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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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這幻境是朱祁鎮的。朱祁鎮本人卻不在其中。
薑煙的柿子穿過朱祁鎮,滾落在地上。
她見過白起指揮下的戰場,見過霸王在烏江邊上飲恨自刎,也見過馬踏匈奴的草原戰場。
可從來沒有一場仗讓她覺得內心怒火中燒。
那些無辜慘死的明軍,他們本不用如此。
還有曾追隨朱棣,經曆過靖難之役,遠征安南,將自唐後獨立四百餘年的交趾重新納入版圖的英國公張輔,本該是安享晚年的年紀,卻因為朱祁鎮,慘死亂兵中。
薑煙冷著臉,看著瓦剌的也先將朱祁鎮俘虜。
看著朱祁鎮穿著天子鎧甲,卻窩囊的蜷縮在瓦剌的營帳內。
看著孫太後和錢皇後送來的大批珍寶,隻為換回朱祁鎮。
也先得意的笑,在薑煙麵前久久不能停。
朱祁鎮沉默著,希冀大明可以將他帶回去,無數次安慰自己是大明皇帝。
大明皇帝!
身臨其境,薑煙恨不得提著朱祁鎮去外麵看看。
讓他看看,自他被俘虜後,瓦剌士氣大振,也先更是帶著他這個大明皇帝到宣府、大同這些地方,要求鎮守的兵將打開城門。
一路打到紫荊關,最後更是逼近京師。
這一路,瓦剌的大軍是如何摧毀大明百姓的家,如何將那些逃亡的百姓斬於馬下。
又是如何在大明的土地上燒殺劫掠!
天子守國門。
何等諷刺?
本該鎮守國門的天子卻成了敵人的俘虜。
薑煙看著那個蜷縮著,口中念念有詞,自信自己是帝王不會死的青年,氣得渾身哆嗦。
這一日。
從前日月山河的大明,籠罩著一層陰霾。
薑煙不願再看,這裏的一切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
這些瓦剌士兵的笑容,隻會讓薑煙想起那幾片被踏入泥中的布甲。
朱祁鎮的被俘,對大明的震動遠比薑煙所想的還要可怕。
朝堂中甚至有人以星象為由,主張南遷。
不少官員也連忙安排家中親屬南下避難。
整個北平看似風平浪靜,實際上早已是暗流湧動,人心惶惶。
幾十萬明軍打不過瓦剌兩萬,甚至輸了個死傷過半。
那不是一兩個人,而是十幾萬人!
十幾萬人死在了土木堡,英國公等人也都戰死。
這對從前在戰事上幾乎所向披靡的大明朝堂來說,是最慘烈,也最可怕的戰敗。
孫太後遠不如當年的太皇太後,與錢皇後婆媳隻對皇帝的安全憂心忡忡。
群臣無首,朝堂轟然間成了一盤散沙。
薑煙站在大殿門口。
從前井然有序的金鑾殿此刻也是亂糟糟的一團。
誰都有自己的念頭。
而那群考慮南遷的官員更是連如何南遷,人員如何安排都開始討論。
“南遷?”
於謙站在官員之中,突然轉身凝視著那群討論著該如何南遷的官員。
大概是他聲音洪亮又好聽,“南遷”兩個字說得滿是譏諷之味。
大殿陡然一靜。
就見於謙上前一步,對著那群人冷笑幾聲,搖著頭低喝道:“荒唐至極!”
“於謙,你這是什麽意思?”
“如今這情形,若是京師失守,到時候再南下如何來得及?難道要重蹈靖康覆轍?”
於謙掃視群臣,隻對眾人道:“你們隻看到靖康,難道瞧不見宋朝南渡後的結果嗎?大明的宗廟、皇陵都在北平。大明的根基在此,你們卻要南遷?放棄大明的社稷嗎?”
於謙手裏的笏板就差沒有指著麵前這群人的鼻子,罵他們居心不良。
“大明絕不南遷!”站在於謙身側的吏部尚書王直也開口。
“沒錯!絕不南遷!”
“打就打!當年能將他們打回草原,如今不求打出去,隻守衛京師還做不到不成?”
“沒錯!”
於謙的身後,站著朝堂中的主戰派。
皇帝被俘,國恥當頭。難道他們還要像過街老鼠一般離開嗎?
他們或許不能直接上場殺敵,卻也不是龜縮之輩。
薑煙看著對立的兩邊。
哪怕知道最後的結果,也難免心潮澎湃。
看到於謙站在人群最前,那身紅色的官袍灼灼刺目。
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日子,於謙帶一幹主戰派大臣,竭力撐起了大明的一片天空。
薑煙緩緩坐下,本來因為朱祁鎮氣得勻不過來的呼吸,反倒是在這吵鬧的金鑾殿平複下來。
於謙悄然走到薑煙身邊,學著她的動作一起坐在了門檻上,隨後還是有些不適應,站起身來。
“姑娘覺得這一幕很好?”於謙指著唇角的位置,顯然是在指薑煙嘴角的笑意。
“不好嗎?”薑煙看著解氣。
大明有朱祁鎮這樣的窩囊廢,也有於謙這般的忠骨能臣。
“可若是可以,我並不想說這番話。”於謙不遠再看著爭吵不休的朝堂,而是轉身離開。
薑煙不解,看看朝堂,趕忙跟上於謙的腳步。
這座皇宮,他似乎總不願久留。
離開了這裏,於謙才開口說話。
“我二十三歲中進士,踏入仕途。二十八歲隨先帝征討漢王。三十二歲受先帝看重,拔選為兵部右侍郎。”
“這些年,我去過江西,走過河南、山西。我見過百姓無數,知道為官不仁,下轄的百姓過得會有多苦。清楚農事重要,生活不易。我見過蒸蒸日上的大明……”
於謙轉身,看向跟著他的薑煙:“薑姑娘,你明白我為什麽寧願不想當這個力挽狂瀾的人嗎?”
見過最好的大明。
卻又讓他看見最不堪的大明。
看到四代君王的心血毀於一旦。
看到朝堂上竟然有人要放棄國祚,主張南遷。
“那些百姓,他們隻想好好的過日子。做巡撫的那些年,我做的那些不過是為官者該做的。可後來,王振害我,他們卻聯名上書。”
薑煙看到,於謙的眼睛紅了。
隨後,他抬手遮住眉眼,口中卻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問那個被俘虜的帝王:“為什麽要他們這般擔驚受怕的活著?”
“戰前我與鄺埜就勸過皇上不必親征。偏偏王振那等小人一說,皇上就聽了。鄺埜戰死,我得留著!留在京師!”
於謙放下手,快步走向在德勝門。
去往德勝門的這一路,薑煙追在後麵,卻好像看到了這短短幾個月時間,從中秋月圓的土木堡之變,到南遷爭議,將王振一族抄家,最後擁立郕王登基為帝。
之後,慘烈的北京保衛戰開始了。
於謙力排眾議,起用兵敗下獄的石亨,發動京城軍民去往通州取糧。
這五日,戰火紛飛。
整個京師都充斥著炮聲、□□的聲音、還有戰死的將士親友的悲戚。
直到第六天,也先占不到任何便宜,手中的朱祁鎮也早已成了一張廢牌,心不甘情不願的退兵,一路劫掠退出紫荊關。
於謙站在德勝門上,看著遠去的瓦剌軍隊,露出了這五天來第一個笑。
“贏了。”於謙抬頭看充斥著煙塵的天空,緩緩吐出一口氣。
可他的身邊,是不知何時倒下,早已沒了氣息的普通士兵。
他保住了國祚。
卻保不住這些人的命。
於謙疲憊的抬頭看薑煙,笑著笑著便沉默下來。
這場仗,原本是沒必要的。
若是當日太上皇肯接納他們的建議,不出兵親征,縱然有戰敗,卻也不至於如此慘烈。
京城尚且如此。
被瓦剌馬蹄踏過的地方又會如何?
於謙想都不敢想。
他靠著城牆緩緩坐下,雙手用力的搓了搓臉。
目光看著的方向,是皇宮。
盡管登位匆忙,如今的這位皇上雖沒有如先帝那般的雄心壯誌,卻也能當好一個守成之君。
於謙收拾疲憊,盡心輔佐。
“累嗎?”薑煙看著他日以繼夜的伏案桌前。
自保衛戰後五十二歲的於謙像是老了十歲。
起初他還會打理這些白發,讓自己顯得年輕一些。
可後來藏起白發的時間也沒有了。
他愈發蒼老。
“尚好。”於謙笑笑,眼中的確沒有疲憊。
“你後悔迎回朱祁鎮嗎?”薑煙坐在他對麵,周遭時間飛速流過,眼前的於謙也逐漸蒼老。
於謙搖頭:“那是先帝血脈,怎可留在瓦剌受辱?我受先帝器重,若非先帝不會有我今日。更何況,皇位已定,更該迎回太上皇。”
薑煙嗓子堵得慌,張嘴卻不知怎麽說。
皇位已定。
真的如此嗎?
被俘虜的朱祁鎮被困瓦剌一年後,回來了。
景泰帝將其困在南宮。
皇上和太上皇都在不安的環境中度過了七年。
這七年來,景泰帝也掙紮過。
九五之尊的位置,誰也不想就這麽放棄。
更何況,他既然已經坐上,若是再退下同樣會成為曾經的兄長,如今的太上皇的眼中刺。
如此,他不如將皇位留給自己的兒子。
可天不遂人願。
景泰帝唯一的兒子當上太子一年便去世。
不等他再做出任何準備,景泰帝也病了。
從前在保衛戰中,被於謙力排眾議起用的石亨,卻勾結曹吉祥、徐有貞等人,趁夜撞開南宮大門,迎出朱祁鎮。
太陽升起,可薑煙卻覺得長夜未明。
朱祁鎮複位當日便傳旨逮捕兵部尚書於謙。
複位第七日,於謙以謀逆罪被押往崇文門外處死。
正月二十三日的北平城,白霧濃得散不開。
薑煙隻看見白霧中,於謙一步步走過他熟悉的大街。
那家的布料,好看又實惠,老板做生意厲害,會多給些碎布做添頭。
那家的酒,老板暗中摻水,還以為大家喝不出來,難怪生意差得很。
可惜他不能再吃一碗陽春麵。
白霧被熱血染紅,大雪紛紛揚揚,覆蓋一腔熱誠忠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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