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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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見深說話的功夫,後麵已經下朝了。

    看著皇帝的儀仗走在前麵,兩人也就踱著步子在後麵遠遠的跟著。

    隻是很快,前麵的隊伍停下來。

    朱見深一怔,原本慢悠悠的步子突然加快,竟然小跑起來,一直衝到了隊伍的前麵。

    薑煙不明所以,趕忙跟上去。

    就見隊伍前方,豐腴的宮裝女子站在拐角處,花影交錯,露出一雙善睞明眸。

    “貞兒。”朱見深腳步一頓,看著前方的萬貞兒卻不敢走上前。

    反倒是幻境中的那個自己,快步迎上前。

    “那是萬貴妃?”薑煙走到朱見深身邊,猛地想起一件事。

    曆史上朱見深四十歲就去世了,而現在的朱見深看起來差不多就是這個年紀。

    再看他見到萬貴妃的模樣。

    薑煙意識到,在現代的時候不是朱見深因為口吃所以不說話,而是很有可能他正處於傷心時,不想說話。

    “對。”朱見深點頭,看著互相依偎的那兩個人,眼底卻流露出懷念羨慕之色。

    “其實她是個很好的人。”朱見深看著那兩人相攜離開,就是身後的儀仗也隻是遠遠跟著。

    朱見深回頭,問薑煙:“我在你家看過許多書,為何那些書上都說貞兒是個惡婦?荒唐至極!”

    薑煙扯了扯嘴角。

    其實她小時候也被電視劇中的萬貴妃形象誤導不淺,甚至可以說是國內編劇拿著野史大寫特寫,就差沒有把萬貞兒寫成明代妲己了。

    就連朱見深的形象也朝著昏庸的方向靠。

    如果說,朱元璋後期的剝皮萱草令人印象深刻,朱棣奪侄子皇位被後世念叨許多年。

    那朱見深和萬貞兒就是在這幾百年間被黑得最慘的兩個人。

    清朝修的明史,沒有采用明朝對這兩人更為嚴謹的史料記載,反倒是大量記錄野史。

    將一個老太監的話寫得活靈活現。

    萬貞兒也成了赫赫有名的“打胎隊隊長”。

    朱見深的政績被掩蓋在“藏匿皇宮中悄悄長大的朱佑樘傳奇”以及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西廠下。

    比起政績,世人好像更願意討論朱見深是不是有“戀母情結”,是不是幼年遭受過心理創傷,所以才對萬貞兒如此迷戀。

    卻鮮少有人知道,這位年輕的帝王曾經將大清的先祖,建州女真打到努爾哈赤崛起前,近百年的時間內都不敢在大明朝廷麵前挑釁。

    “我豈是那等昏庸之輩?他們將後宮想的也太幼稚了!”朱見深氣到搖頭歎氣,又說不出什麽難聽的話來。

    薑煙看著也很不是滋味。

    一個皇帝。

    他的政績不被人看到。

    卻隻將眼睛落在了他的後宮。

    這的確是一種侮辱。

    尤其是他在皇帝這個職位上做得還不錯的情況下。

    “其實現在已經有很多史學家在反駁這些了。隻是你也知道,比起嚴肅的政治,世人更願意用娛樂的方式去看一個皇帝的狼狽。”

    薑煙知道自己這話很刺耳,但這的確是朱見深與萬貞兒的故事在幾百年間不斷被添油加醋的原因之一。

    都說朱佑樘幼年可憐,朱見深的後宮被萬貴妃禍一手遮天。

    事實上,朱見深有十四個兒子,六個女兒。

    之後,朱見深不願意再說這個話題。

    隻是帶著薑煙一直往前走。

    這一年,朱見深登基,他想過將萬貞兒立為皇後,但麵對的卻是一片反對之聲。

    這一年,朱見深為於謙沉冤昭雪,召回於冕。

    也是這一年,廣西瑤族叛亂,朱見深派軍前去平亂。兩年後,瑤族大敗,大軍帶著部分瑤族俘虜回到京師。

    在這一群人中,有一個年幼的孩子,懵懂的跟隨族人而來。

    他叫汪直!

    ——

    朱見深的幻境裏,他會仔細給薑煙介紹繼位時的這些人。

    與薑煙所想的不同,朱見深其實非常會看人。

    他們站在金鑾殿前,朱見深會告訴薑煙,這位大人方才在朝堂上言之鑿鑿,實際上自己心裏也沒底。

    說那位大人看似正義凜然,其實私底下有收受賄賂,後來被揭發了。

    他記得這朝堂上的每個臣子,甚至能說出他們的許多私隱。

    究其原因,是朱見深繼位後,機緣巧合下成立西廠帶來的結果。

    “成祖當初設立東廠,原本是想要磨出一把刀,握在手中。隻是,或許成祖也未曾想到,這把刀有一日會架在朱家皇帝的脖子上。”

    朱見深坐在龍椅上,看著底下的薑煙,又覺得這個姿勢有些別扭,起身走下台階。

    幹脆坐在台階上,還示意薑煙也坐過來。

    “有王振為例,那些宦官又怎麽會停下對權利的渴望?誰都想要成為第二個王振。”

    薑煙對此是讚同的。

    有王振這樣權勢滔天的宦官在前,哪怕郕王攝政時期,將王振一族都被處死,王振黨羽中的馬順更是在朝堂上被群臣打死。

    可朱祁鎮複位後,荒唐為王振祭奠招魂不說,還為他設立旌忠祠。

    這簡直是給了東廠的太監們一個立在前麵的“好榜樣”。

    所以,在朱見深繼位後,還會有太監勾結妖道李子龍,讓李子龍出入內宮。

    這麽大的隱患,朱見深怎麽可能沒有反應?

    西廠,應運而生。

    “東廠是一把不聽話的刀,錦衣衛與東廠之間關係微妙。他們既然不忠於我,不乖乖做一把帝王的刀。那我就自己磨一把!”

    朱見深站起身,大步走出金鑾殿。

    薑煙坐在後麵,看著他一如老朱家寬闊魁梧的背影,步步走得鏗鏘有力。

    大概正是因為幼年見過了宮人的善變,朱見深其實並不似他表現出來的那麽文弱。

    相反,他極有血性。

    對權利的掌握,也因為幼年的經曆,不肯漏出分毫。

    薑煙看著朱見深站在大殿外,身形單薄瘦弱的十幾歲少年跪在他身前。

    少年眉眼桀驁,麵上還帶著孩子稚氣。

    穿著最樸素的常服,領命出宮,成為皇帝的耳目。

    少年以皇命,迅速擴張勢力。

    隻短短幾月,西廠的風頭都將東廠和錦衣衛蓋住。不僅如此,頭一個成為西廠祭刀對象的,便是在前朝德高望重,曾為托孤重臣的楊榮大人的孫子和曾孫。

    朱見深就這麽看著。

    看著自己培養出的一把刀,將原本不受他控製的朝堂水攪渾。

    薑煙有的時候很不懂這些皇帝。

    帝王心術,就像是天底下最難以揣測的心思。

    不過五月,少年率領西廠四處抄沒官員,引得朝堂官員震怒,但也的確查出了不少貪汙受賄的案例。

    “你不怕西廠也變成威脅自己的一把刀嗎?”薑煙不解。

    已經有東廠作為前車之鑒,朱見深就不怕自己玩脫了?

    朱見深看了薑煙一眼,取出一支玉簪。

    簪子一頭是芙蓉花,水頭極好,漂亮得像是一汪水凝成的芙蓉。

    朱見深用一根手指托著玉簪。

    玉簪左右兩邊輕輕晃動,但在他的動作下卻逐漸趨於穩定。

    哪邊上,哪邊下,都在他的掌控中。

    “東廠根基深厚,又有先例。想要鏟除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我就再培養出西廠,有了權勢爭奪,東廠的目光會放在西廠身上,沒心思再去想其他的事情。而西廠的汪直,他是瑤族俘虜,毫無根基,隻能依附於我。”

    西廠牽製東廠和錦衣衛。

    朱見深又在西廠被群臣攻訐的時候順勢撤除,一個月之後再複立西廠。

    一個月的時間,汪直會想清楚自己擁有這些權利,倚靠的是誰。

    在這次平衡中被舍棄的,是曾經也被朱見深重用的少保商輅。

    “商輅是個好臣子。”朱見深道:“隻是現在我需要的是耳目。水渾了,有些我看不清的東西才會浮上頭來。”

    薑煙看著朱見深在朝堂算不得是遊刃有餘,但他將自己所能做到的,已經做到極致。

    盡管後世再怎麽說他偏信汪直,可汪直除了在查案的時候無所顧忌之外,在軍事上卻是非常有天賦。

    事實上,在成立西廠一年後,汪直活動更多的地方並不是在京師,而是在大同。

    從十幾歲的少年,到二十出頭。

    汪直在大同的這些年,明軍連連打勝。

    早期的丁亥之役,打得建州女真苟延殘喘,之後的汪直作為監軍,在成化十五年又打得建州女真徹底沒了動作。

    在大同,汪直大敗蒙古。

    戰場和朝堂在薑煙的眼中轉換。

    有嗬氣成冰的邊境上,將士們奮勇殺敵。

    也有朝堂上,波雲詭譎的臣子中,朱見深維持著派別平衡。

    時間很快到了成化二十三年的正月。

    這段時間裏,大明有流民、有災禍、有盛寵之名傳入民間的貴妃、有一手遮天的宦官、有忠君諂媚交融的朝堂。

    這位帝王也步入知天命的年紀。

    紫禁城的冬天,飄著雪。

    白雪朱牆,探出牆頭的梅花被冰晶包裹。

    那位盛寵的貴妃,去世了。

    朱見深輟朝七日,看著躺在棺木中毫無聲息的女人,久久不能言語。

    薑煙對於萬貴妃的印象,還留在那雙花影間的善睞明眸中。

    這個女人其實沒有特別漂亮。

    但她始終是朱見深心中的那朵芙蓉花。

    朱見深緩步上前,從懷中取出那支芙蓉花玉簪,動作輕柔的戴在貴妃發間。

    “總是好奇我為什麽這般寵愛她。”

    朱見深輕笑,看著眼前熟悉的麵容,道:“我與她,是患難夫妻。”

    “父皇在土木堡被俘,叔叔登位。哪怕我還是太子,日子也不好過。更何況,後來我還被廢了。叔叔沒有要苛待我的意思,可這皇宮裏最不缺的就是心思玲瓏的人。”

    朱見深靠在棺木邊,仿佛萬貞兒還在他的身邊。

    “要讓一個日子不好過的方法太多了。缺衣少食,隻說自己忙得忘記了,稍後補上。再假惺惺的責罰兩個太監宮女,這件事情便抹平過去。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我就這麽看了幾年。那幾年,隻有她陪在我身邊。”

    那段日子,太難熬了。

    如果不是萬貞兒,他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

    “有她在我身邊,我就很安心。”朱見深抬眸,看向薑煙:“你知道這樣的感覺嗎?這個世上,隻有她是你最信任的,她活著,你才覺得這片天地是溫暖的。她不在,縱然炎炎夏日,也仿佛數九寒冬。”

    “後來,我當了皇帝。我想讓她成為我的妻子。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她可以做我的妻子。所有人反對。”

    “我等啊等,等到我們第一個孩子出生。我高興極了。不光是因為我有了孩子,也因為我終於有一個理由可以給她我想給的一切。皇後之位不行,那便做貴妃。她是我的枕邊人,心中人,她陪我吃了太多苦,受過太多刁難。從前,是她護著我。如今,我也想護著她。”

    朱見深拿起桌邊的酒,一口一口的喝著。

    望著薑煙的時候,突然笑了:“你知道我在幻境中可以再見到她,有多高興嗎?”

    “若是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一刻不離的照顧我們的孩子。這樣,貞兒不會傷心。我也不會讓她一直傷心。”

    薑煙聽著朱見深的剖白,也被感染得有些鼻腔發酸。

    同樣是帝王與寵妃,世上的人都去歌頌長恨歌,卻對朱見深和萬貴妃滿是揶揄調笑。

    隻因為年齡,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好像成了滑稽的代名詞。

    朱見深喝得酩酊大醉,看著長明燈。

    燈火中,他看見了貞兒。

    他舉起酒壺,對著燈火輕聲道:“你慢些走,等等我。”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萬貴妃去世。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朱見深去世。

    薑煙看著紫禁城的大雪被烈陽消融,看著曾經發生在這座皇宮中的愛侶在幽冥中再次重逢。

    朱見深或許不是最好的皇帝,可他接手的王朝早已不是那個煊赫的大明。

    於謙和景泰帝縱然力挽狂瀾,隻是大明這艘大船上早已出現殘破跡象。

    他像是個修補匠,修補君臣關係,修補邊境軍心,修補各地流民災情引起的動亂,修補著大明。

    可到最後,他其實一點都不眷戀這個王朝。

    義無反顧的奔向曾經與他患難與共的女人。

    薑煙看著紅梅掉落,陽光灑滿大地,朱牆依舊,隻是故人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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