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生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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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大二年568年
    六月十
    郢州城
    夏日,連綿的大雨,已將郢州城外空氣中最後一絲血腥氣味都洗滌幹
    若不是東南野地裏,那些多出來的新鮮墳塋還在提醒,恐怕活著的人們中,將沒有人會再想起,兩個月前,發生在這裏的那場決定了西梁命運的戰
    戰爭,對於活在郢州的普通人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麽呢?
    是大量軍士進城之後暴漲的物價?還是在那之後城外匯聚的商旅?
    是大戰之後城北碼頭發送的靈柩?還是黃鵠磯上黃鶴樓中多出的那一位皇帝?
    許繕不是郢州人,他沒辦法回答這些問
    他隻是陳國太醫院針灸科的一名普通醫者,往昔在建康時,他的唯一特異之處,或許便是他那太醫院正許智藏族侄的身
    身份這東西,有時能限製一個人,有時又能成就一個
    許繕不在乎這些,他隻想做個能救人的醫者,僅此而
    隻是建康的貴人們,害怕針灸,那種害怕的濃度,就和眼下這些受了他針灸的郢州百姓,歡喜的濃度,一樣的
    貴人們總是有許多藥石可用的,他們需要的,是能為他們試藥的人,而百姓總是沒有什麽藥石可用的,他們需要的,是能為他們祝福的
    許繕有些羨慕地看向身側祝由科的同僚,前來受診的百姓們喜歡這種念咒式的治療勝過喜歡針灸,更勝過喜歡方
    他們就在這樣一種神秘的祝福之中,領受著來自黃鶴樓中的那個,每年從他們每個人身上拿走八百文財富的皇帝的恩
    是的,今日的郢州城南,持續了數日的太醫院義診,還在持
    盡管這些來自建康的醫者們,說著病患們半懂不懂的吳地方言,盡管這些病患們或許看完病後等不到回鄉,便要因為那些並無效用的醫治死在當
    但那又如何呢?隻是所有人都不想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想象力範圍之內,努力的求活罷
    許繕有時覺得自己和這些病患一樣,有時又覺得自己與這些病患不
    他至少還能救人,而他們連自救都做不
    他嫻熟地從身前老者粗糙黝黑的皮膚之上拔出銀針,有些愜意地領受著來自老者的祝
    他是個俗
    隻是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城牆西麵的黃鶴樓
    他總是喜歡思考,他總是想
    天子,究竟想要做天下最大的醫者,還是想要做天下最大的屠夫呢?
    可他的詰問,畢竟沒有那種能夠穿越人心的威
    此刻的黃鶴樓中,又是一場決定許多人生死的會麵,在同往常一樣展
    階下,南周使者蘇威,正向安坐北麵的陳伯宗叩拜作
    “臣西國懷道縣公、儀同三司、駙馬都尉蘇威,見過東朝天”
    禦座之上,陳伯宗掃過蘇威與其身後所立副使楊素的麵
    今時今日,這兩位名留後世的隋朝重臣,都還隻是二十許歲的少年
    免了二人的禮數,他出聲詢
    “朕觀蘇卿所上國書,言周主欲認朕做叔,自以為侄,令我朝與周約為叔侄之”
    “不知周主今時,年歲幾何?”
    蘇威受此垂問,麵有難色,卻不能不答,他
    “我主,故章皇帝之嫡長也,現今春秋三十有”
    “陛下,年齒雖不及我君,然仁行五海,德布四方,實中土受命之君也,正宜為”
    陳伯宗未置可否,隻問
    “蘇卿既言朕受命中土,何不勸周主納土來獻,朕雖德薄,王公之位,必不吝”
    蘇威正欲挺身相辯,其身後的副使、賓部中大夫楊素卻已搶先出列言
    “臣聞天子娶齊氏女,與鄴中高氏約為翁”
    “又聞古者,天下正朔,皆在中原,夏商周漢,莫不如”
    “高氏既據天下正朔之區,又為陛下翁丈之重,陛下能舉南國之土而納之否?”
    “臣以是言,禮義尊卑之高下,天命授受之多少,不過較以兵馬糧甲之眾寡”
    “陛下若能北並河、洛,西舉關、隴,集天下壯麗之兵,聚九州雄傑之士,臣等豈敢據一隅而抗之乎?”
    “陛下若謂東軍取巴蜀如探囊,自來取之,然陛下慮長安、鄴城能坐視乎?”
    “若北麵聯兵而至,陛下以南天之地,寡少之民,自詡能抗其鋒銳否?”
    “臣恐陛下初雖克取巴蜀之地,而終必盡喪江北之土”
    “故臣為陛下計之,不若但存我主,兩國親好,我則歲歲供奉,使東朝歲歲錢穀不”
    “如此,則陛下雖不得巴蜀之地,而巴蜀之財已盡入府庫也,不亦益乎?”
    “如此,則陛下可無憂西顧,而盡集兵甲於東麵與高氏爭天下,不亦善乎?”
    楊素的言語充滿了青年人式的現實主義,言雖露骨,而並無虛辭,如此言語在朝廷宿老看來或許幾近輕慢,卻令陳伯宗生起了幾分愛才之
    陳伯宗於是
    “群臣皆言,西蜀無人,勸朕挾大勝之威,進而討”
    “今日觀卿之言,朕知蜀中非無人”
    “卿言既誠,朕亦以誠言答”
    “周主若欲與我聯合,兩國必取巫山為界,黔中、牂牁之地,必以本朝為”
    “而今陳強周弱,成都若欲自存,但上叔侄之號,有何益也?”
    “必令你主每歲供奉不下五千萬錢,而兩國置榷場於邊境,以十一之賦,稅往來商”
    “周君若願從此約,陳、周縱無叔侄之號,而聯合之事,必”
    “二卿之才,朕亦愛之,卿等可以朕今日之言還報成”
    “若成都不允,兵戈一起,卿等自可東向來”
    “此番荊襄用兵甚速,我府庫之積,尤支十萬之士,入蜀半歲,請周主自慮能相抗否?”
    蘇、楊二人與宇文護一門關係匪淺,自不可能被陳伯宗那幾分不輕不重的招攬之意所打
    倒是陳伯宗的攻蜀之迫與聯合之約,令他二人生出許多遐
    巴蜀之地,民不過一百六十萬,兵不過數萬,絕不可能在北周與陳國的兩路夾攻之下幸
    南周與北周的矛盾不可調和,欲要自存,必須尋求陳國的支持或至少是不幹
    而陳伯宗開出的聯合條件,雖然會令南周吃上不小的虧,卻又恰好是目前的南周可以接受
    割地劃界之事自不必多議,陳國想要的不過是些南周目前沒有控製的偏遠貧瘠之
    便是那索要的歲貢,也正好就在南周的承受範圍之內,巴蜀一地,若隻養六萬常備兵,刨去養官之費,其地一年折錢十億左右的財政收入,恰能剩個一億左
    這般情形之下,五千萬的歲貢,與南周的存亡之事相較,倒似是輕於鴻毛
    這般想來,陳國君臣對處置南周恐是早有謀劃,這個方案,倒真是將南周上下的利益權衡吃得死死的
    隻是二人此行雖是特使,於此等要事卻無決定之權,仍須還報成都,再做計
    是故,二人再同陳伯宗對答數輪,便引身而退
    目視著二人遠去的背影,陳伯宗將一枚南周新貢的涪陵荔枝放入口
    唇齒一動,便是滿口生
    倚著欄杆,陳伯宗的目光定在了城南為太醫義診搭起的棚屋之
    在那裏,問診的百姓,還是同數日之前一般眾
    再抬眼而望,卻是遠處的墳塋映入了他的眸
    那裏埋葬著的,有江南之人,有關中之人,他們生前曾是敵手,死後卻都藏在一區,所異的,不過是江南的勝卒有棺木存身,關中的敗兵隻能以席裹身罷
    良久,將口中那嚼了不知幾回的果肉咽下,陳伯宗終於開口向身側侍立著的虞世基言
    “虞卿,朕欲不戰而屈巴蜀之兵,其事可乎?”
    虞世基聞言隻是有些出神,離都三月,從侍天子身側愈久,他卻是愈不明白眼前這位天子
    他確實與這個時代的貴人們有些不
    他似乎總是在把那些寫在戶籍與軍功賬冊上的數字,當成實在的
    說實話,現今那些奏承文書上的數字看得多了,便是虞世基也有些分不清他們是活人還是數字
    於是似是過了半晌,虞世基才終於
    “陛下敬天愛民,其事必”
    陳伯宗聽罷,隻是淡淡
    “固願如”
    他又
    “君者,其殺民者眾乎?其生民者眾乎?”
    虞世基應
    “天下亂,君則以殺止殺,天下治,君則以生止”
    “而生殺之數,其事在人也,此所謂事在人”
    陳伯宗豁然笑
    “虞卿之言是”
    “朕欲南行,會黔中、嶺南之俚酋於長沙,收權柄於朝廷,其中陰誌不服者則盡除之,卿以為可乎?”
    虞世基
    “此以殺止殺之道也,今時至尊威服荊襄,正宜布威南土,以去蠻夷割據之”
    陳伯宗用手指輕敲了敲欄杆,終於
    “善,朕將南行”
    ————
    光大二年568年
    六月十
    陳帝陳伯宗會南周使者於郢州,議劃界、貢賦等事,周使請還報成都問其事,從
    六月十
    詔陳師西上,略秭歸、施州今恩施)等處,至巫
    複詔黔中、嶺南蠻俚首領北來長沙,為天子複荊襄
    六月十
    南周陸騰大破北周尉遲迥於劍閣,斬獲以萬計,尉遲迥引殘眾歸漢中,陸騰還據利
    初,陸騰與尉遲迥戰於利州,接戰即大敗,潰兵百餘裏,又使人獻假首,示北周陸騰已死,劍閣空
    尉遲迥猶未盡信,引兵緩行,過關隘數重,果見無兵,始進大
    陸騰早選麾下矯健之士,伏於山穀,尉遲迥既進,沿途數處險要俱為陸騰所斷,
    北兵於是大恐,陸騰縱兵擊之,北兵遂敗,器械棄於山穀,而投深澗死者,不計其
    六月十
    陳帝陳伯宗發府庫錢三億,恤伐周將士死國事
    六月十
    信州蠻附南周,巴蜀之地盡入南周之
    六月二十
    黔中蠻來附,詔以其地置黔州,並新置貴陽縣為其治
    六月二十
    陳帝陳伯宗率水陸軍二萬,逆江入湘,由郢州至長
    六月二十
    北周主宇文邕詔暫罷征南周事,以尉遲迥為梁州總管,鎮漢中,以備南周北
    六月二十
    南周再遣使,為約合之議,帝從
    自是,陳、周約為叔、侄之國,而南周每歲貢絹帛等物折錢六千萬於陳,稱為歲
    七月初
    齊上皇高湛大集群臣於鄴中,議再伐北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