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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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還未好,王守仁便啟程前往貴州龍場。
這一路,同樣走得艱險。
1506年的貴州,遠不是薑煙熟悉的那個多彩貴州。
這個時候的貴州山林眾多,說是蠻荒之地也不為過。
龍場那個地方,更是偏僻中的偏僻。
王家家境不錯,加上王華中了狀元之後官運亨通。
王守仁是個十足的富家公子出身。
盡管他年少時也曾獨自去過居庸關,走過許多地方,可遊玩的心情和貶謫是完全不同的。
更不要說,這一路還遇到了劉瑾的追殺。
若非途中見過父親,知道父親沒有怪責他,甚至十分支持他的做法,王守仁可能也撐不到龍場。
薑煙看著父子倆告別。
一個頭發花白,背脊卻猶如青竹,寧折不彎。
一個滿身狼狽,雙眼盡是迷茫,卻還不忘雙手朝著父親作揖道別。
之後,一個南下南京,一個前往西南龍場。
去龍場的這一路,哪怕薑煙清楚自己不會被這裏的蛇蟲觸碰到,依然被嚇得不行。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若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
這一路,薑煙就這麽靜靜的跟在王守仁身後,挺著他低聲吟誦,每一個字都仿佛是他的動力。
隻是,薑煙也看到了王守仁一日比一日消沉。
十幾載苦讀,一朝入官場,這幾年來順風順水。
如今卻栽了一個大跟頭。
哪怕周圍人都告訴他,你做的沒錯,你是對的。
可王守仁還是想不通,既然是對的,為什麽會是這個結果
一路走到龍場。
看到荒涼偏僻的龍場,王守仁背著行李,這一身哪裏還有從前進士大人,富家公子的模樣
嘴唇幹得起皮,眼神疲憊,臉色也很不好看。
“龍場”
王守仁看著眼前的一切,突然輕笑,隨後整個人像是沒力氣,倒在荒草地裏。
“陽明先生”薑煙嚇了一跳,趕忙上前,卻見他周身雖然還是剛才那樣的狼狽,可眼睛卻比最初要有神多了。
“你看”王守仁指著頭頂的天。
天空碧藍如洗,雲絮飄過,偶爾還能見到幾隻飛鳥掠過天際。
薑煙坐在旁邊抬頭看。
就聽王守仁說“從前我所見,不過方寸天空。哪怕從前走過萬水千山,可我從未認真的看過這片天地。”
薑煙盤腿坐著,看見周圍的幻境發生變化。
荒草變成砂石,頭頂的天空在一寸寸減少,縮成隻有方寸大小。
他們也從曠野中出現在幽暗的山洞裏。
洞口處,有王守仁在龍場的每一日。
盡管被貶到龍場之初,看到這裏近乎未開化的龍場環境,王守仁沮喪過,但很快又振作起來。
他根據當地風俗教化百姓,真真切切的融入到了龍場的百姓生活中去。
與他年少時遊曆不同。
那些地方,王守仁是路過,他永遠都隻是那裏的過客。
龍場,他從過客變成這裏的人。
看到王守仁的何陋軒,一座簡陋的小茅屋。
入朝為官的王守仁,剛正不阿。
貶謫至龍場的王守仁,同樣剛正,隻是在這之外,又多了幾分韌勁。
在何陋軒中,薑煙看到他處理了每日的工作後,還不忘看書,看到入迷的時候,連衣服上落了蟲子也不在意。
他走過周圍的每一處,看著青山綠水,天空寬廣。
那顆心也好似在這一刻徹底放鬆下來。
薑煙靠著大石,抱膝坐下。
龍場對別人來說,是最困苦的地方。
可能有些人甚至寧願傾家蕩產,也要調離這個地方。
王守仁卻在這裏逍遙自在。
為官七載,他沒有忘記自己幼年曾說過的話。
人生讀書不是隻為了科舉。
讀書,是為了明理。
而他,想要在明理之上,做聖賢。
“烏雲遮日,可不代表太陽不在。”
“風吹幡動,是幡動,也是心動。”
“縱然一葉遮目,也不代表天地不在。”
薑煙仿佛聽到王守仁的聲音,猛地起身回頭。
洞窟內,王守仁盤腿坐在其中,長須輕輕飄動。
明明洞窟還是幽暗,可薑煙卻覺得這幽暗的洞窟內,王守仁仿佛成了唯一的光明。
他睜開眼睛。
雙眼中不再有不甘,也沒有迷茫,沉靜得恍若深不可測的大海,容納世間的一切。
“年輕時候,我對著竹子枯坐。以為可以從竹子的身上看到理。如今才徹底明白,理一直都在。我看竹子的時候它在,我不看的時候也在。是我的心,讓我去看了竹子。”
“天下事不會一成不變。我想,便去做。我知,便去行。行之所致,便照所知。”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薑煙看著王守仁,天空仿佛有一道驚雷帶著閃電劃破,在漆黑的夜裏,光明驟現。
眼前這一切,薑煙隻覺得玄妙奧然。
她或許一輩子也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有一點薑煙可以確定。
就算不明白,但她本身在許多事情的抉擇行動的時候,就已經是他的踐行者。
在這個被四書五經教條一般框起來的世界裏。
王守仁在貴州天地中與旁人講的那一句“知行合一”,猶如平靜無波的池水中被投入了巨石。
水花四濺,漣漪由龍場這個洞窟中泛開,一圈,又一圈
幽暗的天空陰雲滾滾,隻是從雲間泄下一道光,給了大明一道絢爛多姿,又格外與眾不同的光。
沒有呐喊,沒有歡呼。
隻有在洞窟中靜坐的王守仁,他徐徐聲音訴說,落入那些學子的耳中,也落入那些在同僚的心間。
薑煙屏住呼吸,以為王守仁的“悟道”就要這麽結束。
可須臾間,山洞又化作鄱陽湖上的水戰。
他變得更為蒼老,但那雙眼睛也愈發平靜。
周圍箭矢密布入網,火光四起,還能聽見火器的劇烈聲音。
鄱陽湖上,他還是那副文官的模樣,可臉上的悍勇卻絲毫不低於身邊的武將。
這些年,劉瑾死了,王守仁走出貴州龍場。
他剿盜匪,威名震懾贛鄱大地。
他終究是做到了少年時期所想,為國效力。
南昌寧王叛亂,王守仁設計誘敵離開,再帶人直搗老巢。
寧王上當,再回來的時候,與王守仁在鄱陽湖水戰三日,最終戰敗。
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次功成名就。
可王守仁卻在寧王府裏知道了另外一個人。
“寧王妃”王守仁在監牢裏見到了被關起來的寧王。
寧王文韜武略,底下人唯恐他會逃跑,手腳都戴上了鐐銬。
朱家子弟,縱然戰敗,這位寧王也從未低過他高傲的頭顱。
寧王一係與皇帝之間的恩怨,早已不是一兩日。
就算是叛亂,寧王也從不覺得自己有錯。
真要細究,也隻是他技不如人,落入這讀書人的手中。
可聽王守仁說起了王妃,寧王的眼神動了動。
王守仁自然的坐在監牢外,苦笑“寧王妃的父親曾是我的老師,我雖未見過這位師妹,卻聽師父提起過,她是極有才學的。”
寧王抬眸,看著贏了自己的王守仁,冷嘲道“你到底想說什麽攀關係攀到本王的頭上來了你這腦子也不警醒嘛若有這樣的關係,你以為你那位皇帝會心裏舒服”
“王妃投江了。”王守仁靜靜道。
薑煙就站在旁邊,看著原本還滿臉桀驁的寧王收起所有表情,目光動了動,最後竟然匍匐在地上痛哭起來。
“我該聽她的。也不至送了她的命。我該聽她的”
方才還不可一世的男人,在得知妻子死訊後,仿佛所有鎧甲都驟然破碎。
潮濕陰暗的監牢裏,隻剩下一個心碎哭泣的男人。
他沒了自己的宏圖霸業,沒了王爺的身份。
也沒有了妻子。
薑煙倒是聽說過這位寧王妃。
寧王妃是婁諒的女兒,飽讀詩書,還習得一手好字。
寧王叛亂之前,王妃還曾寫詩勸過他。
隻是寧王不聽。
失敗後,寧王妃跳入贛江自盡。
傳說,寧王妃的屍體不僅沒有順水而下。相反,還逆流而上回到南昌地段。
王守仁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再想到他這些年遇到的那些匪徒。
無言起身,走出監牢。
看著外麵灼熱的陽光,對跟過來的薑煙說“看啊,誰的心裏其實都有這樣的一輪明日。”
魚肉百姓,企圖造反的寧王。
為非作歹,禍害鄉裏的土匪。
他們心裏都有一輪明日。
這輪明日,是良知。
“先生,您做到聖人了嗎”薑煙看著陽光下的王守仁,明明他們隻是一個在長廊外,一個在長廊內,卻仿佛已經身處兩個世界。
幼年的王守仁就說過,他要做聖賢。
如今,是聖賢了嗎
王守仁搖搖頭,又點點頭,雙手伸出,仿佛感受著陽光。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之後,人人皆可成聖賢。”
王守仁看著薑煙,朝她遙遙一拜“我亦行在路中。”
薑煙連忙回禮,再抬頭的時候,王守仁已經不在。
黑暗中,她看到無數人。
他們有的人讀了先生的著作,有人沒有讀。他們在這個世上忙忙碌碌,為一日三餐,為心中理想。
他們做的說的,好像沒提王陽明先生,又事事句句在提。
薑煙朝著混沌的虛空再次一拜。
這一拜,拜的是被豐富的中國人精神家園,拜得是在這片土地運行千年,依然充滿活力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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