,不是讓稅賦什麽的都輕鬆多了麽?”

    “或許的確是輕鬆了些,不過和咱們反正是毫無關係。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緊可要抱怨,但管得太鬆,隻怕又要怠惰。打那場凶神詛咒之後——客宮可聽說過這件事兒?”

    聽說過,百介回答。

    “那場騷動平息時,大夥兒對上蒼的確都是心懷感激。但過了個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盡,接下來大夥兒就個個開始懈怠了。再者,那詛咒雖是平息了,但駭人的傳言依然殘存,正經人都給嚇得不敢上這兒來,因此來的淨是些無宿人,全是從佐渡來的賭徒什麽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這種家夥也是雇不得呀。此類不法之徒與日俱增,四處引發衝突,可造成了咱們不少困擾哩。”

    原來情況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麽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麽吃飯的?女侍問道。

    “噢,覺得小弟看來像做什麽的?”

    “客官看來不像個生意人,還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實是個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說道:

    “都寫些什麽?”

    “這——”

    淨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備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跡諸國,隻為搜集各地之奇聞怪談。不是有種故事叫百物語?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這種東西。”

    這夢想——想必是一輩子都無法達成罷。百介對這幾乎是頗為確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跡諸國,而是終日窩在房裏。

    不過畢竟才剛入行——要實現這心願,目前還是困難重重,百介說道。

    “怪談?噢,原來是為此上這兒來的?咱們這地方駭人聽聞的事兒可多著呢。”

    “是麽?”

    百介聞言,隨即將手伸向腰際。不過……

    這下已摸不著記事簿了。曆年來記載下諸國怪談的幾冊記事簿——

    如今已被塵封於生駒屋內那小屋的頂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麽?

    女侍這凶神詛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並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過,這陣子都沒再聽說了。”

    “沒再聽說——那麽,是否也沒聽說過諸如前任藩主亡魂現身一類的事兒?”

    客官,說這種話可是要遭天譴的呀,女侍一臉驚訝地回答道:

    “景亙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壓頂,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們北林的呀。如此明君,豈有化為厲鬼害人之理?”

    看來其亡魂騷擾臥病在床的樫村之傳聞,至今尚未滲透到坊間。

    據說景亙大人化身為天狗啦——正當百介心裏納悶不已時,女侍突然說了這麽一句讓人出乎意料的話。

    “天狗?”

    “是呀。客宮也看得見罷?如今主城上頭雖是什麽都沒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緘還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頭的碎岩沒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塊呢,客官您說大是不大?”

    的確是碩大無朋。

    “那座巨岩上頭,昔日曾是天狗出沒的場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聽說過?女侍開心地說道:

    “據說那曾是個駭人的地方呢。據說在從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來自諸國的天狗曾在那兒聚頭哩。例如愛宕的太郎坊(注6)、鞍馬的僧正坊(注7)什麽的,”

    “或者是英彥山的豐前坊(注8)?”

    “沒錯,就是這類的,全都在這兒眾首,還飲酒作樂什麽的。這種時候,就會亮起陣陣藍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嚇人,平時根本沒人敢上去,但那時山中卻出現點點藍火——”

    這——

    水銀在暗處會發出藍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見這的,想必就是煉金時所使用的水銀罷。

    看來,折口嶽似乎是某種山嶽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戶隱、鞍馬、大峰,英彥山——百介也曾造訪過幾個山嶽宗教信徒定為聖地的靈場,個個都是地勢險峻的岩山,如今回想,這些地方的景觀和此處的確是頗為相似。

    而這些山嶽宗教信徒——亦即潛居山中的山民,和礦山也頗有淵源。許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從事煉等金屬的提煉工作,因此這些山民常被城鎮百姓視為威脅,基於這種畏懼心理,屢屢將之視為天狗。近代畫中的許多天狗均身著山伏(注9)裝束,就是這個緣故。

    由此可見,天狗、修煉、和礦山三者,是如何緊密相係。

    或許——早在三穀藩統治此地之前的遠古時期,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嶽采礦。百介不禁開始想像起遠古時期的折口嶽會是副什麽樣的光景,接著——朝如今的折口嶽望去。

    “那藍色火光……”

    女侍繼續說道:

    “至今仍會燃起呢。”

    “仍會出現麽?”

    “這幾日又看得見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麽?”

    百介指向折口嶽問道。沒錯,女侍頷首回答:

    “不過並不是藍色的,而是有紅有白,燒起來是又細又長。我也曾看見過——說不定客官今晚也見得著。”

    “此話當真?”

    若是真的,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諸國,但真正目擊到怪火的次數其實是寥寥可數,而且悉數為誤視。

    當真見得這呀,女侍說道:

    “看來那並不像是個壞東西,看了與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說是覺得神奇。再加上景亙大人的慰靈碑就立在那兒,因此咱們才這麽說。前任藩主殿下是個不畏凶神詛咒,就連對神佛都毫無畏懼的豪傑,因此得以獲邀加入,擠身眾天狗之林——”

    “天狗……?”

    的確,天狗常被當成阻撓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時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遜之人,因此對知悉前任藩主真麵目的百介而言,這倒是個不難理解的比喻。

    時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憶起北林彈正景亙現身那魔域時的模樣。

    當時的他還真是教人不寒而栗。這輩子還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過。

    不過,這女侍對真相應是一無所知才是。

    因此才會作出如此推論罷。

    “那——是否就是天狗禦燈?”

    似乎就是這麽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並不相同是罷?”

    “是不相同。據傳信州與遠州(注10)國境亦有天狗出沒,但相傳其狀似火球,在山中四處飛竄,有時也會遁人河中捕捉河魚。”

    “火球也會捕魚?”

    “是的。因此比起僅能燃燒的狐火,應該要來得威猛些。”

    說得也是,女侍應和道,接著便笑了起來。

    總之,今夜就請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補上了這麽一句。

    百介啜飲了一口茶,道了一聲謝。對了,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銳的嗓音說道。

    “什麽事兒?”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麽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過大人諸多關照。請問樫村大人怎麽了?”

    “是麽?據說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園丁是我的親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兒聽來的。據說大人近半年來均臥病在床,病情似乎頗為嚴重。噢,此事還請客官千萬別張揚。”

    “需要保密麽?”

    “是呀。咱們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這局麵。藩主殿下雖是個好人,畢竟還是年輕了點兒。倘若家老大人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隻怕城下又得開始亂了。”

    因此,還請客官萬萬別說出去,女侍說完,便合上了拉門。

    天狗禦燈。現身樫村床前的彈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

    [四]

    樫村宅邸是一片靜寂。

    猶記六年前初次造訪時,百介雖淋得像個落湯雞,竟還大搖大擺地從玄關入內,如今卻是大門深鎖。

    隻是這回畢竟不比當年,百介隻得繞到屋後,敲了敲木造的後門。

    立刻有個小廝前來應門。百介彬彬有禮地說明自己是來自江戶的山岡,期望麵見樫村大人,請這名小廝代為轉達。隻見這小廝先是一臉驚訝,接著便倉皇退回屋內。

    接下來,一名年輕武士現身了。

    這武士名曰木島善次郎。

    “這位先生可就是山岡大人?”

    “小弟名曰山岡百介,乃江戶京橋蠟燭盤商之隱居少東,平日靠撰寫戲作營生,筆名菅丘李山。日前貴藩之江戶屋敷曾遣使通報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聞,木島說道:

    “隻是……可否證明先生真是山岡大人?”

    若純屬在下多疑,還請大爺多包涵——木島說道。

    如此懷疑也是理所當然,

    不過,百介並未攜帶任何身分證明。

    這下隻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島也審慎檢查了一遍。

    “江戶屋敷的同僚亦曾通報山岡大人將前來造訪,不過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再者,對實際情況亦是有欠明了。”

    “噢——”

    這下隻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訪生駒屋,並在確認百介離去後向領地稟報。但打從前出門時,百介便都隻是略微提及,從未明確告知家人自己將前往何方。

    那麽,山岡大人請進,木島說道。

    庭院——

    六年前滿掛的白布幔已不複見,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潔淨,想必此處就是客棧裏那位女侍的親戚所整頓的罷。

    雖不知江戶的同儕曾說過些什麽——木島悄聲說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給附身了。”

    “附身?教什麽樣的東西給附身?”

    “剛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亙公的亡魂?”

    木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以食指堵上了嘴,接著才又迅速地悄聲說道:

    “其實是心神錯亂罷。”

    “樫村大人他——心神錯亂?”

    是的,木島一臉遺憾地說道:

    “想必是那詛咒所遺留的報應罷。”

    “報應?”

    山岡大人想必也知道罷,木島說道:

    “或許詛咒著東西並非出於死者的怨恨,而是來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納悶——六年前那場騷動之所以如此淒慘,是否該歸咎於生者本身?或許製造動亂、違背倫常、招致凶神詛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與領民?若僅有一人製造騷動,尚且可以心神錯亂稱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錯亂解釋了。故此,樫村大人應是心神錯亂無誤。”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驚呼‘虎之進大人、虎之進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進大人乃前任藩主彈正景亙公之乳名。”

    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還不時昏厥倒地,並在夢囈中直呼景亙公之大名,待清醒後又變得異常狂暴,還不住揚言自盡。”

    “自盡?”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盡。”

    原來,他仍在後悔。

    樫村對昔日犯下的過錯,仍抱持強烈悔意。

    “不過,大人也並非一直是神智不清,從沒說過任何不辨是非、不講道理的話語。不僅能與人正常對話,腦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岡大人也知其為人溫厚、思慮甚深,此個性至今未改。但雖如此……”

    還是聲稱自己見到了亡魂,木島繼續說道:

    “家老職務畢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較,尤其是樫村大人,總有堆積如山之案件待其審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職者分擔處理,還是不及本人審理來得踏實。故此,起初隻得央請樫村大人抱病登緘,職務審理上雖無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說——還是成了問題?”

    “樫村大人不時聲稱自己見著了己故的景亙公。當然,這應是純屬幻覺,旁人不僅沒見著、沒聽見、亦無人感覺周遭有任何異狀。不過,亦有人不作如是想:聽到大人聲稱亡魂就坐在某處時——”

    的確如木島所言,這種時候還真會有人認為自己也見著了。

    “吾等僅想得出三種對策。”

    “哪三種對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為隻要來請高僧法師加持祈禱、或辦神事法會,便能一掃家老大人心中晦氣。隻是,這法子應是用不得。”

    木島轉身背對百介,走到了庭院內的紫陽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來,豈不等同於承認詛咒之說為實?”

    “噢——”

    “此類法事若僅能隱密舉行,想必不會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對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詛咒之擾。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僅能說服家老大人,一切純屆大人一己之錯覺,木島說道:

    “不過,再如何使勁說服大人一切純屬錯覺,亦未見任何效果。不過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畢竟是知書達禮,這道理當然明白。遺憾的是,大人並不願接受如此勸說,否則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僅能選擇最後一個法子。經過一番商議——吾等決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後,並央請藩主殿下親令其墊居自宅療養,對外則封鎖此一消息,並派駐在下負責照料……”

    並予以監視之,木島說道:

    “樫村大人無親無故,因此生活瑣事均由在下負責打點。不過表麵上是如此,真正的職責其實是進行監視。大人他其實等同於受監禁。”

    “第三個法子就是將其監禁?”

    “除此之外,已是別無他法。若任家老大人這情況持續下去,遲早會走漏風聲。如今,我藩亟欲改善與幕府間的關係,故無論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騷亂再度發生。”

    雖應慎防臣民騷動再起——木島一臉悔恨地說道:

    “但事實上仍有流言傳出。眾藩士曾於城內目睹家老大人昏厥,畢竟眾口難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為痛心。如今,吾等終於得以團結於義景公麾下,齊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對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讓此事亂了吾等的陣腳——”

    木島揪下一片紫陽花葉說道:

    “在下對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屢以其為榜樣,盡忠職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對我藩之貢獻實難計量,亦是不爭之事實。隻不過……”

    木島使勁握緊手中的葉子說道:

    “隻不過,如今……大人已成為我藩之負擔,不再有任何價值。”

    “這——”

    未免太殘酷了。

    木島將捏得粉碎的葉子撒在庭院中,轉過頭來麵向百介說道: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過,時代已然改變,如此維持舊態之體製,已是來日無多。想必吾等武士僅憑腰間雙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為自己找尋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紀尚輕,願與吾等藩士議論將來,因此前途尚稱光明。隻是……”

    家老大人的作為,卻有阻撓我藩發展之虞。

    木島正視著百介說道:

    “如今,大人不時宣稱受亡魂詛咒,更動輒以自盡相逼,教吾等備感困擾。倘若我藩家老意義不明地切腹自盡,隻怕又讓坊間認為凶神詛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將家老大人監禁一途。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請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當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實非如此。實際上,吾等欲央請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該法師不出數月,便掌握了城下眾人——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於轉瞬間消弭了一場騷動。若無該位法師相助,那場天崩地裂的巨變將不過是個劫難,想必隻會教詛咒傳言益形泛濫。若是如此,如今我藩應已不複存在。”

    這話的確沒錯。

    同樣一件事,也可能導致完全相反的結果。

    “因此……”

    這就是力圖複興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擇。

    眾人選擇的並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國。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辦到,百介的確是幫不上任何忙。

    而百介也——

    為此備感羞愧,不知自己是為什麽上這兒來的。

    樫村的苦惱,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與樫村懇談,或許其心病便將不藥而愈。這是百介原本的盤算,這下看來不過是高估了自己。事實上,百介根本是什麽也辦不到。

    ——看來自己心裏根本沒有足夠的覺悟。

    噢,這可不成——木島結束了先前的話題說道:

    “在下隻顧在庭院中長談,竟忘了招呼千裏迢迢自江戶趕來的貴客入座——如此失禮,懇請多多包涵。山岡大人憂心我藩家老安泰遠道而來,請容在下……”

    致上由衷謝意,語畢,木島深深鞠了個躬。

    這下就帶山岡大人麵見家老大人——平身後,木島又繼續說道: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雖有家臣建議將其囚於座敷牢(注11)中,但已為藩主殿下所拒,堅稱豈有將我藩恩人囚於牢獄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來采視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見一般。”

    百介朝木島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真有棟小屋座落於庭院一隅。

    一拉開拉門——

    便看到樫村正坐於被褥之上。

    麵容明顯蒼老了許多。猶記六年前,這位年邁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樣。

    不過他如今的模樣,卻較當年更為衰老。這位原本個頭就矮小的老人,此時看來更是瘦弱不堪,不僅雙肩無力地下垂著,一頭白發更是變得益形斑白。

    “樫……樫村大人。”

    “噢,是山岡大人麽?真是久違了。”

    樫村鞠了個躬,但看來僅像是有氣無力地垂下了頭。

    退下罷,接著便向佇立於百介背後的木島吩咐道:

    “無須擔心,退下罷。”

    木島鞠躬退下,並闔上了拉門。

    “樫村大人——”

    百介一時說不出話來,僅能將額頭緊貼在楊榻米上行了個禮。

    “山岡大人請平身。據傳大人已以戲作享譽盛名,實屬可賀。”

    “大……大人過獎了。小弟絕稱不上享譽盛名,不過是拙作得以付梓成書罷了。”

    “即使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稱傲人。大人尚且年輕,往後想必是大有可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頭來。

    隻見樫村雖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岡大人前來造訪,實數老夫戚激之至。數年前承蒙大人相助,托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東雲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絕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養天年。”

    “這……:大爺太抬舉了。”

    “不不,事實正是如此——老夫堅信若無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無法克盡職守至今。畢竟欲振興本藩,仍有諸多障礙有待排解,也讓老夫這老糊塗多少還能起點用處。”

    大人的辛勞,小弟亦有耳聞,百介說道。

    “較之義景公所承受的勞苦,老夫的辛勞根本算不了什麽。藩主殿下為人正直、年輕有為,有幸得其繼任我藩主君,讓老夫與有榮焉。”

    “不過,貴藩今後仍須仰賴家老大人繼續輔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處。我藩未來之經營,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島等年輕人承擔。隻不過,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該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樫村緩緩伸出雙手掩麵。

    隻見他的指頭滿布皺紋、膚色暗沉,指關節也頗為腫脹。

    “人活得太久,好事、壞事都會經曆不少。過往的一切不分好壞,悉數累積在自己的腦海中。其中——若僅能憶及好事,則屬幸運;假使僅憶及壞事,便有如置身地獄。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壞兩方的回憶中做選擇。”

    樫村凝視著自己的指頭繼續說道:

    “遺忘並不代表消失。不過是將事情予以隱藏,圖個眼不見為淨罷了。若真能從此不再億及倒也還奸,但潛藏於記憶深處的壞事,就是會不時浮現腦海。山岡大人,這也是無可奈何。”

    老夫曾以這雙手斬殺一己愛妻。

    樫村以沉靜的口吻說道:

    “老夫沒能保護愛妻,甚至親手將其誅殺。”

    “但當時乃因——”

    要找什麽理由解釋都成,這位年邁的武士說道:

    “但任何解釋都不過是搪塞。對老夫而言,唯有這雙手上沾染的血腥方為真實。而老夫甚至連虎之進大人也沒能護及。”

    噢,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製止百介解釋。

    “虎之進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難逃。不,或許世上沒有任何人罪該一死,但接連犯下如此殘虐暴行者,終究得以死償命。或許一如該修行者所言,虎之進大人之惡行必得由己身負責,其一切行徑,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進大人最後所遭逢的,不過是應得之報應。隻不過——”

    到頭來,這終究是老夫的問題,樫村說道。

    “家老大人的問題——此言何解?”

    “虎之進大人至今仍不時鮮明地出現在老夫眼前。”

    百介聞言,嚇得縮起了身子。

    “您無須驚慌。虎之進大人已不存於人世,僅出現在老夫心中。不過是一己之悔恨、留戀化為有形苛責老夫,逼迫老夫檢討自己曾做了些什麽、還能做些什麽——”

    “但樫村大人畢生如此功勳彪炳……”

    “即使一輩子活得唯唯諾諾,活到如此歲數,想必確曾為藩國、領民略盡棉薄。不過老夫所指並非此等功績,而是——”

    若問老夫曾為自己積了什麽仁德,但其實是半點兒也沒有:這位年邁的武士說道:

    “身為一介武士,老夫舍棄一己之仁德,拋棄人倫手刃一己之妻,事後方才發現自己已鑄下大錯,故在萬般後悔中選擇人之倫常。無奈老夫立誓竭力守護的虎之進大人卻喻越倫常——並慘遭報應以死償命。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棄仁德,拋開守護虎之進大人之職誌重返武士之道,為我藩及領民盡忠職守。由於老夫曾兩度舍棄仁德,故如今所見之幻影……”

    實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說道。

    原來家老大人也明白這道理。

    木島所言果然不假。

    這下,百介已是無話可說。

    僅能啞口無言地呆望著年邁武士臉上一道道深邃的皺紋。

    [五]

    百介一籌莫展地回到了客棧。

    發現客棧中一片鬧哄哄的。

    向女侍打聽緣由,原來是天狗火又出現了。

    據說還有個挖金礦的人夫,上起火處看熱鬧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臉地說道:

    “那些家夥大多是粗人,不都是從各地來的無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一這麽附和,女侍便回答道:

    “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還是達摩,區區一介妖怪,竟膽敢猖狂生火。老子這下就去把那火給滅了,看它還敢不敢放肆——隻聽那家夥如此說完,便朝那頭去了。這下可是深夜子時,這種時候換作是我,可是連客棧大門也不敢出呀。客官說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問道。教他坐在門框上是無妨,但女侍卻壓根兒忘了奉上臉盆和手巾。若沒把雙腳洗幹淨,百介可是無法進門。

    據說那家夥也是打佐渡回來的呢,依舊將臉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說道:

    “結果,那東西還真的出現了。”

    “是天狗麽?”

    “應該就是天狗罷。就這麽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難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會是呢,女侍朝百介肩頭拍了一記說道:

    “據說,是個老當益壯的老頭子哩。”

    “老頭子?”

    是否真有這種東西?這下客棧掌櫃突然現身問道:

    “據說客官是個曾為搜集奇聞怪談遊曆諸國的戲作作家,想必對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請教,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說是天狗了麽?女侍說道:

    “絕不是個普通的老頭子罷,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個老頭子膽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櫃不也聽說過,那個打佐渡來的鄉巴佬吉兵衛,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還將水朝燒個不停的火上澆麽?”

    “還真是條漢子呀。”

    百介驚訝地問道:

    “那麽,請問後來如何了?”

    “客官猜怎麽著?那火竟然澆不熄。通常火不是澆了水就會熄的麽?”

    “是不是水太少了?”

    澆了滿滿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記說道。

    不可對客官無禮,掌櫃說道。

    “這火就是怎麽澆也澆不熄?”

    據說反而燒得更旺呢,掌櫃回答道:

    “這火不僅燒得更旺,據說甚至還像條蛇似的,直朝他燒去哩。”

    “像條蛇?”

    這怎麽可能?

    百介曾於昔日見識過同樣的光景。那是在——

    接下來,掌櫃繼續說道:

    “據說就連那位大膽豪傑,見狀也是落荒而逃哩——”

    此妖名曰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沒於木曾之深山,是一種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傳可能為山氣燃燒、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為天狗所為。”

    果然是天狗罷,女侍說道。

    “此物雖為妖火,但據傳並不至於加害於人。倘若於山中撞見,僅需將草履置於頭頂從旁逃離便可。但若不慎驚擾此妖,則不論上哪兒都會一路緊隨而來。”

    真是嚇人哪,一旁一個老婦說道。

    “總之,這老人火並不會做出任何害人之舉,隻是用水的確無法澆熄,若欲滅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類毛皮——亦即獸皮覆蓋其上,便能將之撲滅。在此火熄滅的同時,那老人幻想——亦將於轉瞬間煙消雲散。”

    哎呀,女侍嚇得高聲喊道:

    “即使不加害於人,也夠嚇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腳抹淨,漫不經心地回答道。這老人火的傳說絕非憑空杜撰,而是百介昔日從木曾聽來的。但雖非杜撰,百介並不認為這怪火就是老人火。

    這怪火——

    會不會是禦燈小右衛門起的?

    小右衛門在北林結束當年那樁差事後,便返回江戶,與又市一夥共同行動了幾回。百介也曾見識過他的身手幾回。小右衛門原為土佐山民,深諳駕馭特殊火藥之術,從擊毀折口嶽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種種絕技總能教人看得瞠目昨舌。

    ——難道真是小右衛門所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絲雀躍。

    小右衛門也曾隨同又市一夥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銷聲匿跡。

    如今小右衛門又有所行動——

    ——看來這夥人似乎又開始幹起什麽勾當了。

    倘若一切又是這夥人所設下的局——當然是保持沉默方為上策。

    不……若敦大家信以為真有妖怪出沒反而更好——這就是萬介昔口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陳述了那源自木曾的傳說。

    ——不知又是他……

    是否也來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或許是在麵見樫村後,發現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備感失望,如今隻好藉由這番想像強迫自己振作。但這下他已是心神不寧,坐立難安,就連吃起晚飯來也嚐不出什麽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後,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棧。

    ——倘若小右衛門真的回來了……

    或許已經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為止,小右衛門一度曾在北林領內結廬墊居,並靠雕製傀儡糊口。百介雖沒有造訪過那座茅廬,但曾從經營租書鋪的平八口中聽說過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約略知道那茅廬座落在什麽地方。

    那座茅廬——似乎就位於百介於夜泣岩屋見到死神,稍稍瞥見人間煉獄後,在九死一生中走過的那條獸道途中。

    穿過大街,越過了橋。經過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過稀稀落落的農舍,不出一刻鍾,便來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叢後,終於在山腳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廢的小茅廬。

    感覺屋中似乎無人。

    百介舉起燈籠,端詳起這座毛草屋頂的漆黑茅廬。

    走過去朝屋內窺探。門當然也沒掩上。

    將燈籠探進屋內一照——裏頭的景象在刹那間教百介為之震憾。

    隻見有大量傀儡頭戳在成束的幹草上,個個麵無表情、皸裂腐朽,屋內還設有一座怪異的祭壇,模樣與百介曾於土佐深山中見過的完全相同,上頭還留有一些幹枯的供品殘骸。屋頂上還懸有一條條繩子,繩上到處懸掛著破爛的碎紙,想必原本是禦幣罷。地板上則散落著些許鑿子、刷子等雕製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處飛散的塵埃讓眼前變得一片朦朧。六年的光陰,讓屋內四處堆滿了塵埃。

    ——看來人並沒有回來。

    此處依然是一座廢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陣喪氣——並朝後方退了幾步。

    不過原本也知道或許是這種結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說是失落與放心摻雜,在亟欲再度見到這夥人的同時,百介內心深處似乎也對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許僅是出於恐懼罷。

    就在百介原本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的當頭。

    突然有個東西抵向他的咽喉。

    還沒來得及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百介便教一股強勁的力量給拖倒在地上。

    燈籠也被拋向一旁,飛濺出點點火花。

    隻覺得頸子被人給勒得無法呼吸,直到聽見從竹林深處的黑暗中傳來的低沉嗓音,百介才發現自己的頸子正被一條繩子緊緊勒著。

    “想在這竹林中——扮傀儡麽?”

    來者將繩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衛門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聲大喊。

    “這位江戶的知名戲作作家,來到此地做什麽?”

    “這——小右衛門先生……”

    此時隻聽到咻的一聲,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搗住鬆綁後的頸子問道:

    “是小右衛門先生麽?”

    隻見一名男子從黑暗中現身。由於四下已無燈火,看起來不過是團黑影。

    “還在鍥而不舍地調查些什麽?你和咱們……”

    已經是毫無關係了,小右衛門說道。

    “的、的確……的確已是毫無關係。不過小弟仍想冒昧請教,小右衛門先生如今想做什麽?難道六年前仍有遺恨未了?”

    “你想問什麽?”

    “小右衛門先生是否還有什麽牽掛?”

    “這可由不得你打聽,小夥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滿臉的濃密胡須。細小而眼神銳利的雙眼。身穿鈴懸、引敷、結袈裟(注12)、頸子上掛著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頭巾,儼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樣。

    “即使說了你也不懂。”

    “小右衛門先生,小弟的確是個做不了覺悟的窩囊廢。不過……

    即使如此……

    這與老子何幹?小右衛門說道:

    “先生可別搞錯了,你是個大名鼎鼎的戲作作家,老子才是個貨真價實的窩囊廢。我這糟老頭既是個無宿人,還是個大魔頭,今後千萬別再與老子有任何牽扯,也別再到這種地方來了。還不快回去?”

    小右衛門以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眼神凝視著百介說道。

    ——看來是什麽道理也說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衛門也曾親身經曆過人間煉獄。

    小右衛門也曾為奸賊所害,導致未婚妻為主君所奪。不過,小右衛門選擇了一條與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斬殺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決然地舍棄武士之道脫藩,從此下野隱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潛。

    而命運這東西也的確離奇。

    小右衛門的未婚妻所產下的女兒——阿楓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產下的兒子——彈正景亙的手裏。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護的北林藩主義景公,亦即小鬆代誌郎丸,即為阿楓夫人之弟。

    “小右衛門先生——”

    小右衛門默默無語地凝視著百介的雙眼。

    “小弟了解了。今後——將不再過問諸位的事兒。不過,請容小弟請教最後一個問題。小右衛門先生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兒?”

    小右衛門轉頭背對百介。

    臉上的表情整個融入了背後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來做個了斷的。”

    “做個了斷——可是要找誰一決勝負?”

    “並非如此。這先生想必是無法了解。噢,不……”

    該說是不該了解,這年邁的大魔頭以悲壯的口吻說道:

    “老子將幹的事兒不僅是徒勞、消極,而且注定是個錯誤。但雖是個錯誤——此事還是非做不可。隻不過,人當真得活得積極?當真隻能幹有益的事兒?當真隻能幹對的事兒?”

    “這——”

    百介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右街門又再度轉身背對百介說道:

    “先生,這世上,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

    “無可奈何?”

    “沒錯,總有些無可奈何——活到這把年紀,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時日無多,因此非趁這回做個了斷不可。說來滑稽,老子畢生醉生夢死、活得如此窩囊,竟然到了這個關頭,才覺得自己活得真有那麽點兒意義。”

    “活得有意義?”

    沒錯,小右衛門說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拋開回憶,不免有所眷戀,任憑回憶蓄積,又教人備感沉重。但無論是棄是留,過往的一切均是無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這當頭,卻又想挽回些注定無法挽回的東西。不,也或許——”

    或許僅是希望自己能有這麽個念頭罷了,小右衛門說道:

    “雖然阿又嘲諷老子幼稚青澀,但這種難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時在老子心頭湧現。因此一切——注定將是徒然,老子想幹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兒,並非為了造福人世,亦非為了什麽大義名分,更不是為了累積財富,不過是衝著一個毫無意義的蠢念頭,因此——”

    話及至此,小右衛門便閉上了嘴,唯有雙眼仍緊盯著百介不放。

    永別了,他隻補上這麽一句。

    這下百介也束手無策,僅能目送著這大魔頭的背影,消逝於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獲樫村行方不明的通報。

    當時百介正在為返回江戶打點行囊。

    麵見了樫村,又見到了小右衛門,百介終於下定了決心。

    既然一切均已無法回頭,自己也幫不上任何忙了。

    今後唯有繼續聽人差遣撰寫戲作,竭盡所能地謙恭度日。

    目送小右衛門離去後,百介返回客棧,隔窗眺望折口嶽。當他望見了…上燃起的天狗禦燈——亦即老人火時,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衛門選擇了黑暗的那一頭,不,他僅能活在那一頭,反之……

    自己則活在這一頭。這意味這……

    百介對自己該身處何處終於有了自覺,也下了決心在自己該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過了一晚,百介的心境變得神清氣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遊遍北林領內,接著又悠悠哉哉地泡了個澡,準備於翌日一早踏上歸途。既然下了決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戶的窩。

    木島就在這時突然造訪。

    隻見他神情一片慌張。

    根據木島所言,據說在百介離去後,樫村的心情突然大為好轉。據說他打開了原本緊閉的拉門,神情也變得一片豁然開朗。晚飯時還罕見地表示要飲點兒酒,讓木島至為驚訝。

    接下來——據說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間木島一直在主屋內監視這小屋的動靜。待子時過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燈。

    “原本以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將醒得遲些,故在下也較平日晚點兒起身。雖然小廝與女仆一早便開始於活,卻無人發現情況有異。”

    “如此說來,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蹤的?”

    “這在下也下清楚。”

    木島臉色鐵青地緊抿著嘴唇,然後回答道:

    “在下送早飯過去時,由於感覺不到人已經起身,僅將飯菜置於門前便行告退,並未確認屋內狀況,萬萬料想不到大人或許已不在屋內。直到午時過後仍不見大人起身,這才前去探視。由於大人沒應門——”

    這才發現小屋內已是空無一人。

    在下須為此事負責,木島說道。

    但雖然這麽說,他或許認為倘若是百介的造訪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許能將責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島問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異狀?”

    “這——”

    百介完全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顯頹喪消沉?”

    “倒是沒有。大人的神態,與木島大爺所形容的沒有兩樣。”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見純屬幻覺。”

    “是麽——”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話。

    聞言,木島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謝告退。隻見大批小廝在客棧門外等候,想必接下來將於城內展開挨家挨戶的搜索罷。

    ——究竟上哪兒去了?

    繼續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納悶道。

    這也是無可奈何——

    樫村曾這麽說過。

    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

    小右衛門也曾這麽說過。

    小右衛門。

    天狗禦燈,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門外的折口嶽。

    除了較昏暗的天際更為漆黑的山影,幾乎什麽也瞧不見。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也是無可奈何?

    總有些無可奈何的時候?

    ——原來如此。

    這下終於明白了。

    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百介倉皇拋下分配妥當的行囊,飛也似的跑下階梯,也沒借個燈籠便匆匆跑出了客棧。樫村大人他——

    就在夜泣岩屋上。

    原來樫村是應了小右衛門的呼喚。

    那片火——就是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昨夜拉開拉門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見了那片火。

    在天守坍塌後,從城下的任何一處都望得見位於折口嶽山腹的夜泣岩屋。

    北林彈正景亙,乳名虎之進。看到在自己眼裏現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絕不可能毫無反應——看來這就是小右衛門打的算盤,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計劃有所行動。想必小右衛門一切都清楚。

    對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右衛門與樫村,可謂一陰一陽,互為表裏。

    目此,對於樫村的苦惱、樫村的哀愁,小右衛門必定是感同身受。

    百介對此完全無法了解。不,該說是根本不該了解。

    百介快步奔馳,越過了橋,穿過了大街。

    看來小右衛門在過去數年間,一直在觀察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護未婚妻之女阿楓公主的遺恨,如今其弟誌郎丸繼任藩主,為了避免重蹈覆轍,那家夥對此地的監視想必是更形嚴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自己還有個互為表裏的分身。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個不懂得該安然引退的糟老頭。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處。可見樫村認為自己錯過了讓人生閉幕的適當時機。

    或許正是因此,才導致其心神錯亂。

    小右衛門也表示,自己得做個了斷。

    此言指的不是與任何人一決勝負,而是單純地指自己得結束某件事兒。此事不僅徒勞、消極,而且注定是個錯誤。

    亦即——

    百介飛也似的奔馳著,越過了荒野,穿過了竹林,沿獸道跑向山上。

    朝與當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塊魔域。

    ——不成。

    ——這絕對不成。

    管他什麽表裏,管他什麽晝夜。

    這種了斷方式——絕對不成。

    四下什麽也看不見,甚至連天地上下都難辨。入夜後的山中暗得嚇人,如今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塊的另一頭跑。也不知足撞到還是絆到了什麽,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驚的夜鳥振翅飛起,夜獸亦應聲鑽動。

    天際下。

    隻見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仿佛有股看不見的力量將百介給拉了起來,繼續朝漆黑的岩山疾馳。

    此時,百介腳底的觸感有了變化,當奮力撐起撲倒在地的身子時,他的雙手感覺到堅硬岩石的感觸。

    完全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雖然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百介開始憑感覺攀爬起眼前這座看不見的岩山。

    爬著爬著。

    此時——

    雲散了。

    一道月光自天際射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頓時映入眼簾。

    此處正是失去了楚伐羅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見了兩個人影。

    “樫村大人——”

    才剛這麽一喊,百介腳底便踏了個空,在滑落三尺後,一隻腳嵌入了岩縫中。正欲掙脫,突然感到一陣劇痛。看來是扭傷腳踝了。

    幾塊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轟。

    突然間,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紅。老人火在此時燃起。火光映照出兩張蒼老的臉孔。

    樫村兵衛身上穿的就是當年那套喪服。而與其拔刀對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衛門。

    殘酷至極。

    殘酷至極。

    生如地獄。

    死亦如地獄。

    轟,一道道細長火舌應聲朝樫村竄去。樫村果敢拔刀,將之逐一揮散。但每揮一刀,就竄出更多火舌。

    “混帳——!”

    “死心罷,這小右衛門火可是揮不熄的。”

    喝,年邁武士高舉大刀怒喝一聲。

    咻,火舌頓時熄了。

    “竟然是你?”

    “這也是無可奈何。”

    隻見小右衛門雙臂大張,宛如欲迎接什麽似的。

    “懂了,受死罷。”

    樫村換手持刀,在短促地呐喊一聲後,筆直地朝小右衛門衝去。

    嗚。頓時傳來一聲呻吟。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衛門的胸膛。

    此時,小右衛門臉上是什麽表情……樫村臉上又是什麽表情……從百介身處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兩個人影迅速錯開。在接下來的一瞬間。小右衛門的刀也從樫村身上劃過。

    咚。兩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應聲倒地。

    “哇啊!”

    百介放聲呐喊,抽出嵌入岩縫內的腳爬向這座舞台。雙手緊抓著岩山。腳上的劇痛,痛得百介整個人為之清醒。這……這哪算什麽了斷?

    “小右衛門先生!樫村大人!”

    舞台上,隻見仰躺的樫村、以及俯臥的小右衛門兩具麵目全非的屍體。

    “為何非得……?”

    百介正欲朝兩人伸手,突然間……

    “碰不得。”

    一個嗓音響起。這嗓音聽來是——在舞台內側,一座巨石塔旁。

    “此乃天狗是也,萬萬碰不得。不過是——兩位逝去的天狗。”

    這嗓音是——一個熟悉的身影,霎時在百介腦海中浮現。

    那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掛著一隻偈箱的修行者。

    “又……又市先生。”

    是又市先生罷?百介高聲喊道,無奈剛才受傷的一隻腳就是不聽使喚,才往前跨了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

    “抱歉,先生認錯人了。”

    “噢?”

    現身於石塔旁的——

    是個頭戴垂掛黑布的黑鬥笠,身穿黑單衣、黑禱的男子。

    “小的與先生素昧平生,乃這兩位天狗之同族,名曰八咫烏(注14)。”

    語畢便快步走到小右衛門身旁,跪下身子說道:

    “這隻天狗可真是傻。生也是孤單一人,死也是孤單一人,是生是死本無任何不同——倘若不死無法閉幕,到死時再把幕拉上不就得了,即便找個對手同歸於盡、共赴黃泉,也無法把幕給拉上罷。”

    還真是固執呀。

    轟。

    突然間,小右衛門身上燃起一道火柱。

    “為、為何這麽做?”

    “不過是依其生前所托行事罷了。倒是這位先生您的腳似乎受了點傷,最好盡速離開此地。此事將被視為城代家老樫村兵衛於此魔域與一天狗一決勝負,為天狗禦燈所焚。”

    “這——但是……”

    八咫烏搖了搖頭。

    百介正欲趨前,突然又有隻冰冷纖瘦的手,一把握住了百介的手腕。

    “請止步。”

    “你是——”

    這瘦小的身影默默點了個頭。

    此人同樣穿著一身覆麵黑衣。

    “這就為先生紮塊木頭。再不快離開,小心被燒著!”

    黑影朝百介腳踝貼上一塊碎木,嫻熟地以布纏上。

    “能走麽?”

    “噢——”

    百介使勁站了起來。

    看到百介已能獨力起身,這黑影便走向八咫烏身旁。

    在兩人背後,小右衛門已為熊熊烈焰所吞噬。

    “還請先生珍重,吾等在此與先生永別。”

    八咫烏與黑影——不,毋寧說是兩隻天狗畢恭畢敬地相偕向百介鞠了個躬,接著他們又向烈焰中的小右衛門與樫村瞥了一眼,旋即邁步朝折口嶽山頂走去。熊熊火光將兩人的黑衣映照得極為鮮明。

    轟,又竄起一道巨大的火柱,裏頭大概埋藏了火藥罷。

    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紅。

    任憑百介再怎麽呼喊,嗓音也為烈焰燃燒聲所掩蓋。

    大火中傳出陣陣爆裂聲,百介高喊:

    “又市先生——”

    兩個黑影霎時止步。

    “不管先生如今是什麽身分,最後……最後能否請您姑且為這兩位逝去的傻天狗——略事、略事……”

    略事誦經超渡?

    百介說道。也不知是何故,雙眼已是淚如雨下。

    八咫烏頭也沒回。

    僅停下腳步說了一句:

    “禦行奉為——”

    這是山岡百介最後一次聽見又市的聲音。不過在步下折口嶽時,百介曾數度錯覺自己聽到了鈴聲。回到江產後,百介終生不再遠遊。至於理由為何,據說百介從未告知任何人。

    注1:連同頭尾一起烤的鯛魚,僅見於祭祀或祝賀時供應。

    注2:歌舞伎、淨琉璃中,以江戶時代當時的民間百態為背景的通俗故事。

    注3:“百”日文訓讀為せせ,“酸桃”則為すせせ。

    注4:日本古國名,位置相當於今京都府北部。

    注5:江戶幕府最高執政首長的職稱,為幕府直屬,通常為自俸祿二萬五千石以上的大名選出,編製為四至五名。

    注6:八大天狗之一,又名愛宕權現,別名榮術太郎。相傳於三千年前依帝釋天之命,帶領諸天狗前住日本弘揚佛法,定居於京都愛宕山,被譽為日本第一大天狗。

    注7:八大天狗之一,別名護法魔王尊,據傳法力高強,定居於京都府鞍馬山。在牛若丸與鞍馬天狗的傳說中,被指為教授源義經兵法武術的恩師。

    注8:八大天狗之一,定居於九州的英彥山。

    注9:遊走於山野之間的修行者。

    注10:信州為位於今長野縣之信濃國別名,遠州則為位於今靜岡縣西部之遠江國別名。

    注11:古時設於日式建築中,用於軟禁精神錯亂者等的和室牢房。

    注12:鈴懸為麻布外衣。引敷是多以鹿、免、狸、或熊皮為之的隨身攜帶式坐墊。結袈裟則為以繩子固定輪形細長布條而成的袈裟,又名下動袈裟。三者均為修行者穿著中常見的要件。

    注13:修行者所佩戴的念珠。呈劍形的串珠形狀類似算盤珠,象征不動明王手中斬斷欲望、憤怒、愚昧、煩惱的智慧之劍:

    注14:相傳於神武天皇自熊野發兵東征大和途中曾一度迷路,奉上天之命為大軍帶路的神鳥。一說源自中國神話中的金烏,在某些地方信仰中亦破視為嘴形與烏鴉神似的烏天狗。

    [主要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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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波の狸の話笠井新也鄉土研究社/昭和二年

    定本柳田國男集柳田國男築摩書房/昭和三十八年

    圖說庶民芸能·江戶の見世物古河三樹雄山閣/昭和四十五年

    人·他界·馬小島瓔禮編東京美術/平成三年

    狸上のとそ亡世界中村禎裏朝日新聞社/平成二年

    竹原春泉繪本百物語多田克己編國書刊行會/平成九年

    日本古典文學大係·謠曲集橫道萬裏雄他校注岩波書店/一九六〇年

    拷問刑罰史名和弓雄雄山閣/一九八七年

    新潮日本古典集成·謠曲集伊藤正義校注新潮社/一九八八年

    國史大辭典國史大辭典編集委員會編吉川弘文館/一九七九年

    江戶社會土彈左衛門中尾健次解放出版社/一九九二年

    異形ぃそた人ねょ塩見鮮一郎三一書房/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