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十四年，辛酉年，閏七月十一，丁亥
    西斜的太陽依然燦爛，湛藍的天空萬裏無
    禁宮的金瓦紅牆，在陽光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奪目耀
    城內東華門附近，一名身長約莫五尺的少年，迤迤然往西北邊走
    隻見他體形挺拔，俊俏的臉龐仍帶著一絲稚氣，身穿一件窄袖交領、兩側開衩的褐色直裰，腳蹬一雙皂色布
    這直裰，雖然是當下大明眾多文人雅士喜歡穿的居家服飾之一，但出現在皇家禁宮之內，自是有幾分突
    在附近行走的宦官和宮女，遠遠望見這少年，無不即時閃躲至一旁，朝著他俯身跪拜，口中更呼道：“千歲爺，萬安……”
    少年大多隻以“嗯”作回應，並沒有停留半
    宦官和宮女口中所稱的千歲爺，正是當今大明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兒子，東宮太子朱厚
    在朱厚照身後四五步之外，還跟著兩名宦
    其中一名宦官身長近六尺，虎背熊腰，略有些黝黑的無須國字臉緊繃著，右手還提著一個包
    與他同行的另一人，不僅身形十分瘦削，而且高度比他還矮了一大截，灰白無須的瘦臉幹皺皺的，十多道深淺不一的皺紋已爬上眼角和額
    瘦削之人往前半舉著雙手，捧著一頂烏黑軟帽，口中喊道：“千歲爺，帽子，你的帽子還在老奴這裏……”
    朱厚照聽得身形一頓，轉身望著這兩
    片刻的工夫，那瘦削之人已奔至他跟前，雙手將那頂軟帽遞了過來：“千歲爺，你快戴上……”
    朱厚照俊朗的臉龐沉寂如水：“你繼續拿著”
    瘦削之人訕訕一笑，不過，皺巴巴的灰白瘦臉，怎麽看都像是在哭的一
    “今日，孤回來得是不是有些晚啦？”朱厚照瞄了一眼上
    站在他麵前的兩人同時搖了搖
    瘦削之人右手虛指了指頭頂的晴空，討好般地說道：“千歲爺，如今應該是申時，還早著”
    朱厚照聽得隻“嗯”了聲，沒有質疑也沒再多言半句，轉身繼續邁起腳
    瘦削之人和健碩之人互望了一眼，同時鬆了口氣，靜等朱厚照走出數步，這才慢慢跟
    跨越一座三石橋，又穿過兩道門樓後，朱厚照身形突然一滯，口中更輕“噫”一
    前麵不遠處就是他的居所清寧宮，在南向的庭院大門兩側，竟然有十多名宮女和宦官左右站成兩排，而且個個都低著頭，仿佛犯了錯，被懲罰一
    定睛再細看，這些人竟都是清寧宮內的宦官和宮女，他急走幾步，輕聲喝道：“站在這裏做什麽？”
    那些宮女宦官聽得動靜，一愣之後，紛紛湧了過來，俯身跪拜：“千歲爺，萬安……”
    “起來吧，讓你們好好看家，為何都站在門外？”
    “千歲爺，奴婢是被趕出來”這些宮女宦官一邊站起一邊說道，但聲音均壓得低低
    “怎麽回事？”朱厚照臉露疑惑，還有人敢趕自己宮內的宦官宮女？
    站在他後麵數步遠的瘦削之人和健碩之人亦愕然，均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模
    “回千歲爺的話，萬歲爺和皇後娘娘駕臨清寧宮”一名方形臉的中年宦官壓低聲音
    朱厚照一愣，父皇和母後都來了？但這兩三年來，他們可從不會結伴一起到清寧宮的，今兒是怎麽了？
    須臾，他望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名嬌小的年輕宮女：“何時來的？”
    那宮女應道：“回千歲爺的話，快一盞茶工”
    “那為何要趕你們到門外？”這回，朱厚照注視著一名小宦
    那小宦官道：“皇後娘娘沒看到千歲爺在清寧宮，就發怒說奴婢們沒看好千歲爺，要罰奴婢們站在門”
    朱厚照聽得疑惑又多了幾分，略一沉吟，才道：“既然是母後的懿旨，你們就先站著”
    未幾，他緩緩走到大門的西側，背倚在牆邊，探出半個頭，目光穿過琉璃門樓，往清寧宮內的庭院張
    隻見庭院內，也有十多名宮女宦官，沿著大殿門前的台階兩側，站成了兩列，均一字排開，一副大氣也不敢喘的模
    一名手持拂塵，已有些老態的宦官，更是沉著臉，半彎著腰站在大殿的大門一
    這些人，朱厚照都認得，全是乾清宮和坤寧宮的宦官宮
    稍頃，朱厚照縮回頭，思索了片刻，臉上竟微微露出笑意，朝著剛說過話的那名小宦官招了招手，輕喝道：“小偉子，你過”
    那小宦官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朱厚照在他耳邊輕聲說著，這叫“小偉子”的宦官聽得頻頻點
    數息之後，朱厚照右手輕拍了下小宦官的肩膀：“孤說的話，聽清楚了嗎？”
    小宦官回應道：“奴婢清楚！”
    “那快去快”
    小宦官彎腰作了個揖，頓時如一溜煙般往西北方向跑了開
    直至小宦官的身影完全消失於眼前，朱厚照才對瘦削之人和健碩之人說道：“你倆也站在這裏等著對了，包袱裏的東西小心看管，別弄壞孤先進去看”
    未待兩人回應，他已邁起腳步，走進那單簷歇山頂的琉璃門樓，頃刻間就跨過最裏麵的卷垂花門的門
    雙腳剛沾到庭院地麵，朱厚照故意“咳咳”了數
    那兩列站立在大殿前的宮女宦官聽得動靜，扭頭望了過
    他們自然都認得朱厚照，紛紛向著他俯身跪拜，齊呼道：“千歲爺，萬安……”
    朱厚照“嗯”了聲：“都起來”
    “謝千歲爺……”
    在眾宮女宦官緩緩站起之時，他裝作不經意地指了指殿內：“誰在裏麵侍候孤的父皇和母後？”
    那名手持拂塵的宦官，俯首應道：“回千歲爺的話，殿內隻得萬歲爺和皇後娘娘，娘娘令老奴等人站在殿前隨時候”
    朱厚照“哦”了聲，“孤知道……”說著，他已走往台階，左腳剛踏到第一級時，身形一頓，望向身邊的宮女宦官道：“孤口渴得很，你們誰去沏壺龍井茶來？”
    就在此時，殿內突然傳來一道冷冷的女聲：“朱厚照，你可回來了……”
    朱厚照仿似早就預料到一般，臉上沒有慌亂，反而堆滿笑意，也顧不得吩咐誰去沏茶，瞬間加快腳步，徑直往殿內走
    殿內右側牆垣前的兩張椅子，一男一女各坐其
    男的，頭戴飾有雙龍戲珠的烏紗翼善冠，身披盤領窄袖的大黃袞龍袍，腰間係著嵌有數枚金玉琥珀的束帶，腳穿黑色皮靴，左右兩手分別置於曲起的膝蓋，金刀大馬般坐
    雖然蒼白的橢圓臉帶著幾分憔悴，但目光十分柔
    他正是大明的第九任皇帝，弘治帝朱祐樘，朱厚照的父
    女的，則頭戴雙鳳翊龍冠，身著大袖黃衫、織金雲霞龍紋的霞帔，側身坐著，兩手交叉輕搭在椅子的扶手
    此刻，她那張略施粉黛、頗為清秀的瓜子臉卻滿布烏雲，一雙鳳眼正瞪著邁進殿來的朱厚
    她是弘治皇帝朱祐樘的妻子，皇後張氏，朱厚照的母親，剛才說話的就是
    朱厚照笑容依舊，急奔數步來到兩人麵前，口中喚道：“爹爹，娘親，你們居然結伴來清寧宮，這可少見還穿得這般隆重，要做甚麽？”
    聽到朱厚照呼喚，弘治皇帝朱祐樘隻微微一笑，沒有開口言語，張皇後卻“哼”了聲：“本宮和你父皇穿什麽，你也要過問？來清寧宮，自然就是找”
    “孩兒隻是好你們來找我？那求之不娘親和爹爹最好每日都”朱厚照嘻嘻笑https
    “還每日都來？本宮在這裏坐了大半日，連個人影都沒見”
    朱厚照眨了眨眼，左手掌朝身後的殿外方向晃了晃：“娘親，怎會沒人呢，外麵的宦官宮女，眼巴巴候著旨，要不你使喚一下？”
    “朱厚照，本宮說的是你，你扯殿外的宮女宦官做什麽？”張皇後本就瞪著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梓童，好好說話，別嚇到照”坐在她旁邊的弘治皇帝嘴角扯了扯，輕拍著她的手
    張皇後扭頭望向他，臉色已是一緩：“皇上，來之前我們就說好的，妾身訓斥他的時候，你可不能心”
    “好，好，我不心軟……”弘治皇帝嘴角又是一
    聽著兩人的對話，朱厚照似乎見怪不怪，臉上的笑意沒有減少半
    張皇後看到朱厚照不為所動，臉龐的烏雲更加密集：“朱厚照，你看你穿成什麽樣子，那有東宮的儀態？虧你還笑得出來？”
    雖然她開口閉口滿是訓斥之意，但朱厚照真的笑得出，而且笑容看起來還相當真
    他內裏的靈魂來自數百年之後，將牙牙學語的原主取而代之，至今已九年有
    得知自己莫名魂穿到明朝中葉，還成為大明太子朱厚照的時候，他喜出望
    上一世，他就癡迷明史，常為明亡而扼腕歎息，但上天竟給他如此際遇，自然要大展拳腳：利用領先數百年的學識，革新大明，讓它莫重蹈覆
    他知道大明是“窮死”的，說得書麵一點，就是“明亡於經濟崩潰
    追根究底，還是老朱種下的因——他一手建立的奇葩財政製度，諸如“稅製定額”、“官紳優免”、“幾乎不征商稅”，還有什麽“夠用就好”、“藏富於民，不與民爭利”等
    立國之初，邊軍依靠屯田基本能自給自足，而且國初的數位皇帝都有鐵腕之能，一眾官員唯唯諾諾，無不各盡其職，因而每歲的國庫收入尚且勉強能應對各類開
    但是，此後繼任的皇帝多為碌碌無用之輩，朝堂又被文官操控，庸政、懶政比比皆不僅軍屯體係被嚴重破壞，大量官田也被官紳侵占，偷稅漏稅亦越來越嚴
    有明一代，納稅的主體始終是最底層、最貧窮的普通生民，那些占據大多數社會資源的官紳和地主老財隻需要納少量稅
    但即使這般，官紳和地主老財還覺得稅重，經常少納甚至拖著不繳，朝廷又不敢動真
    自成化始，邊境事端逐漸增多，國庫已入不敷出，朝廷對此又無甚作
    在朝廷無力支邊之下，兵備愈加荒廢，缺乏戰鬥力的邊軍，根本無法消除外族的入隨著內憂外患的不斷加劇，千瘡百孔的大明慢慢滑向深
    在大明麵臨城破國亡的危難時刻，即使崇禎皇帝朱由檢放下麵子，懇求那些文臣武官、地主老財捐錢救國，換來的是什麽？
    個個都哭窮、耍賴，最終隻募得區區二十萬兩，這一丁點錢連發軍餉都不夠，又如何救國？
    等到老李攻陷京城，在揮舞的刀槍之下，之前那些哭窮和耍賴的，所獻出的白銀黃金高達數千萬
    所以，朱厚照很清楚，財政乃國之根本，要實現自己的宏願，須先從革新大明財政開
    古語有雲：“有錢能使鬼推”隻要國庫充盈，手中掌控足夠錢糧，他相信諸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為此，自蹣跚學步起，他就已暗暗籌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當下的大明和上一世記憶的有些不一樣，很多細節和清韃修撰的所謂史書差異更
    譬如，老朱的容貌雖稱不上英俊，但不是“奇骨貫頂”般的鞋拔子
    至於老朱的眾多子孫，包括他朱厚照在內，雖然不是貌似潘安，但絕不是歪瓜裂
    又如眼前的張皇後，除了麵容姣好之外，傳說中的賢良淑德和知書識禮呢？連邊都沾不
    見朱厚照遲遲沒有回應，張皇後頓時咆哮如雷：“朱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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